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碌碌三月,正是多事的时候。不久便值国丧,正是先王、先后与太子的忌日。今年恰好是大丧第十个年头。云华头一晚皆未能合眼,触及此事便胸中钝痛,七魂似被打散了六魂。沐青阳双眸黯淡、心疼不已,却无言安慰,只得将云华抱在怀中,令她结结实实哭了一场。云华伏在沐青阳胸口含着鼻音断断续续道:“父君与母亲葬身火海的那天我都没有哭,没有为他们流过一滴泪……兄长走的时候,我还在等他回来……”抽噎两声继续道,“可兄长他……分明是个骗子,我等了他这么多年,他也没有回来。”
沐青阳轻柔地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继续听她道:“我到后来,才明白过来我从此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便连苏相也因此殉难。这世上与我有血亲的,便已没了别人、他们……实在是狠心,竟独留了我一人。
母亲不在了其实我并不如何难过,她原本就不喜我与兄长。父君那般疼爱我,但他若觉得与母亲在一起便能开心,我也不会难过了。可是兄长为何抛下我?
我从前常梦到父君与母亲大人,但是兄长却从未入过我的梦,你说……他是不是兴许还活着?”
沐青阳一震,前襟早已湿了大半,若是能替她受痛,他也是肯的。她从前从未向他提过这些半句,他始终觉得,她那时候除了瞧着模样有些呆傻、每每总是缠他,偶尔哭闹一番,并未与其他孩子有异,如今却觉得她那时候总缠着他应当是有原因的。大抵有人陪伴总会令她记不起一些什么事情来。
云华却突然沉静下来,吸吸鼻子道:“但也怨不得他们心狠……我被苏意带去了觐都,那七年中也从未规规矩矩跪在他们面前拜祭过……我不孝不悌,说不准是什么难星转世,”抵在沐青阳的肩头微怔,“你瞧我害得你错失好姻缘,还害得慕府被牵连……”不由心中难忍痛楚,便连指尖都有些抽痛。她觉得她于情于理也不应令自己好过,就算沐青阳如今真当于她有情,没有捉弄她,她也不应纵容自己妄想能与他过舒坦日子,那便是不仁不义。她欠下慕府的情她还不清楚,却也无颜面对慕府一家。她应当期冀沐青阳能与慕连心修成正果,但又因此觉得心闷烦恼,又明知自己心有贪念。便觉得自己也绝非什么善良之人,配不上这些妄想。哭得多了自然头痛不已,却觉得是痛得清明,便想明白了。
沐青阳吻上云华的鬓发,轻声道:“丧难姻迁,皆是定数,怨不得你,也于你无关。若没有这些,天也将你送不到我身边来,这是安排。……但若你因这些安排难过心痛至此,我便也宁愿没有这些安排……你来我身边的路太令你难过,但若你不来我身边,我就去找你,你也不会这般难过。”云华便似崩断了一根弦,霎时又化作泪眼婆娑,双臂环上沐青阳的颈间,在他耳边开了哭腔:“让我再抱一抱,再抱一会儿我便撒手。”
“抱着罢,不要撒手。”
第二日,便是祭祀的时日。祭台外满朝臣子皆作跪拜大礼,台中除却礼官,便是苏意和云华,还有两个打点琐事的侍婢,其中一个虽云华身侧的便是沐青阳。苏意打量两眼便没有多言。沐青阳的理由便是他与云华夫妻多年,不曾拜谒,此回自然是理应拜见一番他的泰山泰水两位大人。
祭礼冗长繁复,半日下来反复行叩大礼,复添上一夜未能合眼,云华便觉得眼周金星缭绕。
礼毕后,苏意双眼微红,强扯一个苦笑同云华道:“……我去看看褚儿。”身边的侍婢便陡然明了,去拿了那只常伴苏意的火盆。
实然苏意并没有云华所想的那般无趣,他也时常在闲余时找些事来做,比如同云褚写一写信件。从很久之前的往日他如何缠着他,闯了什么祸,到哪天夜里梦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哪位大臣在朝上出了什么丑,再到云华又被罚抄了书文,事无巨细,有时一日三封,皆一一写在信上,化在了那只火盆中。那只火盆早已其中焦黑,却难盖其中风霜。身旁的宫婢曾问苏意要不要换一只新的火盆,苏意声音低哑思绪游离,只道,他习惯旧物,我怕他不喜欢。
云褚喜欢旧物这一说也是有原因的。从前苏意常被太子召入宫中,自然不能次次空手面见,但太子自然不缺什么奇珍异宝,便有一回送了一枚在回朝一役救了他一命的护心镜作礼,希望此物也能保云褚平安。再过两三年,这枚护心镜都已斑驳不堪,云褚便还捧着此物问苏意,为何他时常擦拭,却仍如此。苏意便问他,既然此物旧了,为何不扔?虽说当初令它含了寓意,但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不如再赠他些别的。
云褚却想了一阵说他喜欢旧物,舍不得扔。但实为这面护心镜是苏意第一次赠物于他,又是救下苏意一命的物件,他割舍不下。
便连苏意向云褚云华二人射下的那支箭,云褚也好好收着。因此他应当是喜欢旧物的。
回公主府的轿辇上,沐青阳便将云华揽在怀中,轻声在她耳边道:“睡一觉罢。”这几个字竟令云华十分安心,便沉沉睡去。
到了府上,沐青阳十分小心地抱起云华直到将她放上床榻,点上一盏薰灯便翻出窗外唤出相时。二人找了不远处一方静地,沐青阳便道:“你之前说云华的兄长听闻是在那日折返去寻先王、后二人便没了踪迹,也不见尸首。”
相时道:“正是。先后自焚的殿中烧死四百余人,并没有与太子符合的尸首。但也找不到活人,便以为那位太子应是在哪个角落中被掩埋,或是……尸骨无存的例子也不是没有。”
沐青阳若有所思道:“那位太子就算折返也理应不会飞蛾扑火才对。罹难四百余人,当时火势便应当不小,且他们二人是跑出一阵后,这位太子才从中折返。若是如此,此殿几里之外理应皆被浓烟笼罩,凭太子当时的年纪,也应当还未近殿便厥于烟气中,若是当真如此,便也会在其中身亡。怎会不见尸首。”
相时琢磨三分道:“的确如此。其中应当是起了什么变故。属下还闻言因先王扑火而去,之后便发生了政乱,朝中分作两派,一派稍为镇定,便是所属前苏丞一派。另一党起意政变,因无太子便打算拥戴太尉为政。”
沐青阳朝云华殿中瞥了一眼道:“既无太子,自然会有政乱。”
相时便胸中明了,躬身一礼便道:“属下便再去令人查探。”沐青阳点点头,便又悄无声息翻入殿中。
云华似正被梦魇缠身,双眉紧蹙,缩作一团,手上紧紧攥着身上的被衾。
沐青阳忙环住云华,拍着云华脊后,轻声道:“已经无事了。”
云华醒时,两眼发怔,攥着沐青阳的前襟呆言一句:“沐青阳,当初倘若没有我,你应能有一段顺心的姻缘,如今也应与连心过得很好。且没准儿你早已儿女成双,大一些的都到了可以诵读诗文的年纪。”
沐青阳伸手理了理云华耳边的鬓发,道:“没有这些如何不当初的说法。”
床头那盏薰灯几殆燃尽,落下几缕残灰来。云华心头莫名一酸,明知不该,却强说服自己,再令他多留一会,她决不沉陷。
十日之后,便是苏意的生辰。因三月国丧,苏意之后从不贺诞。也正是这日,云华一早入宫前,沐青阳便同她道:“我去一趟璎川,有事寻青墨兄长……过几日便回来。”云华咀嚼着“过几日”这几个字,心中却细思,从此地到觐国璎川地界,快马不眠不休,来回也须得一个月时日,面上仍浮笑道:“好。”
云华入宫才知,沐青阳几日前便以觐使身份入宫作辞。一路上的小宫娥皆见叹惋,无不私论这位大人为何不多留几日,不知是因联姻无望,还是一时改了主意。
见到苏意的时候,苏意仍是在书殿阅章。见云华入殿,苏意放下折文抬头道:“你来了。”
云华将备好的贺礼推到苏意面前,揶揄他道:“您老人家今日大寿还不饶过自己。”
苏意接过贺礼,也接话自嘲道:“我老人家常年空巢,无人作陪,活得无趣也十分正常。”
云华噗嗤一笑,心中品味着“空巢老人”四字,不禁啧叹,这几个字听着委实可怜,按市井说书人的话来说也着实是听者伤心、闻者流泪,云华抬手抹了眼角一滴泪花,便打定主意今后时常来宫中陪一陪苏意这位空巢老人。
苏意打开沉香木盒,里面竟是一把短剑。云华努努嘴道:“这把短剑是兄长从前寻的,说是孤品,原想送你的,只是没寻到一个好机会。不过究竟是不是孤品我便不知了,兴许他是诓人的。”话到此处却突然又来了精神,“但我令人打造的这支相配的剑鞘倒的的确确是孤品。”
苏意小心地摩挲着剑身,撑起一副欢颜,眼中却掩不住溢出的凄清,同云华道:“我老人家何其有幸,能得两件绝世孤品。”便突然正襟危坐,抱了一礼,不知是打趣还是如何,只道,“苏某便谢过两位殿下。”
云华便也忙回一礼,笑道:“陛下客气。”又突然眼珠一转,生出些想法来,起身压低声音神秘道:“陛下这般客气,本宫决定再赠陛下一份大礼。陛下先读一读公文,稍坐片刻。”话毕便起身出了书殿。
听云华这几句说辞,苏意原本以为这份大礼怎么着也得备个一时三刻。结果不出半刻,云华便折回来了,手中托着一只托盘,盘中放着一只汤盅。苏意寻思,难不成这是为他煲了一盅汤,但这汤煲了不足半刻,不晓得能喝不能喝。但若是不喝,岂不是拂了云华如此金贵大礼的这么一番体面?但若喝了,又保不齐明早上不得早朝。因此究竟喝还是不喝,的确是个问题,但无论如何,看在何种份面上,这汤也是得喝的。
这汤盅往桌上一摆,云华揭了盅盖,不承想,盅内竟是一碗面,上头摊着一只煮破的蛋。苏意登时便松了一口气。虽说面相有些残破,但这盅东西一瞧便是能吃的。云华洋洋得意道:“长寿面。我煮的。”苏意点点头,眼含泪光十分感动,毕竟这盅东西从面相上便能瞧出的确是云华煮的。
苏意拿起筷子夹一块蛋,仔细品尝,的确是普通的蛋。再吞一口面,虽说有些烂软,味道也略为寡淡,但也着实是普通面条的滋味。光在这份层面上,苏意这一番感动之情也愈更上一层。
云华目光期许,忙问道:“如何?”
苏意颔首:“不错。”毕竟单看是出自云华之手来说,的确是不错,便又补上一句,“十分不错。”但苏意又怕云华追问个具体出来,话锋一转,问道:“你府上的面首回去了?”
云华被这一句话噎了喉中一串发问,震得连身形都抖了三抖,咳了几声满面通红,不晓得该如何应这么一句。
苏意再吞一口面,斟了一杯茶水推到云华面前,开口道:“你惊慌什么。来,喝口茶压一压惊……你要不要别的面首,我挑一些送去你府上?”
云华便又一口茶陡然喷在了袖口上。于是云华之前想要多来陪一陪苏意的念头便已消了六七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