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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笙只在李宅住了一夜,睡得很浅,她多少有点认床,自家那种舶来品睡惯了,如今睡在这硬邦邦的铜床上面,总是不自在,听到外面门响,她便起来床,走出去,看见霜儿正出门倒夜壶回来,两个人立在木楼梯那里小声说话。霜儿道:“贵卿同金珠两个人,仿佛十分情投意合。这件事,我们都心知肚明,只是没人敢同太太讲。”香笙道:“这是好事情。我看金珠很不错,贵卿姐跟了他不吃亏。他们两个若是大大方方同姑妈讲,我看不会有什么问题。藏着掖着反而不好。”霜儿道:“说起来,我还有水仙他们,早就到了年纪。太太有时也和我提起,要给我张罗个人家。可是按照我的意思,我是真不愿意离开李家的。”香笙笑道:“你现在说这话不要太早。”霜儿道:“是真的,我在太太身边伺候惯了,要我换个人伺候,我是不肯。”香笙道:“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不是谁伺候谁那样简单。你是没有体会到那种乐趣。”霜儿笑道:“哪种乐趣,你要不要和我说一说?我看我们几个人里,就数你最如意了。我可是听人家说,罗少爷对你视如珍宝呢。”香笙笑道:“你听见谁说的这话?”霜儿道:“是前两个月,我碰到绿萍,她对我说的。因为和她多说了两句话,太太还骂了我呢。”香笙道:“你说起绿萍,我倒想起来,她应该也生了吧!”霜儿道:“她的日子似乎比太太的日子先。前两天我还同水仙说起她,我们想去看看她,只是怕太太不肯。太太和贵卿都不很喜欢她,听说她和杜二叔从老爷手里接手了铺子,我碰见她的时候,她挺着大肚子,很是神气呢。”两个人说了一回话,这边李太太屋子里也有了动静,霜儿赶快得就去伺候洗漱。香笙心里因记挂着绿萍,等李老爷太太出了房间门,很仓促得和他们道别。李太太因了解了香笙现今是有事业的人,也就不多挽留她。
香笙草草用了一点早饭,问霜儿要了绿萍所在地址,便从李宅出来,走到大街上去。那个时候天还早,她想太早走去人家那里,恐怕人家还没起床,便一路上缓缓得逛过去,在一个卖小玩意的摊贩手里,买了两只银边珐琅的小茶杯。等她终于逛到那衣铺外头,只见木门果然掩着,正对楼上的窗撑开了一点,那木门外边,并没有悬挂什么标志表示这里是一间衣铺,走到近前,轻叩门环,那木门右边一扇,不知道又是谁在那里歪歪扭扭得刻了一个“杜”字。这样看来,倒没有错。这一幢骑楼,真成为了“杜公馆”了。
香笙站在哪里扣了几下门,侧耳往门里听,听不到什么动静。心想大概没有人在,正要放弃,里面忽然就传来咿咿呀呀脚踏在楼梯上的声音。不多久,门开了一道缝,一张年轻的男子的脸现出来,两粒眼珠子提溜转,直往人身上打量,仿佛很戒备的样子,问道:“你找谁?”香笙道:“我找你们杜太太。”那人听说是找绿萍,才放了心,把香笙请进门,转身又将房门掩了,插上门闩。
大白天的,屋子上上下下所有门都紧闭着,因此整体上显得和晚上那样暗。
香笙道:“你们太太呢?”伙计从柜台上找了一盏灯,点亮了,擎在手上,道:“在楼上呢,这会子还没起床。”香笙道:“那么你去通报一声,我在这里等着。”这个时候,楼上屋子里面传出来绿萍的声音问道:“张回,是谁在楼下说话?”香笙接口道:“绿萍,是我呀。”绿萍听见,连忙从床上爬起来,走出房间门,从楼梯上望下看,看到是香笙,就连忙招呼她上楼。
走到屋子里,绿萍也不给她客气,自己先爬回床上,盖了被子,在那里斜倚着,这边吩咐伙计看茶。伙计正也跟了上楼,把手里那盏煤油灯放在了屋子桌面上。听见说要他泡茶,是苦笑不得,道:“茶叶老早就没了。”绿萍道:“茶叶没有了,你不会去买吗?”香笙走进屋子,眼睛虽不正式打量,也看在眼里一二。屋子陈设很简单,差不多一张床,一个衣橱,一张桌子,同李家下人的房间倒差不了多少,空间虽然不算小,且弥漫一股奶腥同尿臊味混合的气味,人由外头走进来,就觉得很闷。床尾一个小婴儿,被旧衣服扎扎实实得包裹着,随意得放在那里,这样看看不出来是男是女,但睡得很香。香笙看到他,不由得想起小丁香,心下一比较,又是偷偷一番感慨。
绿萍道:“你坐,不要客气。”香笙看了看,从桌子旁边抽了张椅子,端到床前,坐下来。
绿萍见伙计依旧站在那里看着她,没有要动身的样子,有点气忿,道:“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没有听见我说的话吗?”伙计道:“话是听见了,可是买茶叶,我不能就这样两手空空得去呀。”绿萍道:“你倒算得精!这一点钱,你先替我垫付出来,我在这个月工钱里给你加。”伙计道:“老板娘,您上个月工钱没给我结呢。我哪里来的闲钱?”香笙听见,忙从包里拿了两块钱出来,交给伙计道:“你再买点果子,买一只烧鸭。”伙计接过钱,欢天喜地去了。
绿萍道:“让你见笑了。”香笙看见她,整个人是非常憔悴,心里面多少有点痛心,只好找一点话题来打消这样沉闷的气氛,便从绿萍的脚边,把那娃娃抱了起来看,道:“是男孩女孩?“绿萍道:“是个带把儿的呢。”香笙道:“什么时间生的?”绿萍道:“二月廿九,半夜里生的。”香笙道:“起名字了么?”绿萍道:“他是庚辰年庚辰月生的,我预备叫他庚生。”香笙道:“你是有文化的人,取的名字讲究。我那个小表妹,是初八才出生,比你这个小九天,名字还没起,我就叫她小丁香。”绿萍道:“哦,我没有听说。”香笙道:“杜二叔呢?怎么不见他?”绿萍道:“死了!”香笙倒吸一口冷气,看她猛然间怒不可抑的样子,不像是真话,绿萍道:“实话和你说,孩子出生第二天,他一个大活人就失踪了。他失踪不要紧,把柜子里那点钱全部卷走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在这里喝西北风。这个狗杂碎,我要不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我是无论如何不同他过了。就是叫我倒回去当丫鬟,我也原意。”香笙道:“他新得了儿子,怎样会失踪了呢?”绿萍道:“我这个身子,是很不方便出去,我叫张回到外边打听过,人家说,仿佛在信丰的赌场见过他。我想,他是狗改不了吃屎,又沾上了赌,恐怕周身输了个遍,没脸回来见我。他不回来,我是乐得自在,巴不得他死在外头。只是怕那些讨债的找上来,欺负我孤儿寡母……”她说着说着,就在那里抹眼泪,香笙也觉心痛,想来想去,找不到什么话来安慰她,只是抱了娃娃,轻轻得在那里摇了几下。绿萍道:“我是预备一根绳子把自个了结了,就是放心不下这个孩子,幸好你今天来了,我把他交给你,我死也能瞑目了。”香笙急道:“快别说这样的话,兴许这里头有什么误会。你怎样就能一口咬定他是在外头赌呢?你想想你,好不容易熬出来了,这样宽敞的房子,如今也是你的了。你不要去想那样的傻事才好。”绿萍道:“你这话倒提醒我了,我死了,还欠你那些钱,就把这个房子抵押给你。”香笙道:“你看你又误解我了不是。在我看来,那些钱根本抵不上你的性命。方才我走过来的时候,看见隔壁那一家估衣铺也闭着门,我很好奇,那一家也算你的么?”绿萍点点头,道:“李老爷很慷慨,这两间铺子半卖半送的,都给了我们了。”香笙道:“如今那里住着什么人么?”绿萍道:“原本住了两个伙计,上个月叫我给打发走了。你问这个做什么?”香笙道:“你现在手头上正缺钱,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何不赁出去呢?”绿萍道:“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只不过那里除了一间铺子,楼上只两间房,后院也没有我这个大。能赁出去么?”香笙道:“瞧你说的,大房子有需要大房子的人赁,小房子自然有需要小房子的人赁了。只不过,租金你给人家压一点,没有赁不出去的。”绿萍道:“这倒真是一个救急的办法。”香笙道:“你写几张告示,说明只长租不短租,就往菜场前后那里一贴,保证没有几天,就有人找上来。到时候,你给他签合同,可以先收他半年的房钱。假设那房子赁出去了,你起码不用整天发愁一天那几顿饭钱了。”绿萍道:“衣橱里有纸,你拿几张给我,我要写下来。”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商议一阵,果然写了一份租赁启示出来,觉得没有问题,抄录了十份,预备拿给伙计去张贴。因为香笙这个提议,绿萍觉得很可靠,也就不再嚷嚷着要了结自己了。没过多一会儿,伙计回来了,香笙也就准备告辞。绿萍口头上挽留她吃饭,香笙想着,那么一只烧鸭,两个人吃勉强能够,何况人家那样困难,她是不好意思再去抢伙食的,于是推脱了过去。
绿萍抱着孩子一直送到楼下,临出门,香笙从兜里拿了十几块钱,塞进娃娃衣服里,道:“这是我给他的见面礼。这个孩子,我很喜欢。赁房子的事,你要着手去办。另外,你还在月子里,身子虚,孩子要奶喝,你更不能饿着肚子了。”香笙听见,感动得眼泪扑簌簌落下来,道:“没有见过给孩子包这样大礼的。”香笙道:“你不要说了。我们都是姐妹一样的,谈不上什么大礼不大礼。”说着,便告辞出门了。
绿萍上楼,转身就把娃娃衣服里那几张票子收好了。回到房里,见香笙有个布包还落在床上,那布包里,装着两只银边珐琅的小茶杯和十块钱。她想,这钱她没有说给自己,我若就这样冒昧得收下,不太说得过去。不如我追出去,装作要还她。她若是挑明了说是留给我的,那也没有办法,假设还上了,至少表明我的节气。她这样想了一阵,觉得十之八九是还不上的,这样的话,钱有了节气也保住了,是一箭双雕的好事。于是,放了娃娃,随便换了身衣服,赶紧得袖了钱和帕子,就追出去。
香笙并没有想起来落了什么东西,走到大街上,心里对于绿萍的处境,是感慨又同情,一路走一路想,步子迈得很大,不知不觉走出很远,也没有留心身边什么人。忽然之间,听到很凌厉的汽车喇叭声,仿佛很熟悉,恍惚得往旁边找了一找,看到胡老板的车子,停在昨晚她下车那个地方。
车子一发动,缓缓得开了过来,几乎就在眼前,停下了。
胡宗平从车子上走下来,堆了一张笑脸,对香笙道:“罗太太,我们又见面了?”
香笙看见他那张横肉满满的脸,觉得不太喜欢,然而人家虽然过分热情了点,究竟没有正式侵犯她的举动,只不过他的关切,不知怎的自己听来很有一点变味,说不出来一种感觉。无论如何还是要同人家客气一点。因此,也就勉强向他点一点头。依旧往前面走。
胡宗平见她给自己吃了个闭门羹,也很疑惑。昨晚那个丝帕,她不是很爽快得接受了吗?既然接受了,为何又摆出这样一副烈女的姿态来?他是不死心,还追上去同她说话。
香笙哪里肯睬他,只是装作听不到,胡宗平一着急,便去扯她的袖子,问她:“昨晚那张纸条,你看过了吗?为什么今天的态度转变得这样厉害?”香笙连忙抽开手,所幸街上行人寥寥,她也就耐下性子,同他讲道理:“据我所知,你是有妻室的人了。怎么这样不知检点。”胡宗平道:“我确是有妻室的人,只是我对自己唯有在择妻这一点上不满意。也是因为你,我才赌气娶了那个人。难道你一点不知道吗?”香笙冷笑道:“你的意思,倒要怪在我头上了?你觉得,我要怎样补偿你才合适?”胡宗平道:“昨天我给你塞的条子里,写得很清楚了。只要你同我吃一顿饭,我保证不再纠缠你。就是这一点要求。”
偏是事有凑巧,绿萍追出来,按照去往西华山的路走,刚走过两条街,就望见前面橘红色的一点,似乎是香笙。旁边一个男人,还在同她拉拉扯扯。因为离得比较远,看不清楚那男人的脸,但看个头就知道,绝不是罗先生。她于是赶快往旁边一间茶棚里一踅,坐下来,眯着眼往这边瞧。
香笙被胡宗平弄得哭笑不得,只想快点甩开他了事,便道:“我和我家先生约好了,这个点,他来山下接我。他脾性不好,看到你这个样子,恐怕会做出什么傻事来。”胡宗平听见,楞了一下,讪讪得往周边瞧了瞧,道:“我也知道,如今我已娶,你已嫁,我们是没有缘分了。可是我心里,终究是不死心。只求你行行好,可怜可怜我罢。”香笙心想,我根本结婚之前未曾见过你,当初也只有我姑妈同你交涉,只不过夸赞了你两句,你就擅作主张往我家提亲。本来我是蒙在鼓里,莫名其妙跟你订了亲,我怎样肯?退了你的彩礼,现在想来,是再正确不过的事了。若是嫁给你这么不可靠的一个人,如今还不知道是怎样的下场。现在你倒很重感情似的,在这里和我说缘分,谁和你有缘分?根本是不相干的两个人,真是笑话。
她这样想着,不自觉就笑了出来。胡宗平道:“你笑什么?”香笙也失了耐性,不准备同他说下去了,蹙眉道:“你最好不要跟着我,否则,我就嚷起来。我这个人,虽然看起来性子温柔,若是惹恼了我,什么事我也做得出来。”胡宗平见她把话说得决绝,便道:“那么我今天是白来一趟了。”香笙于是很从容得往前走,其实心里紧张得要命,怕这个男人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她数着步子,大概到一百来步了,还不敢回头望一望,竖了耳朵听身后的动静,总觉得好像有人跟着她,再走了一百来步,才壮了胆子回头去看,车子还在那里。人却不见了。
绿萍这个时候,见香笙一直往前走。那男人呆立了一会儿,便钻进车子里。她稍微定一定神,装作很随意得信步走过去,往车子里瞟了瞟,发现那个男人她认识的,原先在苏太太家里见过一面,好像是姓胡,在西华山做生意的。她从车头走到车尾,又转回来,望着车窗笑。
胡宗平一个人坐在车子里,正自郁闷,瞥见窗子外头似乎立着一个人,正望了自己笑,便摇下车窗问道:“你是谁?”
绿萍道:“胡老板,您真的是贵人多忘事。我是绿萍啊,我们在苏家见过的。”胡宗平才想起来,有一次在苏太太家同李太太会面,李太太身边,确实有两个光鲜的丫头,一个叫做霜儿,一个叫做绿萍的。这个绿萍,又总是私下里给他递眼色,弄得他晕头转向。只不过,两年未见,她远不如从前那样可人了。
胡宗平道:“你看我这脑子,真该打。”于是开了车门,请她坐进来谈。
绿萍道:“方才我仿佛看见和你在一处有个女人,是香笙么?”
胡宗平道:“你看见了?”
绿萍道:“她刚刚就在我那里坐,出门的时候,落下了一件东西。我就追出来预备还给她,不巧,就看见她同你在一处。”说着,扬了扬手里的布袋。
胡宗平道:“你不要误会,我和她先生认识,就问她要不要搭我的顺风车上山。她说还有一点事没有办呢。”
绿萍道:“其实这种事您也不必对我隐瞒,我早已经见怪不怪了。这有什么呢?像胡老板这样有魅力的男子,哪个女人见了不心动?香笙这个人,我比你了解。据我所知,她不过是嫁了个有钱的丈夫,实际上婚姻并不幸福。因此,很需要在婚姻之外,找一个安慰。”
胡宗平道:“此话当真?”
绿萍道:“当然,这是我的猜想,她那样脸皮薄的人,即使心里面有这些话,也未必肯说出来。”胡宗平道:“可是我看她对我好像没有那方面的打算。”绿萍道:“你呀,还是不了解女人。这种事情总是人促成的嘛。你若是真对她有情,我倒很乐意帮你。”胡宗平道:“你和她感情好,我怎样知道你是不是在拿我取乐?”绿萍道:“说起来,我和她感情的确不一般。就是前段时间我手头紧,她得了消息,今天一大早就巴巴得给我送钱来。只这一层,我就不能办对不起她的事。因此,若要我帮助你,我还需看你的真心,究竟有几分。”胡宗平心领神会,马上从后座木质公文包里,搜罗了二百块钱,交到她手里,道:“我现在随身只有这些现款,姑且作为定金。若这事办成了,我另有重谢。绿萍收了钱,便附在他耳后如此这般得出谋划策了一番,把胡宗平引得眉开眼笑,开着小汽车,把她送回了店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