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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得纱帘轻动,遮住了殿内光景,有细碎的玉铃声响起,应该是杨青妩裙边那个从不离身的小铃铛把,我呆呆地蹲在树干里,有一半的神魂仿佛从身体里抽了出来,不知飘荡去了哪里。
恍惚间听见王上说:“话虽如此,当日到底是我有负于你,此番你这般不计前嫌,为飞禽一族立下大功,倒叫我无地自容。”
有负于你,这四个字好像一道天雷,把这梧桐树连我剩下的一半神魂一起劈成了碎末末,荡悠悠地散在空中。我连呼吸都忘了,木然地愣在原地,任由里面的话语继续传入耳中。
“你何必如此小看我,我虽不及你火凤之尊,却也是青鸾之后,亦属凤族,这梧桐宫也是幼时曾住过的,如今为它尽一份力也是情理之中。”杨青妩虽柔弱,语气却自有刚强,光听这一道声音,就知道她这样坚强能干的姑娘远比顽劣无知的我要强百倍千倍。
王上并没有回答她。
杨青妩一声轻叹,原本略显冷硬的声音软了下来,幽幽道:“自那年你亲自送我去西界后,我便再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你我还能一同坐在这昭阳殿里说话。更没有想到,今日今时,你我之间竟然是这样的场景,满口官样文章君臣之别。”那惆怅婉转的情绪,连我都能感受到,不知道直面她的王上,如今是个什么表情。
王上默然片刻,终于还是道:“是我背信弃义,于你,我终生都有愧意。”
我茫然间好像听到什么破碎的声音。
杨青妩轻笑一声,似是自嘲,而她娓娓道来的话却是在我已经千疮百孔的心里捅了最深最重的一刀:“当日是你以心羽相赠,许以后位,也是你许诺定会将我救出,娶我为妻。后来果然是大军压境,朱雀白虎两界大战,死伤无数,到底是将我迎回了,可转眼你却又将我弃如敝履,舍弃在旁,让我白白落了个红颜祸水的骂名。这五百年,我避居山中,却无时无刻不想问你一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竟要如此对我?”说到最后,她声音已经略带嘶哑,似有哭音,似是压抑多年的委屈一朝道出,心酸难忍,倾泻而出。
我只觉眼前一黑,下意识摸了一下项上系的荷包内那根心羽,却发现自己全身都在颤抖,心底有个声音声嘶力竭地呼唤着,急切地期盼王上赶紧说些什么来否认掉这一切。
可惜,什么声音都没有。
昭阳殿里一片安静,安静得我想发疯。
这时,仿佛救命的稻草一般,殿外传来一阵翅膀的拍打声,一只白鹤在门口幻化为人,轻舒广袖,悠悠然踏入殿中,见了杨青妩,便是戏谑一笑:“青妩姐姐,这些天真是无处不相见呢。”
说完,才对着王上弯腰行礼,回禀道:“东西我已经交给北海圣手,他说诊断灵树的病因需要一段时日,暂且不急。”
杨青妩侧身避开他,匆忙屈手拭泪,勉强笑道:“你们有事相商,我就不打扰。告辞了。”
一向悦耳的铃声响得有点急切,想必它的主人已经乱了方寸,再没有往日的从容优雅,而是小跑一般地逃出了昭阳殿。
铃声远去无踪,贺景辰冷笑一声:“她果然还是旧事重提了。我还以为她真有那么淡泊宁静,把那些烂帐都翻篇不提了呢。”
王上瞥了他一眼:“你这些话在我面前说过就罢了,以后在外人面前,休要再提半个字。”
他的话里有警示之意,但贺景辰偏不买账,他重重一笑,反问道:“那王后呢?她也是外人?”
王上眉头紧皱:“她不一样。这件事也与她无干。”
“怎样一个无干?你当真以为杨青妩日日在眼前,她会一点察觉不到?”
王上仍然坚持:“她不会知道的,也不需要知道。”
贺景辰看了他半晌:“但凡有一两分可能知情的人,你都不让他们接近她,自然就没人能告诉她旧日之事。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他说着,突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尖刻发问:“那杨影的事呢,你也不会再让她知道了吗?”
“贺景辰!”王上一拍案几从王位上猛地站了起来,怒喝道,“你要僭越犯上吗?”
贺景辰脸上满是倔强抗拒之意,但终究还是低了头,屈下一膝:“臣不敢。”
我只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再没有兴趣听下去了。摸一摸脖子上挂的羽毛,往日里柔软温热的金羽此刻只觉得像一块万年寒冰,贴在心口上,连带着把心也冰透了。
我把锦囊摘了下来,想随手丢掉,手指反而不听使唤地攥得紧紧的,根本舍不得离手,看了眼自己的手,只觉得自己真是可悲。我咬咬牙,闭着眼睛将锦囊丢在了身后。
在树干里漫无目的地飘着,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伤心什么。那位杨姑娘的事,不是新婚那一夜我就已经有了猜测了吗?如今不过是真真正正被当事人把这件事证实了而已,又有什么可意外的。
至于杨青妩,王上比我年长得多,我才刚刚五百岁成年,而他已经一千六百多岁了,在没有我的那一千多年里,他曾经有其他过往,不也是很正常不过的事么。
这些我一早都是知道的,可是为什么现在还会这样难受?嫉妒就像一点火星,在心中慢慢燎燃,熊熊大火剧烈地燃烧,整颗心都犹如被火焰炙烤,痛苦不堪之时,又莫名地生出浓厚的恨意,对无辜的杨姑娘和杨青妩,甚至对所有知情的人,都无比地嫉恨。
王上明明是我的,只能是我的,我握紧手,满腔的火焰几乎要从七窍里冒出来,焚尽天地间的一切。她们凭什么拥有我没有得到的那些,凭什么知道我不了解的过往,凭什么?这些人都该死!该死!
恨意犹如实质的火焰,在周身凝成巨大飘渺的虚影,犹如广阔连绵的火海,有一道模糊的声音在耳边轻轻蛊惑,那就把这些人都烧成灰烬吧!
我周身的虚火猛地膨胀了数倍,几乎席卷了目光所及之处的树干,古老巨大的梧桐干被烈火的虚影炙烤,发出痛苦不堪的噼啪声,整座犹如巨大山峰的灵树梧桐簌簌地抖动了起来,仿佛天地都在震颤。
粗广的树干沿着从外而内的年轮,往树心一圈一圈地从正常的木色渐渐化为暗淡的焦黑,完全失去了灵树的光彩。
梧桐巨树岌岌可危,眼看就要毁于一旦,我却仍是混沌不知,只是更紧地攥紧了双拳,身周窜起的火焰更盛。
这时,身后有人疾呼了一声:“陛下!”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胳膊,“陛下,快住手。”
有皮肉烤焦的浓烈味道传了过来,我回过神来:“……崔茱?”
秃鹫姑娘狼狈极了,满脸黑灰,身上衣服被烧得零零落落,握住我的右手已经焦黑萎缩,几乎被烧成了爪子,不成人形了。
我顾不得问她为何也在这里,就被周身的惨状震了一惊,整座巨树的主干已经被烈火烤毁了一半,满是焦黑的炭和灰白的烟尘,触目惊心。
“这……是我干的?”我不敢置信。
秃鹫姑娘看着我,没有说话。
许是烈火的燃烧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此刻深思回归,全身就是一软,在雉族灵谷里曾经犯过的病竟然在此时复发,且来势汹汹。下一刻,我已伏在地上气息奄奄,背心寒凉如冰,心口却炙热如火,冰与火的煎熬,痛不欲生。
崔茱连忙将我半扶起来,用左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竟然是之前被我丢弃的锦囊,她从里面掏出那个小瓷瓶,将仅剩的两粒朱红药丸倒出一粒来,喂我吃了下去。
我心绪沸腾地看着那个锦囊,一把抓住她的手,挣扎着问:“这个药到底是什么?”
崔茱垂下眼,犹豫片刻,还是回答了:“这是王上的心头血。”
我怔愣了半晌,忍不住喃喃:“原来是这样。居然是这样。”我看向崔茱,“我到底是什么?我到底算什么?王上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他明明,他明明……”我实在说不下去。
崔茱摇头道:“卑职不知,卑职只知道,王上待陛下确实是无微不至。”
无微不至,呵呵,如今,此刻,我再去回想这些天的点点滴滴,回想王上对我的无微不至,印象最深刻的却只有婚礼那夜他看到我原型那一瞬间黯然的眼神,那个眼神,割心裂肺般令人难忘。
“真可笑……”突然,从树根穿来一股强大的吸力,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卷了下去,崔茱惊呼一声,紧紧抱住我的胳膊,我们两个身不由己被卷进强风的漩涡里颠倒旋转,发丝乱舞中,一圈圈的年轮在身周闪过,叫人阵阵眼花缭乱。
我下意识想用遁树之能离开树身,却惊恐地发现根本没有用处,不知是被什么限制了,半点法力都使不出来、
仓皇间,一双巨大的眼睛在眼前一闪而过,乌沉沉的瞳仁,正中是一道竖直诡异的白亮瞳孔,这双眼睛在另一个安静而黑暗的空间,带着高高在上的表情冷漠而危险地审视着我,只是极为短暂的一眨眼,眼前能看到的又变成了年轮和树紋,仿佛刚刚看到的根本就是错觉。
我还来不及反应那双眼睛是什么,下一刻,我和崔茱一道,从树身里滚了出来,重重摔在一堆梧桐枯枝上。
一排雪亮的剑尖齐刷刷刺了过来,闪着微红光芒的尖端险而又险地停在我发丝散乱的脸前。
“抓到了。”执着兵刃穿着军甲的士兵身后走过来一个人,身材魁梧,也穿着一身甲胄,竟是个我认识的人。
他握着腰上的剑柄停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王后陛下,这么快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