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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伦正在抬手摸了一下脸庞上的泪水的时候,人群倏然间又一次大骚动,让出一条空道,几个大男人抬着南花水淋淋的尸首,吆喝着让路,奔跑而过。
南花娘跟在后面追赶,象个疯癫的人嘶叫着,要拖拉着南花的尸体,几个妇女拖住捉着她,南花弟弟又拖着他娘的衣服——撕着一个大口子,南花两个妹妹眼睛里没有什么情态,只知道跟着母亲“哇哇”地哭,两行泪水如屋檐里的漏雨,虽然她们还不知道什么生离死别,却真的是哭泣声。
南花的尸首被人抬着从闻伦面前一过,只见她的脑袋瓜子突然向外一松,瞪着了一双白球眼,咬着牙关,鼻孔里流着鲜血,鲜红鲜红的血液仍在往下流落掉地,全身湿着仍在掉水,肚子很大,似是怀了孕,那是因为淹死时喝了大量的水胀大的。
尸首被人抬走了,一大班人追赶着,跟着后面看热闹。留下的人又开始七嘴八舌,撬开嘴来说话。还有人肩上挑着扁旦,两头挂着空水桶,望望井里的井水,犹豫不决。再有是,胆大一点的人伸长颈跟往深井里探了探头,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开始看不见了。
“这水还能不能吃呀。”
“不吃咱办。去丽沟河里挑呀。”
“是呀,不吃这口井里的水,不然,怎么办。”
“里面黑乎乎的,不知道还有没有掉其他什么东西在里面。”
“这方南花也真是的,这么多的地方可去,偏偏要——”
“喂,你这是说的哪里话呀,你还是不是人,她现在人都死了,竟然还说是样的话。”
“我没有说别的,你紧张什么。”
“你们别吵架了,明天,我们几个人一起来,把井里的水全部舀干净,把井洗干净,应该还可以做用水。”
“这是泉水,怎么舀得干净。”
“舀不干净也得舀,村落里几百户人家,全靠这口井水。”
“我看大家这段日子还是想别的办法,毕竟这口井呀,不干净了。大家说是不是。”
“只能如此而已,还有什么办法。”
“对了,去观音庙那边挑几担水用一下急。”
“只能这样啰。”
“明天,我多去几个人,把观音庙前的那口水井清理出来,应该是股好泉水。”
“那这口水井怎么办。”
“同样要清洗一下。”
正当南花的尸首被人抬着冲过而去时,闻伦拿着弟弟往边上靠近同时猛地用手捂住了弟弟的眼睛。她知道闻乐不可以看到南花淹死后那张可怕的脸孔,被他看见了,肯定夜里会发恶梦,就连自己也会这样。但自母亲去逝后,觉得这种现象变得正常起来。母亲去世那天夜里,自己亲自帮母亲擦拭着身子,母亲死后那冰凉冰凉的尸体,却没有半点害怕。只是那次外乡人的死亡事情,村落里的男人、刁妇们说得那么恐惧,还真叫人担惊受怕了一段日子呢!
天已经黑了,只看见村落的小巷道里一个一个的模模糊糊的空影,家里人在喊叫自己的小孩子回家,那声音宏亮的穿透着整个小巷道里。一些人似乎还在研究什么,舍不得离开井边,而那些不愿意离开的小孩子们,正是想听听大人们到底想说什么,听到父母们的喊叫声,仍旧有些依依不舍地离开而去,远远地应着:“我回来了”。
剩下在井边的人又开始议论了。
“这个方正团就是老糊涂,现在好了,害死了女儿,还害得整个村落里的人没有水喝。”
“南花也是傻傻的。不就是瞎眼的男人么,也不至于用死来逼自己呀。”
“南花本来就是个孝顺的姑姑,方正团一逼她,她是没有别办法。”
“没有别的办法。自杀就是办法呀。三百斤的水牛,不喝水,按着能喝水呀。我看她呀,就是有蠢。”
“说来说去,问题还是出在方正团这个人身上呀,他这个人呀,就是老古板,他还以为是旧社会,他说一,没有人敢说二。”
“甭管说一说二,一是方正团肯定跟南花说了什么重话,二是南花一时想不开,才自寻短见。因此错,还是南花自己想不开,才自寻短见。”
“我看呀,南花就是老是本分,面对父母逼婚,没有办法才一了百了。”
“问题没有那么简单,南花是相当懂事的姑娘,不会那么轻易地轻生的。”
“由你这么说,南花还是给害死的。”
“我可没有那么说哟。”
“如果真的是那样,为什么要害她。要害她,也不会在这里呀,这里时时刻刻有来挑水,路过的人那么多。”
“说来是怪,南花跳井,怎么会没有人在边呢。还是给闻强力发现的。”
“这就是命。南花难逃这个劫。”
“劫,什么劫。”
“生死劫呀。”
闻伦没有听村落里的人议论南花到底是什么原因要寻短见,带着弟弟回到家里,她急忙洗锅做饭吃。闻乐却一旁不停地问:“二姐!南花为什么要跳井寻死呀?”
“我也不清楚,也许是家里有什么事情吧,想不开了。”
“什么事情会想不开呀。”
“我也不知道呀。”
“二姐,你有什么事情想不开,千万不要学南花姐姐的样子,跳井自杀。”
“你胡说什么呀。”
“南花阿妈为什么要那样哭,吓死人了。”
“这就是亲人的亲情,那个做父母的都会这样伤心,你呀,一定好好地保护自己,别让阿爸我和我们担心你。”
“要是我死了,二姐,你会不会也这样哭呀。”
“你胡说八道什么呀。你好好的,为什么会死呀。”
“我打个比喻。”
“这多的比喻可以说,这样的比喻就不能打。”
闻伦也讲不明白、道不清楚为什么方南花要这样做,如果她知道她的死会令她的娘亲这么伤心,那么她还会不会那样去做,闻伦想着懂事的南花她肯定不会那样做。
闻伦想起前些日子的自己,也差点做了南花那样的傻事,手一抖,锅盖掉下去撞在铁锅上“嘣”地一声,吓得闻乐一惊,望着闻伦半响不敢吭声,以为她因为自己刚才所说的话而生气了。此时闻乐知道自己应该小心点,现在家里除了二姐疼自己,再也没有人疼了。
闻伦见弟弟吓着了,急忙为自己掩饰,说:“阿乐!今天要不要做家庭作业?”
“要!有好多呢。”
“那你还不快做作业。”
闻乐记起闻伦给自己的新铅笔,即刻拿出来用一回,拿着菜刀小心地削着铅笔头。
“阿乐!这个星期日,我们一起去抓鱼好不好?还有小洋。”
“好嘿,二姐,你说什么,还有小洋,那个小洋。”
“你说还有那个不洋。”
“你是说方小洋呀。”
“对呀。”
“不要她去。”
“为什么?”
“给同学们看见了,又会笑我们两公婆。”
“两公婆。什么两公婆?”
“我也不知道什么是两公婆,就是不好听。”
“你别听你的那些同学胡说八道就是。”
“反正就是不好。”
“他们说他们的,你做自己的。装着没有听见就是。”
“我想不听见,他们还是那样说我。”
“所以你呀,首先就是要自己心里正,就什么也不怕了。还有,方小洋是你们班上成绩最好的一个,你要向她学习。”
“我才不向她学习呢,我也会变小地主。”
闻伦听着笑了,说:“什么小地主,现在没有地主了。我们都是有地的农民,人人都是土地的主人了。”
闻乐一边削着铅笔,一边听着闻伦说话,说是要一起抓鱼,高兴得差点削破了手指头。
“你小心点,别削着了手。”
“不会的。”
“捉了很多鱼,我们拿到集墟里去卖,到时,我还帮你买一把小刀削铅笔,还有文具盒,像皮擦、图画蜡彩笔。”
“我还要有块墨团和一个很大的墨砚。”
“对对,而且是一个很好的墨砚。”
“我们捉很多鱼,河里很多鱼。二姐!卖了鱼,就买一张鱼网,就可以捉更多鱼卖钱,有了钱,我再也不受大崽他们欺负,三姐也不会对我那么凶。我还有买一辆大汽车,……”
闻伦听弟弟越说越离谱,但听得她心里舒服。
油灯光越来越暗淡,是油料不多了。闻伦从房间里拿来煤油瓶,打开油瓶盖子,小心翼翼地加了一点油进灯瓶里,并且用小木条挑了挑灯蕊怠,烟怠掉落了,光线又变回强亮一些。
外面的天空暗下来了,黄昏的热闹与凄凉被冷风一吹,散落得无影无踪,村落里小巷道里变得更加清静,那一声一声的犬叫,清爽利落,却给传来一丝丝的恐惧感,传向遥远的天空,似是给方南花的送行点燃的一串串鞭炮声,表示对死去的灵魂送去一点点人间温情,又似乎是她娘亲的凄厉的哭诉声——那般沉重:……我的女儿哟!你的命好苦呀!三妹子,我的女儿哟!你怎么舍得丢下娘不管,娘以后怎么少得女儿哟啰……
声音声声刺痛着人们的心灵深处,让人伤心痛苦。十八岁的她,正是花季绽放,蓦然间在雨季里萎谢,由此白头人送黑头人,就这样断送了仍然漫长的岁月,活生生的,这种反常,似乎在很长的岁月里没有见过了,而今天的黄昏时分突然在村落里的每个一个身边发生了,深深的黑夜在诉说这个是非曲直的故事,亵渎着生与死的无常现象。
屋子里,闻乐美滋滋地吃着用大白米煮成的稀饭,又比稀饭要浓稠得多稀饭,闻起来就是香,加一只熟了红薯,让人吃得饱饱的,特别有精神。
闻乐又问闻伦:“二姐!我们以后还吃不吃井水?”
闻伦望了一眼弟弟,这句奇异而又实际的话对他来讲又是变得非常平凡,但是闻伦却无法回答他:以后要不要喝井水?
她静静地想着,眼睛里湿润起来,同情可怜的南花,那么年轻就命丧黄泉,魂归天国。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