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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王叔文走后,韦宗仁在岳父杜黄裳的干预下,也渐渐的懈怠了,新党一派几乎一蹶不振。
人走茶凉,六月,群臣联合上表攻击革新党派。
七月,王伾以王叔文虽遭丁忧,但新政有利于社稷,不可半途而废,纵然为天下万民而舍小家、废丁忧,也情有可原,欲与韦宗仁等人联合上表,请求召回王叔文,并用为宰相。
但韦宗仁却认为王叔文已经去职回家,百行孝为先,兹事体大,不宜开此先河,拒绝合作。为此,革新党派内部也分为两派,开始闹分裂。
到后来,意见分歧已经不仅仅集中在王叔文是否要按照规定的时间守丧一事上,韦宗仁一派开始质疑革新党派的部分思想和行为。
王伾只好独自上表,请求重新起用王叔文。太子李淳以王叔文丁忧未满,不许。王伾长叹一声,自此,称病不再上朝。
七月二十八,太子李淳代圣上下旨,任命杜黄裳为宰相。
八月初四,圣上下旨,诏曰:
“惟皇天祐命烈祖,诞受方国,九圣储祉,万方咸休,肆予一人,获赞丕业,严恭守位,不遑暇逸。而天祐匪降,疾恙无瘳,将何以奉宗庙之灵,展郊禋之礼?畴咨庶尹,对越上玄,内愧于朕心,上畏于天命,夙夜祗栗,惟怀永图。一日万机,不可以久旷;天工人代,不可以久违。皇太子淳,睿哲温文,宽和慈惠,孝友之德,爱敬之诚。通于神明,格于上下。是用推皇王至公之道,遵父子传归之制,付之重器,以抚兆人,必能宣祖宗之重光,荷天地之休命,奉若成宪,永绥四方。宜令皇太子即皇帝位,朕称太上皇,居兴庆宫,制敕称诰。所司择日行册礼。”
自言自登基以来,龙体一向欠安,无法正式临朝处理朝政,太子李淳贤孝仁德,故禅位于太子,自称太上皇,迁居兴庆宫。
这巍巍大明宫,终于这一日,是他的了。
登基大典前的那一日,李淳宿在承恩殿。
夜已经深了,寝殿里仍然点着灯,炉子上的茶冷了又热,热了又冷,茶香久久不散。
李淳放下茶盏,推开窗子,一阵夜风拂进来,竟夹了些许清冷的雨丝。
那凉风吹到念云脸上,她抬头去看他的背影,他的乌发披散着,又被夜风吹乱,发丝上已沾了些许晶莹的水珠。
他们大婚已有好些年了。
他从一个清俊的少年,慢慢变成朝堂上冷酷而强悍的太子殿下,又变成陛下。
她从一个懵懂青涩的江南少女,变成郭家的嫡长女,变成东宫的女主人,变成一个满腹忧思的女人。
她站起身来,取一件轻薄的衣衫披到他肩上。
他也就顺势在肩上握住她的手,拉了她一起站在窗前。又是一阵夜风吹来,他的发,她的发,便纠缠在一处。
他们的生命也是这般纠缠在了一处。
从不爱,到爱,又到互相扶持,也许还有互相猜忌,不知往后还会怎样,但终究还有许多脉脉的温情在,那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念云毫不怀疑假若有一天他们互相较劲互相敌对的时候,也许照样能够十分自然地一起赏花赏月,替对方拂去肩头的落英。
他望着远处越来越少的灯火,目光空旷而辽远。
她却只是望着他,望着他越发锋利的剑眉,他紧紧抿着的薄唇,还有连续多日的夙兴夜寐带来的眼下一片淡青色和下巴上粗粝的胡茬。
这样看了许久,他才发现她是在看他,不觉哑然,微微笑了笑,“你该收拾一下的,明儿,就搬去大明宫罢。”
念云撞上他的目光,也没躲避,只轻声道:“有茴香绿萝她们,必定是妥当的。”
他握了握她的手,“妥当就好。”
念云也微微笑了,看向他方才看的窗外,忽然道:“陛下可以不必立我为皇后。”
他方才正思虑此事。从半年前的宫变开始,郭家便是出了大力的,到如今扶他登基,郭家功不可没。
郭晞不在了,可他那个赵国公的爵是世袭的,这样郭家便有了两位国公。郭氏的子侄中,除了她大哥郭铸和三哥郭鏦以外,也颇有几个像样的,文官武官都有。加上升平公主和畅儿两个公主,以及子仪公昔日的威望,若再有一个皇后,郭家此时的势头是有些太大了。
可念云是他从做着郡王的时候便嫁了他,多年来一直在替东宫张罗的,又育有嫡子,若不立她为后,总归是有些说不过去的。
他被她窥破了心思,多少有些尴尬,她却继续道:“陛下不必担心,我哥哥明日会上折子替我推辞。”
他于是轻轻把她往怀里拉了拉,“你放心,终我一朝,你必定是后宫第一人。”
他还想说些什么的,终究还是没有说。是她提出的,那么,她都是懂的。
她顿了顿,又道:“陛下,东宫也好,大明宫也好,若有人要害我,害我的孩子,不管是替陛下生了孩子的,还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我是不放过的。”
他顿时明白,她是已经知道他命人在查问蕙娘的事了。大约她心里也是打着这样的主意,各自都退一步,她不做皇后,他也不要再追究蕙娘的事了,毕竟蕙娘先害她是实,他处置了蕙娘也是实。
这般互相算计着,互相忌惮着,他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快,可是又无话可说。只因他已经是这天下的帝王,他是高高在上的孤家寡人了。
他没有说下去,却是换了个话题,问道:“子厚他们,怕是要离京了,你可要去送送么?”
她记得那替她买下玳瑁梳子的青年,那与她一起品酒,指点江山的才俊,他们曾经引以为知己,也是她努力引他走进了东宫和朝廷。
可是,后来的路都是他自己选的,她的路也是自己选的。她不再是可以常常出去逛街出去玩耍的郡夫人了,她要在大明宫里做一个后宫女人,怎能还与外头朝廷上的官员惺惺相惜?李淳怕是故意这样说的罢?
念云咬着嘴唇,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去了,早离了心,他们都被王先生带走了。”
太子李淳于含元殿即位,改年号为永贞,当年即为永贞元年。
次日册封原太子妃郭氏为贵妃,赐居大明宫蓬莱殿。
贬王叔文为渝州司户,贬王伾为开州司马,柳子厚等七人亦同时被贬。这一批才华横溢的士子,最光明的仕途皆葬送于此。
柳子厚起先被贬为邵州刺史,后又迁永州司马。在永州漫长的十年里,他潜心学术,结交当地士子和文人,写下了许多流传千古的名篇。
他的才华全部留在了文学史上,以脍炙人口,并有传世,被尊为“唐宋八大家”之一。
离开永州之后,他曾被召回长安,然而因为种种原因,终究还是没能得到重用。在元和十四年的时候,李淳终于决定再度召他回到他魂牵梦萦的长安,只可惜,还未启程,因病卒于柳州。
柳子厚、刘禹锡等人因为被贬谪以后,远离了名利场,广结天下文人,在任所写下了无数脍炙人口的诗文而名扬天下,有“刘柳”之称,被历代的文学家百般推崇。
韦宗仁虽因岳父杜黄裳的缘故,当时并没有被贬谪,可也失去了原来的权势。身居相位,却时常不自安,以致气息奄奄,惶惶不可终日。
终于在永贞元年的十一月,一道圣旨下来,贬韦宗仁为崖州司马。可怜从权力的巅峰跌下来的韦宗仁,依旧不得不屈服于宿命,离开长安,去往他一生中最厌恶的岭南。
人总是这样奇怪,当你不得不直面自己最害怕的事物时,反倒会莫名的冷静下来。
离开长安以后,韦宗仁连日来一直躲在马车里不肯看外面一眼。直到有一天夫人杜氏趁他不备一把掀开了车帘,曈曈的日光照进车里,他忽然发现,江南的风景如此美丽,气候宜人。
到了崖州,恰巧他又遇见了一位“谪官犹作贵人看”的地方官,善待他,赏识他,并委以重任。没有了长安的勾心斗角和权利斗争,韦宗仁的聪明才干在崖州恰如其分地发挥出来。
他兴修水利,使得崖州临海居民免收潮汐和洪涝的影响,在郑都修建了岩陂塘水利,利在千秋;他教导当地居民开垦耕地、养殖牲畜,使当地百姓有米可食,不再“靠海吃海”,不会衣不遮体,也不必在极端恶劣的天气里冒险出海觅食;他让杜夫人亲自教崖州百姓植桑养蚕,教他们织布做衣服,使当地百姓不必再花高价从外地买衣裳,使得大量的穷苦人有衣可穿,再不会衣不遮体;他本是进士出身,从长安带了许多的书籍到崖州,鼓励兴办学堂,培养人才,传播中原文化。
韦宗仁因为在崖州一心为民造福,当地的老百姓十分爱戴他,为他修建了祠堂,千余年后依然香火不绝,已是后话。
很多年后,那一场轰轰烈烈的政变终于被厚重的岁月所掩盖,王叔文等人所倡导的革新,在历史上被称为“永贞革新”。
人们记住了那十个因为推行新政而彻底断送了仕途的官员,将那一场革新的结局称为“二王八司马事件”。他们之中的很多人,虽然从此几乎退出了政治的大舞台,却永远地写在史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