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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冢的岁月,一如前世般,清淡自然,可有的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
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雪已然下了数场,堆得周遭枯死的草木上一团团的银白。江南的雪不似北方,总是先洒上薄薄的一层,再累积起来,而是纷纷扬扬的,一个晚上就能堆起来。
叶英自剑台出来,踏过积雪,走向那个因为点着烛火而显得十分温馨的小木屋。
他走到廊下,正打算推门而入之时,门从里面被打开,小小的人儿穿着粉红色小短袄,下面一条淡黄色绣鸟纹童裙,裙边袖口围着一圈短短的白色狐狸毛,将一双细长的丹凤眼睁的圆滚滚的瞧着他。
“阿英,你回来啦!”每次她都是这样,能够感应到一般,总是赶在他进门之前把门打开,然后笑眯眯的等着他夸。
“嗯。”他唇角不着痕迹的弯了弯,便径自走了进去。
这么大个人了,还小孩子心性。
果然,小家伙沮丧着脸一把给关了门,蹭蹭蹭地跑过来,瞪着他不说话。
“二弟送的点心又吃完了?”他放下披风后在高大的胡椅上慢慢坐下,然后给自己倒了盏茶,漫不经心的喝着。
“我才不稀罕什么甜食呢。”她扭头,故意不看他。
“下次不让他送了?”
“不行不行,吃不饱我会长不高的。”她急急忙忙的说,然后蹭过来,肉呼呼的小爪子搭在他的腰侧,咬着嘴唇仰头看他。
这丫头,从前怎么没见她这么能吃?
叶英被她这么扒着也不大舒服,欲把那两只爪子弄开未果,只好一把将她抱至膝上:“还是不可以吃太甜。”
重了不少……
小丫头在他身上扭了扭,似乎不大舒服,朝他怀里略挪了一下,这才找到了个好点的位置。
“阿英你身上好香。”她嘟嘟的脸蹭到他的胸口,他举着茶碗的手就这么一顿,刚要说什么,但见她笑的开心,什么话都淹没在了喉咙里。
罢了,随她吧,反正迟早……
寻回了佩剑,这无疑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上辈子这把剑于叶英十四岁那年铸成,虽不比正阳、残雪等品质绝顶,却是和他心意相通,又陪伴了他走过这么多年的剑,在叶英的心中,在这世上,再无第二把剑,可与之相提并论。
可是,当他看到某个小不点只穿了一层单衣就跑出来,站在自己门口张望的时候,心情又顿时不好了起来。
“阿云,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干什么?”
她吓了一跳似的捂嘴转头,然后又放下手,挺胸抬头,一脸的无知无畏。
他无奈,只好先脱下外袍,给她裹得严严实实。
“没有木炭啦。”似乎意识到他不大高兴,她也收敛了点,喏喏的说。
她的小手冰冰凉凉的,脸也冻的通红,他看着,就不禁觉着有些可怜。他有内力在身,寒冬酷暑之苦,也感觉不到多少,可她,并不一样。
犹豫了片刻,叶英还是抱着小阿云进了自己的卧房。
且不说她如今还小,不拘于这些礼法,即使论礼法……他们之前在宋代的那些日夜相伴,早就已经谈不上什么礼法了。
他原以为,她会问什么,可是出乎意料的,她什么也没问,就这么一头扎进他怀里,睡了过去。
叶英略微感到诧异,看着她安静的睡颜,他就这么想起了另外一张脸,不比她如今的精致可爱,却是第一张让他刻骨铭心的脸。
楚河所谓的变化,恐怕就是指的这个吧?
他指尖轻轻触碰到她精致的眉眼,停下。
叶英也不知自己是该惋惜自己再也看不到那样红衣银甲的风姿,还是该庆幸她能够这般安静的陪在自己的身边。
但,不管怎么变,她那明亮的眼神,是没有变化的,这也是,他在断桥,能够第一眼认出她来的原因。
“唔,可恶……我才是……才是怀化大将军!”她在睡梦中仍不忘记梦呓着。
“回不去洛阳了,便留下吧。”他垂下了眼帘,搂着她还没有多少形状的腰更紧了些。
“我们一起去放风筝、荡秋千什么的,二公子开的店铺卖的桂花糕可好吃了,改日请你吃,好不好?”叶英站在阴影处将某个叽萝的话一字不漏的听了去,目光落到那个忆盈楼的弟子身上,不由一凝。
桂花糕?素日里只要有人露出一点抢糕点的意思,她都会抢先一步把所有的糕点都吃掉,怎么今日这般大方了?
至于秋千……
他回忆起当日在夕照山庄,她被吓的尖叫的模样。
那还是他第一次推人荡秋千,从前婧衣身子弱,一直想要个秋千,可是终究没有被允许。
小玉哥哥?
一丝隐隐的不悦浮上心头,再看向那个漂亮的男童时,叶英忽然觉得心头泛起一丝微妙来。
把人牵走回了天泽楼,小姑娘似乎才意识到他情绪低落,追着问他,他却不知当说什么,遂叫她去睡不必多管,自己过一会儿应该会好。
未料……
他目送着某人跌跌撞撞的跑出去,径自拉好被扯开的衣领,回忆起她方才的表情,像极了无酒不欢的四弟看到一壶上好的西凤酒那副双眼睁圆垂涎欲滴的模样,更像极了二弟瞧见了一屋子的金子那种既惊且喜的样子,不知为何,他的心情就莫名好了起来。
阿云惧热,每到了夏日,她总要折腾出各种各样的饮品,和众人分着喝,上次她弄出了一个“冰镇酸梅酪”,非但在天泽楼的侍女间广受欢迎,引得三弟和芳明等人前来拜访的次数大大增加,还让二弟趁机推广到杭州富户和官员家中,大赚了一笔。
今天,却好像不大对劲。
叶英刚刚一掀帘子进来,就瞧见某个人一脸惊讶的捂着肚子,桌子上半杯冰镇酸梅酪倾斜着缓缓流出来,沿着桌角低落在她雪白的裙子上,晕染出一朵朵浅紫色的花来。
“阿云?”他轻声唤道。
“啊!你……你怎么来了?”她一脸惊吓的表情,刚刚要跳起来,随即又捂着肚子蹲下,十分痛苦的模样。
习武之人,五感向来要比寻常人强些,更何况,他曾封印视觉,其他四感更加敏锐,鼻端一动,便嗅到了一股血腥味。
“阿英你,你先出去,帮我叫个年纪大的侍女过来……”她捂着肚子有气无力的说。
“怎么了?”他想起上次她练剑的时候不慎伤了手,血流了一袖子的事,不禁有些心慌,疾步朝她走过来,仔细一瞧,才发现她那条雪白的裙子有些地方已然被血染红。
他心里一紧,便要上前查看她哪里受了伤。
她却比他更惊,往后面的矮榻上一缩,整个人缩成一团死活不让他查看:“你、快、点、出、去。”
“阿云,别任性。”叶英清隽的眉皱的更深,一把抓住她。
“我去……谁来救救我……”她翻了个白眼,捂着肚子还是一脸痛苦。
此时,母亲身边的沈娘子恰好过来送东西,见到他们僵持不由大惊,跑过来一把扶起阿云:“哎呀阿云姑娘,都叫你不要吃这么凉的东西了,是不是初潮了,肚子痛了吧……”
沈娘子在那边喋喋不休,阿云捂着脸一副没脸见人的模样,他这才意识到问题,尴尬地咳了咳,沈娘子见状轻笑一声,道:“大公子,这些日子呢,就有劳你看着点儿阿云姑娘了,女人初潮可是件大事,不好好对待,恐怕会有碍子嗣……”
“沈娘子,快别说了……”阿云扯着沈娘子的衣衫,闷声道,玉一般的耳垂,已然全红。
沈娘子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叫人烧了热水熬了姜茶送进来,又扶着她给换了古代版姨妈巾,然后拉着叶英进来,当着二人的面把例假期间什么要注意的都说了个仔仔细细,阿云拿着被子捂脸,是再也不想说话了。
叶英却是认真的听了下去,时不时的还会问那么一两个问题,沈娘子絮絮叨叨的给解释了一片,最后快午饭了才想起自家夫人还等着她回去,才告辞而去。
隔着淡紫色轻纱帐幔,叶英凝视着那个背对着他躺着的身影,双肩楚楚,笼在雪白的单衣下有若削成。
“阿云?”他轻唤了一声。
“哼,我睡啦!”她气鼓鼓的说。
他唇角微微扬起,不由失笑,真是个孩子,都已经长大了还这个样子。
他抬手掀开帐幔时,她刚刚好转过来,仰脸朝着他,瞪着眼睛说:“你干嘛?”说着又要捂脸,声音低下去“我真是再没脸活了……”
他缓缓坐下,伸手握住她的小手,给拿到一边去,皱眉:“胡说什么?”
“你干嘛不拦着点沈娘子,那些事儿,又不是你该听的。”她玉颊通红,凤眼潋滟,黑珍珠似的眼珠转一转的,就是不瞧他。
“沈娘子也是为你好。”他犹豫了一下,下半句话还是没有说出来。
为何不是他该听的?
她竟然都是第二次了,为何连那些基本的常识都不懂,还敢胡乱吃冰的,真不怕有碍子嗣么?
罢了,日后,他替她多多注意便是。
于是阿云姑娘妄想在杭州开一家夏日甜品站的计划破产了。
五弟的生母,其实他早已记不大清了,只知是个薄命之人,年纪轻轻的就魂归地府了,上辈子这时候叶英还在剑冢悟剑,是以并不清楚她的为人品行,如今一见,竟觉着,十分的眼熟。
像谁?
叶英恍然想起了那个曾经的五弟妹,唐门主的次女唐小婉。
对于这个曾经的五弟妹,叶英并没有多少的好感,无论是他“生前”经常见到的哭闹不休还是“死后”看到的阴险歹毒。
一时之间,叶英对着这个王姨娘,也有些说不出的感觉,每日阿云又说着母亲如何的不容易,思及前世他让父亲恼怒遂不叫他们母子相见,连母亲病重叶英都不得侍奉榻前,这让他十分愧疚,又恐母亲于前世那般早亡于三年后,叶英更是每日都去曲苑看望,希望可以开导于她,不至郁结于心。
一日,阿云压着三弟也过来了。
“我天天做给他吃的,他都吃烦了。”阿云又在胡言乱语,这次胆子更大,当着他的面就这样。
叶英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想到今晚便不陪着母亲吃了。
当他处理完各种事务后,回到天泽楼,却被侍女告知阿云姑娘在书房,纵疑惑,却并不会阻止他前往。
阿云站在书桌前,埋着头认认真真一笔一画的写了一张又一张,每写完一张,她就扔掉,脸上的神情似迷茫似焦躁,时不时的挠挠头。
他站在门口看了许久,本不欲打扰她的雅兴,却还是好奇上前,想看看她写什么写的如此认真。
叶英拿起那张雪白的宣纸,看着上面那个僵硬的,没有半点风骨可言的“英”字,眉梢一扬,转眼看她紧张的表情和旁边那一大堆的“英”,心像是被一团温暖而甜蜜的东西给裹住了,一时间有些无法适从。
借口她字写的不好,提笔打算再写个“英”字给她示范一下,好驱散这尴尬,谁知落笔时,竟鬼使神差般的写了个“云”字。
“云英……”她喃喃自语的同时,他忽然想起了曹子建的那句“下潜醴泉,上受云英”,心思一动,思及自己的名字所带的含义,不禁喟然一叹。
天赐因缘,果真如是。
加冠在即,只怕父亲会比前世那会儿更注重他的亲事了,毕竟很多事情都已经改变,比如母亲的身子便没有那么差了。
再等两年,阿云便可及笄,到时有母亲从旁斡旋,他和二弟也能真正掌权,届时说服父亲接受她所谓的“孤儿”身份,也要容易一些。
他刚想再次提出此事,又被阿云一句“闯荡江湖”给堵住了。
她放不下天策……
叶英猜不到她究竟要去做什么,却也能猜到,那些路没有一条是好走的,大厦之将倾,始于根基,根基已然开始腐坏,那么大厦不也迟早会成为摇摇欲坠的危楼?至于天策府,他本身,就是镶嵌在李唐江山这一危楼之上的巨大招牌。
挽救天策,谈何容易?
叶英没有挽留她,他们在某种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人,有着自己坚信的东西和一定要守护的存在。
既然,他无法阻止,那么,尽力相助,也是好的。
压下心底说不出的涩然,叶英提出要指点她的剑法,并在众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开炉铸剑,隐芒,是他寻了传说中同古剑承影一样的材料打造的,她知晓隐芒名字里的含义,却不知,隐芒出炉时,是他以自身之血浇于剑身,方才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
心剑相随,他承诺过的,自然不会忘记。
那天晚上,叶晖跑来和他喝酒,一杯杯的灌,那意图如此明显,他又岂会不知。
装作醉酒,也免去了二弟一番辛苦。
他没想到的是,阿云竟然也会偷偷摸摸的跑进来。
他没有睁眼,继续装睡,只想着离别前话少一些,才不至于让她伤感,谁知她却在他身边坐了良久,后来……
唇上覆着那一片温软让他差点睁开了眼睛,在一那瞬间,几乎忘记了反应。
他想起之前有次练剑,她不慎吻在脸上的那一下,也是同样的感觉,那种感觉非常陌生,却又十分熟悉,同时,心底也产生了一种渴望,他想要看清楚是什么,却怎么也看不明白。
更令他整个人都僵硬的,是随后那一点柔滑,轻轻的扫过他的唇角,所到之处,带起一片触电一般的酥/麻,那种感觉并不舒服,但是从那一刻,心底的渴望似乎化作某种妖魔般的实体,猛地伸出双手,不断地挣扎着,想要挣脱掉他用着与生俱来的清冷和后天夫子教导的种种所编织的巨大牢笼,却终究未能得逞。
叶英睁开眼的时候,始作俑者已经飞快的跑出去了。
他坐直身子,闭上眼睛平复着急促的呼吸,心底那股奇怪的渴望就这么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