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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棍捡到闵悦君时还未出师门,那时他还叫清蓉,为了摆脱这个女气的名字带来的恶劣影响每天穿得格外吊儿郎当,规整的道袍偏偏松垮垮地搭在肩膀上,拂尘纠结成团塞在背后,腰上挂着几个符袋到处跑。
他喜欢到山下玩,听镇子里酒馆的小曲。
那年冬天,他摆了个小摊给人算命,赚够了酒钱便去常去的酒馆要了一壶梢上俏、一碟花生米,坐在角落里听曲。
弹琵琶的老伯在酒馆角落里压着嗓子婉转地唱:“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明明是个五旬老汉,曲子却唱得凄清婉转,引人遐思。
清蓉提着剩下的小半壶酒,优哉游哉地回山去,路过一片山坡,隐隐看到地上倒着个人。他那时还以为是什么失足昏迷的路人,寻思着救人一命讨几个钱花,便走过去查探。然而走近却发现,那是个衣衫褴褛的小少年,满脸脏污,四肢瘦弱,破烂的衣服下露出红肿淤青,不知是受了伤还是中了毒。
清蓉犹豫半晌,还是将那小少年捞起来一路背回山上。他那时长得瘦弱,背着个半大孩子爬山累得气喘吁吁,拂尘都不知道丢哪里去了。
师兄弟们嘲笑他还未下山历练便捡了个拖油瓶回来,嘻嘻哈哈闹着要扔掉却还是帮他救了人。
小少年半个月后才醒来,睁开眼只看到头顶贴着歪七扭八的黄符,自己身上穿着干净的白色里衣,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暖烘烘的。他不知身在何处,掀开被子坐起来,光着脚下了床,四处查看。
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不是什么富贵人家,桌子上摆着奇怪的八卦镜、黄符纸、桃木剑和铜钱,他有些疑惑,却不敢乱动,僵在桌边小心翼翼地看着。
清蓉顶着一头雪回来,掀开帘子便看到小少年光着脚丫背对着门站在桌边,顿时惊讶:“你醒了?”
小少年一惊,吓了一跳,趔趄着后退两步,撞倒了椅子,呆呆地看着他。
洗净脏污换了干净衣裳的小少年仍旧干巴巴的,青白的脸色也有些吓人,但一双明亮的眼睛却很引人注目。
清蓉低头看到他的脚丫冻得通红,连忙上前将他从地上抱起来:“哎呀你怎么站在地上,不冷啊?脚丫子都肿成猪蹄了!”
他这一动作,头上的雪便簌簌地掉,冷冰冰地滑进少年的脖子里,冻得他瑟瑟发抖。
清蓉将他放在椅子上坐好,伸手握起他的小脚丫拢进怀里,皱着眉道:“你身体还未好,怎么到处乱走?受凉了怎么办?”
少年尴尬地看着他把自己又红又肿的脚抱在怀里,脸瞬间涨得通红,呐呐不敢言。
清蓉看出他的紧张,微微笑了笑,问:“你叫什么?”
少年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他,然而轻轻摇头。
清蓉又问:“那你姓什么?”
“闵。”少年低低回答,因为太久不说话,这个字听起来干巴巴的。
“哦,姓闵啊……”清蓉歪了歪头,笑着问他,“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
他穿着灰紫色的道袍,头发乱糟糟的,半融未融的雪压在脑袋上很是狼狈,然而他脸上的表情却如冬雪消融,让少年有了片刻的分神,呆呆地点了头。
清蓉歪着脑袋想了想,道:“我捡到你的那天听了首曲,曲子里有句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我觉得这句子妙极,叫你悦君好不好?”
少年懵懂地问他:“悦君是什么意思?”
清蓉哈哈一笑,捏着他的脚丫调戏道:“就是我喜欢你的意思呀!”
那一瞬,半吊子道长在少年的眼中爽朗而温暖,眉目都带着临近的融融春色,仿佛屋外的漫天飞雪都有了温度。
闵悦君想起初见的场景,又看着面前梗着脖子和他对峙的人。
神棍已经不再是他少年时熟悉的模样:清俊的五官、不合身又难看的江湖术士袍、装神弄鬼的八卦镜,还有梳理得整齐的头发。爽朗的笑容不见了,变为警惕与抗拒的神色,天生便有的暖意消失了,浑身散发着阴森森的暴戾气息。
这是他不熟悉的清蓉。
“师傅……”他低唤。
神棍浑身一僵,魂魄快过思考,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禾棠替他说出了心中感想:“卧槽……真有脸叫。”
杨锦书好想打他,这不是讨打吗……然而鉴于他说得很有道理,杨锦书忍住了,只能把他护在身后,警告性地瞪了他一眼。
禾棠扁扁嘴,觉得自己唯一的问题就是太真诚。
闵悦君却没有理他,眼睛一直盯着神棍,换了个称呼:“清蓉……”
神棍捂着耳朵哇哇大叫,飘到半里远:“别叫别叫别叫!这是耻辱啊耻辱!”
乱葬岗:“……”
闵悦君面上一僵,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禾棠扯了扯杨锦书的袖子,咬耳朵:“我觉得他俩之间还有大八卦!”
杨锦书一脸问号。
禾棠认真道:“任何一个直呼师傅名字的徒弟都不是小绵羊,我才不相信他们是纯洁的师徒关系!”
杨锦书木着脸推开他脑袋:“不要胡思乱想。”
“他们之间一定隔着国仇家恨、杀父之仇、横刀夺爱等等狗血情节!”
杨锦书:“……”
原来胡思乱想的是自己,他怎么能指望禾棠忽然开窍了呢?
闵悦君一路追上去,神棍看到他,一闪身又躲开两里地。
闵悦君忍了忍,沉声道:“你最好自己回来,不然我要用锁魂铃了。”
禾棠好奇:“什么玩意儿?”
杨锦书指了指锁着菀娘的那枚金铃铛:“喏,那个。可以把人的三魂七魄锁在铃铛里。”
禾棠:“一言不合就要玩束缚play……”
“什么?”
“没,我说他们玩得真高端。”禾棠趴在他背上嘿嘿笑,“你说他能追上神棍么?”
“追自然是追得上,只是……”杨锦书瞥了眼越飘越远的神棍,缓缓道,“我觉得神棍不情愿。”
两人还在讨论,闵悦君已然动了怒,抬手一收锁魂铃,菀娘从里面摔了出来,魂魄栽倒在施天宁身上,气弱得差点与他魂魄相容。施天宁抬手施了个咒,将菀娘易碎的魂魄罩在一道法阵里,生怕她随风消散。
闵悦君连一个眼神都没留给他们,指尖将锁魂铃一翻转,弹指一挥,锁魂铃已经飞到半空,发出清脆的叮铃声,可这声音于乱葬岗上的小鬼们来说无异于催魂符,听在耳中头痛欲裂,发出更加凄厉的嘶吼,就连有修罗伞护身的杨锦书都瞬间瘫倒在地,他背上的禾棠在铃铛响起的一瞬间就被震飞了魂,人事不省了。
杨锦书唯一能做的,就是将禾棠的魂魄收在修罗伞里,他反手一合,他与禾棠的魂魄齐齐被锁在修罗伞中,躲避来自道家法器的伤害。
闵悦君跟着锁魂铃一路掠去,将身后异状弃之不顾。翻越两个山头,他终于在杨家后山发现了受锁魂铃影响倒在一株老树下佝偻屈膝的神棍。
神棍与那些小鬼不同,他会法术,即使现在成了鬼,依然比其他鬼修炼得快,能够以实体的状态现于世间。他扶着树干,头垂着,直直地看向逐渐走近的闵悦君,开口道:“你要对我用锁魂铃?”
他的语气极为平静,虽是疑问,却带着鲜明的冷嘲意味。
闵悦君道:“……是你在逃。”
神棍极为诧异:“天呐,你杀了我,我见了你还不躲着,我傻吗?”
“……”
“还是你觉得,我应该欢欢喜喜地来到你面前,给你问声好,说我在地府过得挺好的,没被油锅炸也没被鞭子抽?”
“……”
神棍扶着树干缓缓站起来,极力施展法术对抗着头顶上悬着的锁魂铃,咬牙道:“闵悦君,你别忘了,是你杀了我,难道还指望我对你毫无芥蒂?”
闵悦君一直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深深。那双幼时明亮懵懂的眼睛此时幽暗深邃,如无波古井,看得他心里发慌。
神棍只觉魂魄开始散,强撑着抱着树干躲到后面,色厉内荏道:“我可不怕你,大不了魂飞魄散!”
闵悦君看他已开始神志不清,立刻抬起手,将锁魂铃收回袖子里。
压力骤减,神棍长舒一口气,倒在大树的背面跌坐在地,一时没了说话的心情。
闵悦君隔着粗壮的树干,只能看到他露出的衣角和发梢,万千情绪涌上心头,却只化为一句低低的呢喃:“这么多年,你从未入过我的梦……”
神棍耳朵灵,听到此言,只觉脑门一跳,忍不住在心里破口大骂:我躲你还来不及,跑你梦里干什么?被你挫骨扬灰?
闵悦君以为他没听到,便压下情绪,抬头沉沉道:“我不用锁魂铃镇着你,你跟我走。”
神棍怒了,果断丢出一个字:“滚!”
闵悦君眼神一厉正要发火,又想起他的身份,便耐着性子道:“你魂魄不稳,我带你回去闭关。”
神棍闭了闭眼,只觉得这门子官司简直烦人。他大着胆子重新站出来,单手叉腰看着一副高高在上姿态的徒弟,认真道:“你没来的时候,我魂魄稳着呢,只要你滚了,我立马能飞升!”
闵悦君被最后两个字惹怒,恶声恶气道:“你早成了孤魂野鬼,道行连我门下的弟子都不如,还妄想飞升?”
神棍立刻纠正道:“那是,飞升是你的事,我不与你凑热闹,我去地府摆摊算命去!”
“你给鬼算命?”
“算!算算他们命中劫数是个什么狗东西,下辈子投胎的时候躲远点!”
他一番指桑骂槐,傻子都能听出来。闵悦君脸色青白,抬手便要轰他一掌。神棍嘴角冷笑,瞪着他将胸口敞开,叫嚣道:“掌间多蓄力,轰得魂飞魄散才好!”
闵悦君狠狠一掌轰出去,果然带了十足十的力,只是掌心一偏,旁边的树倒了两排,神棍却好端端地站在老树前呆若木鸡。
闵悦君急促喘了两口气,一字一顿道:“你厉害!我怕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