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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机没有回答。
车里的广播传来主持人嘶哑的低语。但那声音却没有大到让人听不见后排的说话声。
“这是去哪里?”夏晴又用更高的声量问了一次。
司机头也不抬,出租车的速度只是更快了。
夏晴的心脏登时狂跳,她叫道:“停车!我要现在下车!”一面用力踹司机的驾驶座靠背。
刺耳的刹车声响,惯性几乎让夏晴撞上眼前的椅背,幸好这些出租车都有防抢玻璃,她用手肘垫住脸面,只是略微受了点冲击。
司机停车后立即打开驾驶座的车门下来,夏晴听见声音,知道对方一定是要来后座找自己,忙伸手按下了车门上的保险锁。司机于是绕到另一边来拉门,夏晴赶在他碰到门前扑过去也把那一边的锁摁下去。
现在车是停在马路上,虽然已经位置偏僻,路上几乎没有人,可到底还在纽约市里。司机抓着门把狠命拽了拽,把门拉得摇摇晃晃几乎散架,末了他发现这样无济于事,才咒骂了两声,放弃折腾门,又走回驾驶座上去。
要是任他再次发动把车开到荒郊野外,夏晴就真的逃脱无门了。这电光火石间她什么都来不及想,把离自己最近的那道车门上的保险一把拉开,飞一般窜了出去。
门开的时候车轮已经开始滚动,夏晴跳下去就是一个踉跄,双膝砸在地上如同撞上了铁板,双手撑在冰雪里也是钻心刺骨地痛。她随身的背囊也没有拿,在地上爬起来就继续跑,关键时刻逃命要紧,其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司机发现她跳车,立时又刹了车,下车徒步追回来。
这是在美国,夏晴不知道这人身上有没有枪,也顾不上想这些,一味拔腿拼命地跑。地上的积雪被凌乱的脚步踩过,又脏又滑,都是灰褐色的泥浆,她脚下屡屡打滑,一点都跑不快。终于,在转过一个街口的地方,夏晴被人从后面一把抓住了头发。
那司机骂骂咧咧的,听上去极其愤怒。夏晴手里只有一部手机,想也没想就照对方脑门上拍了上去。
谁想那司机嗷地呼了一声痛,竟将她放开了,手上的刀也失手落在地上。
原来手机壳上有一块金属凸起装饰,被这么一拍居然拍得凹了下去,司机的额头上隐隐能看见血迹。
夏晴本来忽遭变故,惊得脑子都空白了,现在看清对方有刀,确定了他应该没有带枪。之前所有的情绪瞬间爆发出来,她根本想不到自己是不是打得过对方,趁着对方呼痛的当口,提起穿尖头长靴的右脚往对方裆下就是一脚。
她一击得手把对方逼得蹲在地上直不起来,成功后也并不恋战,继续向前全力狂奔。可惜这条马路沿街没有任何商铺,两边房子都是黑漆漆的不知道是不是藏着更大危险。夏晴跑得一头是汗,忽然见到一座亮着灯的公用电话亭,慌忙把自己关了进去,大口大口地喘气。
电话亭外雪花纷飞,她呼出的热气顿时在玻璃上凝结了一层白雾。这狭小的空间又闷又脏,却已经是这亡命路途上唯一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
夏晴撑着自己的膝盖,还没来得及喘几下,玻璃外啪地一声,就拍上了一只手印。
她吓得几乎坐倒下去,就见那司机血红了双眼,如一头暴怒的狮子那样开始踢打电话亭的小门。夏晴连忙抓起电话,拨打911。她故意把说话声音放得很大,比那脆弱的玻璃门哐哐直响的声音还大,终于,等到转身把电话放下,声音已经停了,外头拍打的那个司机也没了影。
夏晴的心脏仍旧快得想要跳出胸膛,她双脚酸软,身体靠着一侧的玻璃慢慢滑坐到地上。要是刚才进来晚了一步,要是那个司机身上有枪……她越想越害怕,极度恐惧之下,眼睛却干涩无比,害怕到哭泣的能力也消失了。
这一切荒诞至极又倒霉透顶的遭遇,像极了一场醒不来的噩梦。她抱着自己的膝盖,用力拧了自己的手背一把。很快,一个红印浮现,然后皮肤慢慢反白。疼痛的感觉钝钝的,在被风冻麻了的手背上一点一点变得真切,比刚才的经历真实多了。
这真实像是种讽刺,一个人怎么会这么倒霉。要这真的是梦,一觉醒来就过去了。可惜并不是,夏晴抱紧了膝盖,看着外面黑压压的街景,觉得自己如同被个连环的恐怖故事给绑架了,前头不知还有什么情节在等着她,自己不知何时才能解脱出来。
电话亭并不是什么久安之地,她发抖地摸出自己的手机,壳子上还沾了点那司机的血迹。手机屏幕已经黑了,怎么按开关也无法重启,不知是刚才那一下砸坏了还是没电自动关机。
夏晴没有办法,只有继续颤抖地坐着。等待中,她想到自己今后永远都是一个人了。父亲不知所踪,母亲也彻彻底底地决裂,自己就是在这地方发生了什么意外,恐怕也没有人会在意。
留下了那么多关于别人的故事,唯独属于自己的最为遗憾。写过这么多的结局,只有属于自己的最不圆满。
然而她一直都没有哭。在这孤立无援的绝境中她仍旧有渺茫的求生欲望,对这凉透人心的世界还存有一丝留恋。她仍在尽全力保全自己,挽救自己,即便不知道这一切努力的意义是什么。
有什么亮光闪了一闪,她以为是手机自动开机了,连忙低头去看,摁了几下开关,发现不是,只不过是被手表反射头顶的灯光晃了下眼。她紧紧地抓着无用的手机,心想等警察来了就要去试试充电,要是手机真有问题,也要借一部来换上自己的电话卡,刚才给顾阳的电话断了,如果自己迟迟不回拨对方可能会担心的。
想到这里她才明白,自己一直强撑着挺住,原来只是为了回这一个电话。
就是这一个回电,叫她瞬间变成了超人,以超越寻常的反应迅速逃跑,徒手击退了强盗,然后在这漫无边际的黑夜里听着外头呼啸的寒风,守着头顶微弱的灯光,等待遥遥无期的营救。
每一秒都漫长得像是一生,可是她不想放弃。
还没到人生最后的尽头,无数回忆的片段却已经在她脑中闪回。愉快的悲伤的,远在天边的近在咫尺的。同样是雪夜,那个因为汽车爆胎而到加油站便利店躲避风雪的圣诞夜,给她的记忆却如此的不同。从那个雪夜到这个雪夜,就好像跨越了一个世纪的距离,从山巅到深渊,她在不停地坠落,仿佛永无尽头。
警车闪着红蓝两色的警灯来了,夏晴的眼泪倏地滑落出来。警察在外面敲门,她几乎没有力气从地上爬起来,撑着玻璃门试了三四次,才好容易一点点把僵硬的双腿站直。
打开门,警察过来扶她,一面询问是不是她报的警。夏晴点头说是,然后由他们披上大衣送上了警车。
一路上她陈述了案情,到警局后还要做详细的笔录。好在护照证件和钱包她都随身带着,要证明身份并不困难。一进警局,夏晴就问能不能给手机充电。警察说先做笔录要紧,她坚持:“我想给人报个平安。”
这理由合情合理,警察便没有反对,给她找来了充电装置。
夏晴一面录口供一面看着手机上的电量显示,录到一半的时候就打断对方,问能不能先打个电话。警察有些无奈,但还是准了。
她打开手机,点到通话记录里最后一条,回拨。越洋电话的接通时间要长一些,等到终于有了声音,提示却是对方电话已关机。夏晴一愣,立即又打了一个,等了半天仍然是关机。再打,仍然关机。
夏晴拿开手机,对着那个通讯录的记录看了看,的确是顾阳没错。
可是,顾阳并没有在等她的电话。
她一厢情愿地以为他会着急,以为他会关心,所以不顾一切地逃生,生还后第一件事就想到向他通报。她以为这一通电话非回不可、十万火急,却原来,根本没有这样一回事。
从来没有人在等她的回音,从来没有。
夏晴愣住了,手里的电话还在反复重播着提示音。她的眼神已经放空,提示音在耳边逐渐淡去,如同眼前的一切黯然褪色,不再有任何鲜活的意义。
警察见她失神,过来询问她有无问题。她怔怔地摇了摇头,像是行尸走肉一般做完了剩下的笔录。警察问她要不要联系大使馆,她只是沉默着摇摇头,过了一会儿,忽然说等天亮了麻烦送我去机场,我想回国。
留在那出租车上的背包本来就没什么贵重物品,夏晴拿手机拨通了航空公司24小时的服务电话,改签了明天中午的一班飞机。警察见她疲惫,领她到值班室里去躺着。
夏晴和衣躺在完全陌生的单人床上,听着门外进进出出的杂音,夜晚的警察局看起来忙碌一点也不逊于白天,时不时有人咒骂的声音,时不时还有妇女的嘤嘤的哭泣。
她的思绪随着那些杂乱的声音乱飘,不像乱麻,倒像是一地扯断了的线头,彼此与彼此都连不起来,七零八落的,让人无从理起,只想放弃。
半梦半醒地一直熬到了早上,夏晴简单梳洗过,在警局附近买了早餐,但没什么胃口,胡乱咬了几口就扔了。她搭上警局安排的车到了机场,警察祝她回程顺利,还很贴心地安慰了句“别放弃,纽约不完全是这样”。
可是纽约到底怎样也与她无关了,夏晴言不由衷地点点答了句“谢谢”,便转身走进了机场。
繁忙的值机大厅里人流涌动,她一夜几乎无眠,每一步就像走在云端上。身边来送行和来远行的人们都在上演一出出悲欢别离,夏晴如同看戏一般地经过他们身边,心里却如同室外的天气一般寒如数九,冰天雪地。
在她的笔下也上演过这样的悲欢离合,主人公们或哭或笑,在乱世烽火中演绎着种种她不曾亲历的刻骨铭心。她曾以为,这是在借着一支笔过另一种人生,可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写过再多的人生,都无法填补自己内心的空虚,自己如此执着于埋头另一个世界,只不过是想逃避这个世界带给她的窒息般的恐惧。
距离登机时间还早,夏晴拿着登机牌坐到了机场咖啡店,坐在迎着阳光的位置
眼前来接机的人们与出闸的旅人们一一拥抱,硕大的飞机就这么带着数百个人漂洋过海,他们有的是为了探亲,有的是为了回家,有的是为了留学……每个人都刚刚结束或是正准备展开一段新的旅程。
夏晴在刚下飞机时也充满这样的奢望,不过短短十几个小时,这短暂的旅途就戛然而止了。举目四望,没有人可以依靠,没有人可以倾诉,这么多年来都依靠自己,到这一刻才发现,自己是这样无力。
夏晴看着眼前流水般的人潮,仿佛看见一片荒芜,终于再也忍不住,将头深深埋到了自己的手掌里,肩膀耸动,恸哭起来。
她哭了不知多久,像把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干了,昨晚好容易恢复的一点体力,立刻又都被抽走。这么一哭已几近虚脱,夏晴的手从脸上刚放下,便发现身前的阳光被遮去了一大片。
她抬头,见到个高大的影子正隔着咖啡馆的玻璃立在自己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