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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蓂玖将尘藻送回屋内,在心中犹豫了好久,见尘藻也没留他,有些为难地在原地左转右转了各半圈,最终心一横咬了牙,理直气壮地对尘藻问道:“你是不是不打算告诉我,这些年里你为我做的这些事?”
尘藻听他一出此言,睫毛始料未及一颤,慌慌忙忙低垂下头,手心攥了又攥,眼前满是竹染堂被灭族那晚,浑身是血,身上没有一块好皮肤,皮开肉绽满身鞭痕的安蓂玖。他不知是无话可说还是有难言之隐,低着头半天没出声。
安蓂玖见他还是不吭声,便仰头轻声叹了一口气,转身要走。
“告诉你又如何,你来谢我吗?我要你活着,不要你谢我。”
尘藻抬头看他,眼眶泛红,眼里一江温柔从眼头涤荡到眼尾。安蓂玖觉得此时的自己像是被包裹在他的目光里一样,世间万物纷扰,都与他无关,世间所有的尖锐危险,都会被这样的目光挡下,他好想就这样一眼万年,永远被他这样看着。好像在这样的注视下,生命无限延长,斗转星移,待群星都退场之后,还有他在。
安蓂玖也被染红了眼眶,他突然抓住尘藻,急急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停住了。
等这些事情结束,我就……我就……
尘藻在等他说话,但是安蓂玖憋了半天,脸都红了还是没说出一个字,最后脚一跺,跑开了。在他要跑出门的时候腰间被捆上了水凝绳,咻地一下就被拉回去,撞上了尘藻的左肩。尘藻的左肩处大约还有内伤,安蓂玖这一撞可不轻,将他撞得咳嗽不止。
安蓂玖吓得忙扶着他坐下,见他外面穿的浅色纱衣有血渗出,连忙为他输灵力凝结伤口。他看着他这没有丝毫血色的脸,总觉得尘藻所遭遇的这一切是因他而起,便心生歉意,“砚台糕,这些年……你受苦了……”
尘藻看出他的意思,一把抓住他的手说:“安蓂玖,这些是我自己选择的,你若是因此愧疚,便是在小看我。”他知道如若自己不先开口提及这些事,安蓂玖恐怕就是憋出内伤也不会再问他丝毫。
他刚打算开口,就对上安蓂玖的眼睛,安蓂玖问:“如果我还没醒,你打算等我多久?”
安蓂玖想着这个问题他应该要思考很久,便做好了等着他的准备,却没料到他想都没想就说:“三千六百年。”
安蓂玖不可思议地挑起了眉毛,他突然觉得尘藻的回答有些出乎意料,他不知道尘藻为什么会如此不假思索地就给了他这样一个确定的回答,便反问:“三千六百年?”
尘藻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嗯,哪怕是做鬼,哪怕是做神,我都一定要等到你。”
安蓂玖有些感动,心里泛起一阵酥麻,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差点又要流出来了。他有些羞赧地咬了咬舌头,又问:“要是三千六百年过了呢?”
“踏破凌霄九重天,掘地下海三千尺也要把你剩下的二魂六魄抓到,问问你究竟看没看到我的心。”
安蓂玖与他就这样对视,哑口无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视线移开,落到自己右手腕处那一抹朱红,小声说:“我若是没看到你的心,又何必叫你来混铃一同观雪。”他说着说着突然觉得有一小点委屈,就偷偷将眼睛溜到尘藻脸上,发现他在偷笑后反而安心了许多。他悄悄松了一口气,但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自己嘟囔道:“安夜梧当时只被你打了一掌,只用了五六成力气应不至死,那说明在你走后有人来杀了他啊。莫非血衣魔女特意在一旁等着,等你走后再伺机行动?”
尘藻摇了摇头,“那晚我没有探到其他的气息,若是血衣魔女有意在一旁匿藏,那她便是知道我会来。”
安蓂玖两指一并,点着一处说,“若不是我写给你的飞书被别人看到了,便是……”
尘藻未等他说完,就接上,“便是从我开始调查那些水邪物时,就被跟上了。”
安蓂玖看他笃定的神色就知道,显然尘藻是查到一些什么确有其事的内容了。
“莫非这人就是操纵血衣魔女之人?这样一来就不难解释后来,你去抢了仙门宝物后无一不被灭门……”安蓂玖突然话锋一转,拍了尘藻一下,佯嗔道:“你为何要硬抢宝物?”
尘藻把脸一撇,下唇微微撅着,将眼睛尽量远的飘向离安蓂玖的反方向,理所当然道:“我没有抢,只是借的时候态度有些许强硬。”他故意将“强硬”二字放轻,好像音量轻了也就不“强硬”了。
安蓂玖拿他没办法,只稍稍歪嘴一抿,眼神在他一副不屈不挠的脸上来回溜了两圈,又说:“但是血衣魔女不对沧澜门与禁令堂下手,外界不觉得奇怪吗?”
尘藻也没顾上要他来哄,便接道:“其一是外界并不知道沧澜门将琉璃棺给我,”他突然顿了顿,瘪了瘪嘴又说:“其二是只有禁令堂在我好言相借之时愿意借我宝物。”
安蓂玖都可以想到尘藻独自一人独闯禁令堂的时候,在数百仙修的谩骂围攻中,杨岩阑突然摇着扇子淡然地走出来说一句:“他要花给他便是,反正我也无用。”的场景。
“这血衣魔女用的化灵散魄鞭可是你们等烟阁的藏品?”
“是,等烟阁没有销毁它,只把它放在藏库中,但奇怪的是化灵散魄鞭尚存在世这件事,在血衣魔女出现前几乎无人知晓,大概只有父亲、兄长与令禾知道此事。兄长说他最后一次看见化灵散魄鞭是在他从万里堂结课归来时,我便从他结课归来那一年开始翻查等烟阁进出的仙修至血衣魔女出现之时,可是无人符合。”
“那化灵散魄鞭现在何处?”
“应众仙门的要求,交由苻山会看管。”尘藻见安蓂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说道:“当年父亲怀疑你有意接近我,我不信,就顺着我们遇上水系妖邪的路一路查探,发现这些水邪物只出现在我们去万里堂的路上,周边其他地方都没有任何痕迹,而且皆是你我所至前不久才出现的。后来在我取出刺魂后,我又重新查探了一番,在九木十八林里发现那些妖化的民众皆有被操纵的迹象。”
安蓂玖皱着眉头敲了敲自己的头,站起身来走了两圈。要接近尘藻这事很怪,尘藻向来不与旁人有多少纠葛,更不会主动招惹他人,就算是招惹过他的恐怕也是死多活少。那么接近他恐怕就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针对的不仅是他,而是等烟阁。
“照这么说,这个人果真是对你们等烟阁有如此深仇大恨,不惜拉下这么多仙门,赔上这么多人命也要针对你们?”
尘藻微不可查地轻轻摇了摇头,他反问:“在我们第二年去万里堂修习的路上,经过张府一事后,我们曾说起过一路上的怪事,安姑娘那时说了什么你可还记得?”
安蓂玖将眼睛往左边一溜,又往右边一看,停在尘藻的脸上,“她怀疑是你有鬼。”
但尘藻反而看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他说:“不错,若这一切相遇相知都是被事先安排好的,你觉得是何意?”
安蓂玖用手指戳了戳鼓起来的脸颊想了想,倏然恍然大悟地指了指尘藻,这时尘藻才恨铁成刚般点了点头。
他说:“不错,挑拨离间。只是安排这些事的人,千算万算没算到,你竟然对我丝毫不曾怀疑过。”他有些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
安蓂玖噘嘴,用虎口卡着下巴,“可是你也没……”他突然深吸一口气大叫:“你居然怀疑过我!!!”他见尘藻无奈地摇了摇头,便气鼓鼓地嘟囔:“那你当时为何不同我说啊,而且你还救我,还有后来,我也没见你有不想与我同路的意思啊……”他说着这些颇有些秋后算账的意思。
尘藻扶额,摇着头叹了口气,“那是因为你与我讲了一路混铃的事,实在是太吵了。”
水系的妖祟无一例外不喜吵闹,不会出现在人多喧嚣之地,按照安蓂玖跟尘藻说话的这个频率,水系妖祟肯定是不会任他摆布的。
安蓂玖立刻转念一想:“这么说,这个幕后之人想要我们自相残杀,那便不止是针对你,也针对我……”他说到这里又深吸一口凉气,从头到脚的寒毛都倒立着争锋相对了,“不,不是针对我们二人,而是针对等烟阁和竹染堂。”
可这下安蓂玖是更加不懂了,究竟是什么人,让竹染堂和等烟阁都得罪了。要说等烟阁作为杀手家族,在外有所得罪也就算了,可竹染堂又能得罪什么人呢。
安叙为人闲散,做事低调,向来不与人起纠纷,即便是有些争执也秉着吃亏是福的性子,笑脸对人,礼让三分。济禾自嫁来竹染堂后更是只专心打理竹染堂的多方产业,从不与人家长里短,就连收租的铺子都从未有过拖欠租金之事。安蓂玖虽然常常与南风修途一起胡闹,但从未惹出过什么需要灭族偿命这样的大乱子。安蓂璃就更不可能了,别人不待见她都不与她来往,她向来都是独来独往的。
若是非要说他们得罪的人,据安蓂玖所知就一个,就是窦世山同法门的巫千见。当初在万里堂时要说尘藻不待见同法门是真,但巫千见更不喜欢尘藻恐怕也是真。而且这么些年来,就安蓂玖这些日子听到的这些事可以看出,巫千见是带着同法门一起以等烟阁为敌。而且当初在万里堂时,同法门的人的确是数次为难过竹染堂两兄妹,仅是因为他们与尘藻走得近。
安蓂玖突然想到在第二年修习结束时安蓂璃曾问过他巫千见的身份,他问尘藻:“等烟阁和巫千见可曾有过什么纠葛?他的身世你有没有查过?”
尘藻摇了摇头,“我与你想的一样,所以我曾查过等烟阁的任务册,并无姓巫的人家,我想过他会不会是改过名,但也并无查到与他年岁相仿的人。”
安蓂玖话到嘴边突然卡了一半,他觉得自己好像想起来一些什么,伸着食指在自己眼前抖了半天,拼尽全力在脑海里组织着线索,“我好像想起了些什么……”他突然茅塞顿开道:“说不定他是参乩人。”他说完又像是将自己缩回了自己壳中一样又沉默了一阵,尘藻见他在努力想事情,就不说话在一旁等他。
安蓂玖突然又说:“你记不记得在花枝琼月神一事后,我们在一个摊子上看到了一些参乩的东西?后来在安蓂璃与他比试扯掉了他的披风后,我看见他身上也有一枚参乩的黑桃核平安符。而且安蓂璃曾在后来有问过我关于他的事情,还说他们二人有相似之处。
“巫千见这人,身上但凡是有的佩饰皆是金的,从不掩饰自己的得意,出手也大方,随身佩戴一枚平平无奇的平安符,还藏在斗篷里,可见这枚平安符对他意义重大,恐怕是家里人送给他的。”
“相似之处……”尘藻想了想说:“参乩人……那么相似之处可能是参乩早年间收留过许多流离失所的异邦流民,而且巫千见的长相十分异域,与我们这边的人很不一样,幼时很有可能受尽欺辱不受待见。在那种烧杀掳掠时常发生的地方,吃不饱穿不暖恐怕也是常有。”他才说完,脑子里像是在连线一般,又想到了一件事,“你可知他在参乩何处?”
“这就不知了,想到了什么?”
尘藻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我记得在翻等烟阁仙修名册之时有一件事情很奇怪,时间是在我来等烟阁之前的几年,名册上有一个从封呈村来,叫做林轩觉的男孩,但是他的名字被划了。我去问了令禾,他说当时曾有一个走路还不利索的孩子被卖到等烟阁来,长相异域,十分漂亮。但等烟阁的要求甚多,而且那个男孩年龄太小便回绝了,可收人的仙修耐不住他父母的再三恳求磕头,还降价便收下了。但是隔天他姐姐就来将他赎了回去。这是等烟阁唯一一起被卖来了还被赎回的事情。那日正值兄长心爱之人逝世,所以令禾记得特别清楚。”
安蓂玖听完又有些为难地皱起了眉头,他知道封呈村就在参乩,但若要说这个林轩觉与巫千见有关系,恐怕还有些牵强,“我们当时一同在万里堂修习时并未听说他有什么姐姐呀,而且就算巫千见真的就是林轩觉,他姐姐不肯把弟弟交给等烟阁,却为何又让他去同法门?”
尘藻说:“我在巫千见与云玉心和离后曾去找过云玉心,她虽然看起来不愿与我多说什么,但是并非不待见。她曾与我说’我与巫门主已经和离,他们姐弟与你们等烟阁有什么恩怨如今我不便说,日后也不想说’。当时我没注意这么多,如今一想,这很可能就是巫千见与等烟阁恩怨的原由,至于其中什么原由暂且不知。不过为何让他去同法门……”
安蓂玖抖了个激灵,他做了个手势叫尘藻停一停,“等等……巫千见与云玉心成亲了?我不知道这事。不过我曾听闻巫千见的师傅与云玉心的父亲曾经有过过节,而且是那种老死不相往来的过节,我以为即便是他们二人十分般配,家里是绝对不会允许他们二人在一起的。况且巫千见在同法门中声望非常高,做同法门的门主一事在当时已经可以说是十拿九稳了,云玉心就更不用说了,她是云亭阁的大小姐,各个方面都出类拔萃,从小就一副首领的气势。他们若是要结合,恐怕掀起的得是腥风血雨吧。”
尘藻反问他:“你可知当年在万里堂修习时,巫千见为何费尽心思讨好云玉心吗?”
安蓂玖被他这一问倒是觉得有些奇怪,当年巫千见和与云玉心二人在万里堂中可是只羡鸳鸯不羡仙的一对,可以看出二人既十分般配又十分相爱,“难道不是因为他喜欢云玉心吗?”
“这是其一,其二是巫千见的师傅有一独子,他本想将同法门门主之位传于自己那不学无术的儿子,让巫千见辅佐他。若是巫千见娶了云玉心,首先,他便是有了云亭阁的身家背景支持。第二,即使他师傅不将门主之位传于巫千见,那巫千见也有本事自立门户,可同法门就少了一个不可多得顶天支柱。此举无异于是给自己师傅一个下马威。”
安蓂玖思忖着有节奏的点了点头,“不过这也不奇怪,巫千见在万里堂之时便是十分利己,也没有做不得体或是违背道德的事情,反而与众人关系十分融洽,即便是看不惯,也不起争执。他想要同法门之位可以理解啊,而且像他这种将欲望明明白白放在表面的人,想要什么就表现出来,让大家都知道。喜欢云大小姐就去追求,想要第一名就去努力,从不谄媚也不卑微,总比背地里插你一刀的人好多了。再说了,他也的确是优秀得无可挑剔,云大小姐与他也算是天造地设。”他一转头看见尘藻的表情,觉得他有话要说,又问:“你觉得这有什么奇怪之处吗?”
“怪就怪在这里。”尘藻站起身走了几步,将自己要说的话再好好地从心里过一遍,“你觉得像他这种既有能力,野心又大的人,会甘愿委身于杨烈之下吗?”
“此话怎讲?”
“巫千见行事张扬,你也说了,他是把欲望放在表面的人,做了有利的事请便会大张旗鼓,绝不可能做无利之事。而且他心思缜密,见微知着,从不费功夫做心中无数之事,从他当初对云玉心几次的欲擒故纵显而易见。但杨烈恰恰与他相反,他做事从不讲利益,即便是涉及了利益也是将利益拱手相让,不留丝毫,低调做人。他是什么人,他可是巫千见最不喜欢的那种人。”尘藻见安蓂玖在思考,便继续说下去,“此次我见他们二人一同行事,便追寻了一路,发现巫千见对杨烈唯命是从,并且十分谨慎,所到之处立刻清理痕迹,不想让人察觉。一般人恐怕连枝末都查不到。”
安蓂玖才在细想这其中的蹊跷,听闻尘藻最后一句话便笑出声来,他向他看去,只见尘藻一脸的小骄傲,无不写着“我隐息术与追踪术了得”几个大字。
安蓂玖打趣道:“蛟渊魔主,你口气不小啊。”
尘藻一抬颌,颇有些睥睨的意思,“我哪儿都不小。”
“砚台糕你……”安蓂玖有些失语,想着尘藻还是一如既往的孩子气,又好气又好笑,但如今有事迫在眉睫,就先不同他闹了,用手点了点他,“你啊你啊”,正了正色又问:“他会不会只是想维护好关系,毕竟苻山会如今的分量在仙门之中大过天啊。”
“你觉得巫千见像是会怕天的人吗?”
安蓂玖站了半天有些乏了,便坐下托着腮,“你这么一说,的确是的。曾经他即便是与众仙门交好,但从未有过共事之时。就连如火如荼地追求云大小姐之时,都不曾见过他追着她跑。更别说杨门首这种与他无半分利益关系的人,一般人恐怕都不觉得他们相识。
“还有一点也很奇怪,即便是同法门真的为了陷害你杀害自家门徒,虽说如今对于别的仙门来说,不想得罪等烟阁,对同法门他们是唯恐避之不及,但是杨门首这些年不就是反其道而行之吗,竹染灭门他也是除了南风修途之外第一个出手相助的,别的事情更是如此。他们二人大大方方地一同出现来查此事反而是正常不过,但他们依然选择隐匿行踪,说明除了此事以外,他们还想要查一些只有他们知道,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
尘藻眨了眨眼睛,睫毛有些细末地颤抖,眼角处看起来稍微有些疲乏,安蓂玖本想今日就先聊到这里,不料尘藻说:“其实在这之前,我就有所发现,他们二人的关系绝非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