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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罗玉凰指派矿里一个女工到县城购置几件公物,领着香笙下矿山。
路途倒不远,只是香笙脚小,又许久没有这么走山路。一路上砂石遍地,恪着脚面,走得慢,没有几步便要停下来喘口气。那女工生的一双大脚,个头同香笙差不了多少,年纪长那么两岁,看上去却成熟很多,她姓刘,香笙就管她叫刘姐。她嗓门大,身上只穿件工作服,外面罩件粗布褂子,也不觉得冷,一路上不住笑道:“怎么说是太太呢,平常怕是不多走路的吧?走起路来一耸一耸的,倒像跳舞!”
香笙叫她说得不好意思,想要走快些,腿脚又不自在,越发走得尴尬,她就越是笑。
走路中间遇着许多上山的菜贩子,刘姐好像同谁都熟似的,不断得打着招呼,香笙捡着空隙问她道:“他们你都认识的么?”
刘姐扯着嗓子笑得:“哈哈,哪能呢?我和你说,上次一个卖肉的,我因为和他招呼得多了,还便宜我两毛呢!你说这招呼值钱不值?”
她见香笙点了头,愈加骄傲起来,道:“你试试,有空没空和他们拉扯几句,一回两回,三回四回的,再去买他们东西,省下不老少钱呢嗳,你看我说的什么话,你罗太太也看不上这两个钱的,你住着那么大的房子,男人又是做官的,呵……你这衣服蛮好看,唔,一看就不简单哪能在乎那三毛五毛的呢……”
香笙低头去看自己身上那件呢子大衣,那是罗玉凰送给她的婚后的她的衣食住行都由他安排下了。他以为她喜欢洋货,转了几道关系托朋友的朋友在不同的地方带了许多时髦的衣裳,呢大衣、旗袍、露出胳膊的蕾丝大摆的长裙、背带阔腿裤挂满了一橱柜,甚至还有丝袜、各式的礼帽、洋气的女包,扎着蝴蝶结的黑皮鞋、高跟鞋,都是小小的一双,好似童鞋一般可爱,因为知道她裹了脚的。然而除了呢大衣,别的她不敢也不好穿戴,她不是那样张扬的人,又不愿同他多解释。家里一件一件的洋货搬回来,每回她看见就笑一笑,当做回报。他亦乐得那样的回报。
这件呢大衣,早晨她是犹豫了许久,才穿上出来的,下身穿着绣了花的新棉裤,脚下踏着绒线搭襻鞋,配上这件洋衣裳格外不伦不类。站到镜子面前,见到这久别重逢的装束,她又万分感慨。
于是就这个样子穿了出来。
“其实不是像你想的那样……什么太太不太太的。”香笙解释说。
“我还能看错!罗老板那样体贴你你不是罗太太么?”
“刘姐,你不要这样叫他,他不是什么老板……也不要称我做太太,我叫香笙,没有人叫我罗太太。”她停下来,就地捡了根枯树枝,踩在沙地上扒了几下,扒拉出一小块平地,蹲下去写了“香笙”两个字,“这是我的名字。”
刘姐苦笑了一下:“我识不得字。”
香笙站起身道:“那没有关系,你记得我叫香笙”
刘姐转而又崇拜得看着她说道:“原来你念书过的,怪不得这么好命,做了太太…….”
“不要那样说,我有名字的!”看她有点像生气的样子,刘姐才住了口。
到中午,两个人才走到了县城的街道上。李家的花园就在不远,可香笙想着,干脆随便到哪家店里先解决午饭,省的到了那里再给姑妈添麻烦,她已经够心乱了。这趟下来看望她,就是想顺便宽慰宽慰她。
刘姐跟着她走了一会儿,到一家小饭馆门口,香笙住脚,刘姐道:“罗太……香笙呐,要不你先忙你的,我走啦?”
“你不要急,同我吃了饭再走。你总要吃饭的吧?”
“诶诶诶。”她应声道,立马跟着走进了小饭馆,一颗心喜得咚咚直跳,不过省下来一点差旅费,仿佛占了什么大便宜似的。
吃过饭,香笙一个人走到李家花园。
门首拥着几个人,正在那里架梯子,把门梁悬着的一点红一点白的旧灯笼摘下来,挂上两个更大的红灯笼。她看过去,两个男仆,一个丫头。男仆是金珠和银珠,她认得。丫头却是面生的,一边扶着梯子,一边不住拿眼打量她。这个时候,从大门里跑出来一个丫鬟,头上缠了条麻花辫,捧着一面八卦镜,对梯子上正在卸灯笼的银珠说道:“太太让把这镜子也挂上去,就挂中间。”
是霜儿。
银珠问道:“老爷准了吗?”顺手把摘下的旧灯笼递给另一边扶着梯子的金珠。
霜儿道:“就是太太使我来的,我也不知道老爷准不准。挂一面镜子,也要经过老爷?”
银珠道:“那不行,得先问问老爷的意思。到时候怪罪下来,搞不好我们又要挨打的。”
霜儿生气得走过去,把镜子塞到金珠怀里,道:“你们爱挂不挂!”甩着两条辫子又跑进了门。
面生的小丫头吓得瞪住眼睛,同金珠两个人面面相觑。
银珠从梯子上爬下来,看见一个拎着小包的女人远远站在一边。开始他只是觉得面熟,香笙朝这面走来,他试探着问道:“是大小姐么?”
“银珠。”
“哈,真的是你呀?”他高兴,左右对了金珠和那个小丫头说道:“看,是大小姐来了。”
金珠把怀里的镜子往他怀里一塞,就跑进园里报信去了。
香笙走到跟前,笑道:“又惹霜儿生气了?我刚刚都看见了。”
银珠道:“哎,你可能还不知道吧。大少爷走丢了!老爷回来,因为这样那样跟我不相干的事情,打过我两回呢!”他把袖子摞起来,给她看手臂上的伤痕,压低了声道:“你说凡事该不该小心,这镜子我要是不问过老爷就挂上去了,哪天老爷心情不好,一问这镜子谁挂的,好,是我挂的,我又免不了一顿打。老爷难道还会问,这镜子谁让挂的,就怪罪了太太么!霜儿一心就想着太太,也不体解体解我们这些做下人还不得主子欢心的。”
银珠打开了话匣子,就忍不住给香笙继续说下去:“我要和你说道说道,不过你可别把我供出去。老爷现在变了个人似的,常常在药铺子里过夜,我给他送被子就送了两趟。有些爱嚼舌头的就说老爷瞒着太太在外面找了个小,过不了多久还要娶回来。我就要给我们老爷说几句话,其实不是这样的。老爷不是那样人,他除了在家,就是在铺子里,没找过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更没在外头买房子,那都是瞎说的!我看啊,老爷是有什么心事,八成是太太哪里做得不好,老爷怨她了。。。”一眼瞥见李太太踏出门来,急忙住嘴。
香笙看到李太太的样子,心不由得狂跳了一下。
她变得老了那么多,整个人垂下来,唇白无色,肚子高高隆起,虚弱得倚着门,双颊在阳光底下还显得暗淡无光。她脸上又是笑,又是愁,招呼道:“站在那里做什么,进来吧这么久了,也不说回来看看。”
霜儿看到香笙,一张脸是掩不住的欢喜,看见她的样子,更是憋不住要笑出声来,一只手扶着太太,眼睛却总往她身上瞟,忍不住笑道:“香笙,几个月不见,你倒洋气了真不少!太太,你瞧!”李太太微微扯了一扯嘴角,并没有要接霜儿的话。水仙和贵卿听闻她来了,也都拥出来。贵卿抱着胖乎乎的崇善,他午睡才起,带点气,一个劲要贵卿抱他到处逛。一伙人往沁心阁走过去。不大一会儿,那个新面孔的丫头也跟了来,李太太问她道:“娟儿,你不去看着小姐么?”娟儿回道:“太太,小姐才睡下不久。”李太太怒道:“她若是中途醒过来,要点什么东西,不见一个人,那怎么可以!”旁边霜儿连忙使眼色让她快点回去。娟儿一路跑开了。
李太太向香笙说道:“你看看如今这些小丫头,一个个笨手笨脚的,倒好像来家里做姨奶奶的,要别人服侍她才好。我这一天说三道四,我自己听得都烦了,她还懵懵懂懂!”
香笙道:“她是新来的么?”
“前几天才来的,要不是实在缺人手,我也不要她伺候人是一点也不会。现在是可怜我凤姑,由她一个带着,我反而千万个不放心。”
“不是还有奶娘么?”
“咳,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清楚…去年我没和你招呼一声就回来了,其实是碰到一点急事就因为这点事,那个女人就不做了,我想不做就不做吧。谁知道自从她辞了以后,跟着绿萍走了……连个像样的丫头也寻不来。”
香笙听她平静的说这些话,倒没有预想的那样悲哀。也许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李太太把她引到客堂,问她用过饭没有,她回说吃过饭来的。太太吩咐霜儿看茶,水仙贵卿也都借着因由被她打发走了,身边再没有别人。李太太只顾低着眼睛吃茶,一杯茶吃光了自己再斟满,她行动变得非常缓慢,好像七八十岁的老妪,要不是她挺着肚子,香笙真会以为半辈子已经过去了。
香笙心下是一阵紧一阵酸,不知道先开口应该说些什么,这时候好像说什么话都会使人伤心。
李太太终于开口道:“你听说了吗,他有别人了。”
对过一间极小的窗子,微微透进一线光亮。
香笙道:“姑父不是那样的人。”
李太太道:“都传到你耳朵里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看来是真的了。”她神情恍惚,悄悄转过头去抹眼睛。
香笙跟着难过,尽管她知道这事是不存在的,她是因为当下自己不知道该怎样宽慰李太太难过,也为着李太太最难的那段日子自己不在她身边而感到难过。她特别能理解她姑妈,受了那样大的刺激,一个好端端的大儿子走了,当然生怕丈夫也抛弃她。
李太太道:“我做错了什么呢?他那样恨我?我实在想不明白。”她捧着脸站了起来,霜儿伸出一只手去搀她,被她甩开了。她重新又坐下,眼睛红红的,自己掏出一条旧手绢在那里揩。
香笙挤出一点笑容道:“你不要想太多了,你看现在不是很好吗,马上又要迎接新生命了……总会过去的。“她这样说完,又有点后悔,觉得自己说的话未免绝情,于是马上又补充道:“我听人家说部队里是尊重读书人的,崇文好歹识字,也许到那里做了教员也说不定。”
李太太道:“我不指望别的,就希望他还活着。”她怔怔地朝前望着,又重复一句“只要他活着就好了。”
香笙默然,她真后悔把话引到这上面来。这时候,走进来一个面生的婆子,端了两样糕点上桌,李太太喊她吃一点。有一样绿豆糕,香笙拿起来咬了小口,非常硬,简直磕牙,从前她最喜欢吃翦婆做的绿豆糕,松软可口,含在嘴里冰凉凉的。
香笙等那婆子退下了,像霜儿注视了一下,问道:“厨房里来新人了么?”
“说是也不是……现厨房里就她一个人了。”
李太太接下去道:“前一向家里的钱都搬空了,老爷做生意又蚀了本,厨房里两个不相干的人就打发走了,剩翦婆一个,谁知道她看我们现如今不景气,主动请辞了。后来招了这个,勉强用着。“
香笙从绿萍那里听说的,知道李老爷因为找崇文很费了一笔款子,甚至于把樟树老宅都卖了,但没料到已经到这步田地,要靠辞退下人缩减开支来维持度日。
李太太顿了顿,道:“眼下我有一件事求你。”
“求我?……”
“老爷要把药铺卖了,你有没有钱,去盘下来。”
“我?我没有那些钱呐。”
李太太道:“你听我说,老爷不晓得被谁罐了迷魂汤,非要卖了街上那几间铺子筹钱去挖私矿。”
“别的不说,那间药铺可是祖上传下来的啊,你说他是不是疯了?自从崇文丢了,他的魂也跟着丢了,脾气变得古里古怪。绿萍出事,谭屋那面催得紧,我拿几个钱买了个女人。因为这点子事,来来回回同我闹了不知道多少遍。现在他要做生意,好像我断了他财路似的。我是不同意他去开什么私矿,太草率了。就凭一山石头能赚那么多钱,谁信呢?他如今不再听我的话了,他要卖那些个铺子,我想卖就卖吧,不要便宜了外人。你听我的,不会错。”
香笙道:“姑妈,你不知道我们那的私矿老板确是很发财的。”
“香笙,我同你说点实话。老爷一心要投资那么大的场子,我拦不住,心里实在是七上八下的。买山权倒不需要许多钱,只是里里外外打点起来,很费款子。人家看我们住着那么大的花园,以为我们顶阔,你在这个家这么久,难道也这么以为吗。这几年外面是兵荒马乱的,正儿八经的药材生意反而不好做,因此这个家里光靠这个金壳子,好像还过得去,实际上根本没有两个钱的。我也看出来,他这几年外面跑,不知道受了哪位的蛊惑,要发战争财。战争财哪里又是这样好发的呢。你要买了药铺,一来老爷不好说什么,二来假使卖石头卖不下去了,还留着这么一条活路,也不至于要卖园子不是?我就是这点子私心,给我们李家留一点退路,我要是手头上有钱,我就找人买下来了,可我现在真是非常拮据,和你说个明白也好。香笙,我一直把你当做我的大女儿看待,这么些年,我从没亏待过你吧。这件事,我没有求过别人,我只求你,帮我们李家留条活路吧。”
香笙道:“姑妈,我知道你待我很好,不要说什么求不求的话了。我出嫁以前,罗家是送了许多礼金过来,都收在奶奶那里,我一分钱也没有拿。你既然开了口,我问奶奶去要来,全数交给你。我就这点子家当,别的也没有了。”
李太太呆了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道:“我正要和你说,那些钱,你奶奶拿去给你那个不成器的爹还了许多债,剩下的,我挪用了……”
香笙张了张嘴,有些讶异,仿佛想说什么,结果也没说出来。
李太太看她这样子,脸上带着抱歉,赶忙补充道:“就当我同你借的,等家里光景好起来,我连本带利还你。
香笙料想她是误会了,笑道:“我这条命都是姑妈你给的,还说什么还钱的话呢。那一年要不是你碰巧回娘家,听说了那个人做的混账事,花钱把我赎回来,也许我早死了。我是为着帮不上忙有点难过。”
“你可以回去问问你丈夫。我想罗大户的侄儿,几爿铺子还是买得起的。他不是大学生么?我听说在政府里面工作。”
香笙踌躇着,又不愿把话说得太绝对,她自己没有储蓄,同罗玉凰还是有名无实的夫妇,怎样好意思开口问他家里要钱呢。
“我不太明白......需要多少钱。”
李太太伸出手,暗暗比了把手枪的姿势:“总共加起来,最少得这个数。香笙,你不知道,他杜二叔那口子也打着主意呢!你得抓紧。我也看出来,老爷是有心偏袒他们,想把铺子给了他。那还了得?就是卖给不相干的哪个人,也不能落到他们手里。不过,一时间他们也筹不来这些钱……”李太太说着,踏出门来。“去看看凤姑罢,这会子她差不多醒了。看她还认你不认。”霜儿闻声走了过来,搀住太太。“昨天苏太太送了一只甲鱼过来,我叫人熬了甲鱼汤。给你留一碗。凤姑你不要给她喝。”
香笙道:“姑妈,我去看看凤姑,赶着太阳下山前还要回去。”
李太太道:“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急什么?住一宿不好吗?你的房间还没有别人动过呢。”
“我出门前,并没有同人家说我要在外边过夜的。”
李太太道:“什么‘人家’,那是你的丈夫!你一个这么大的姑娘,回到娘家,住一夜,你男人也舍不下么?没伴着你他还睡不了不成?”
香笙听到这话,两片绯红蹭地窜上脸颊,没法子,只好应下来。这一趟来得仓促,本来想得很好,是要给姑妈宽心,谁料到来了竟无话可说。稀里糊涂的,还背了个大难题回来。她想起银珠说的那句“老爷怕是怨了太太”,明明是话里有话,自己也想不分明。姑妈是精明的女人,但到底还是为李家打算。若自己这样一门寒碜的的亲戚,插手人家的事,李老爷会否多心?越想越复杂,很是费了番脑筋。
李太太向霜儿道:“我们到药铺里走走去。给老爷那盅甲鱼汤备下了吗?”
霜儿道:“在炉子上热着。我这就去取了来。”
香笙向李太太作辞,沿了芍药廊往沁心阁去。她走在空空的回廊中间,躲躲闪闪得,一步一小心,仿佛脚地里埋着雷,眼神更加不敢认真,自己也不懂倒究在紧张什么。寂寞地走过一段,心下十分渴望有人来陪她走这条路,然而园子里一个人也看不到。她懵懵懂懂地走着,蓦地远远望到沁心阁前面那爿梅花开得正烂漫,不禁呆住了,脑子里空空得,一双手垂了下来,仿佛被什么催了眠,站在那里就睡着了。
以前倒没有从这个角度仔细看过那爿梅林,如今看来也称不上多美。只是那样的粉白,看见叫人有点心碎。大概几年前赏过梅林的花海,再看眼前这梅花,竟是稀松平常,入不了眼了。没来由得想到她奶奶私藏的龙井,宝贝似的拿个红绸布包裹着,叠在铁罐头里,她喝起来总有一股陌生的铁锈味。只因为她喝过李家的好茶。一个人,因为品过好茶,再喝普通的茶,就像喝白水那样无味了。说来说去,是哪个的错呢?是该怪茶叶,怪那喝茶的人,还是该怪那种茶人呢?
她这样想着,出了神。
墙外传来幽幽埙声,不知是谁立在墙根底下,吹了整曲《枉凝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