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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拟作游戏,渐不是游戏心。
果然,兴庆宫前跪了十多人,我一眼看去,竟似一个也不认识。
那些人许是听到脚步声,有的抬头看,可能也不认识我吧,目光只是从我身上一扫而过便又低下头去;有些仍直直地跪着,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味道。
“来了?”
那张硕大的紫檀书桌前,阿玉正在批奏折,说话时头也没抬,听声音……声音里也听不出什么情绪。
广大的殿内声息全无,除了烟青帷幔被风卷起,似水波微兴。
窗口小李子正磨墨,见到我,他眼里闪过一丝笑意。阿玉提笔的手顿了顿,小李子立即低下头去,专心致志状。
我忍不住笑起来。
记得当时在倦勤斋初遇阿玉时,我问小李子认不认识,他那个迷糊懵懂的样子,仿佛我问的是他是否认识唐太宗。
“我来吧,你歇会儿。”我一把推开这装模作样的小子。
小李子低着头恍若未闻,眼睛的余光悄悄移向阿玉。
阿玉没反应。
李小子于是冲我无声一笑,罢了手退在一旁。
桌上的奏折堆得有半人高,一大早就批了这么多还是昨夜没睡?
阿玉一本一本地批着,小楷,一笔一画,劲险挺拔,瘦健端庄,不滞重不浮滑,运笔极具静功。看着不似在批奏章,倒像在练字。
真是怪了。
这么急把我从兰轩里叫来是何用意?
窗外台阶下那么多人还跪着呢,初春的天气带着不轻的寒意,极易着凉的;再说跪在石头上时间久了膝盖吃得消了?
这几年阿玉的字越发精进了,我原先还奇怪他哪有那么时间练,如今看来怕是批奏章批的。
曾经,为了得到阿玉的手书,京中曾有大臣突发其想,决定以书信形式与他的端庄静穆的皇上说说话,谈谈京城风物、自家爱好什么的。
那□□会后,这写信的大臣与诸大臣在东暖格内暂事休息。
这大臣显得特别高兴,人家问他原因,再三追问,他才开口:“我们都知道皇上书法精妙,不过都只能看着无缘拥有。……如不出意外,我今天会有幸得到皇上御笔亲书。”
众人大艳羡,忙追问途径,其人矜持着不肯说,面有得失。
这时,小李子捧着一堆已批阅的奏章进来,各司分领过去,最后剩下一封信。
众人恍悟,忙围过来同观。
那人先是不肯拆,禁不住众人央求,答应了。
只见他先正正衣冠,又朝南面阿玉所在的兴庆宫方向恭恭敬敬地施礼,最后,拆。
他的手都有些颤抖;围观大臣无不屏息凝神,一瞬不瞬地盯着书信被抽出,打开。
“噗”一声,有人大笑,似乎又怕冒犯了他们极尊崇敬威的皇上般,飞掩了口。
那写信大臣双手捧着信,紫涨了脸,不相信地盯着信纸。
纸上,阿玉在人家充满感情的书信后朱批了一个字:嗯。
明于远向那人借了书信带回来给我看,我笑了大半天。
“……”
我看着不知何时已停了笔的阿玉半天,他刚才说什么了?
阿玉不说话,注视着我。
小李微咳,冲我挤眉弄眼。
我这才醒悟自己刚才又笑出了声。
看着阿玉极端凝无方的坐姿,我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拆字拆得很有趣?”阿玉站起来,看一眼小李,小李朝阿玉一躬,退了下去。
“有心问非则成悲?以后遇到这个非要速速避开?”他负了手,静静地站在窗口。
我既惊讶又佩服:“原来你竟知道了?”
阿玉看我一眼,微微露出些笑意:“与那帮书生混了一早上,学得油嘴滑舌了?你心思向来灵敏,我既让柳总管称你觉非,就没打算瞒你这‘觉非小兄弟’。”
自然,我哪会不知道自己一举一动皆在人家眼皮底下?
不过,觉非小兄弟?
王德和俊爽疏狂模样突然冒出来,我心底一动。
“想起谁了?”阿玉瞥我一眼。
霍,这人。
可是看着他,我想要对他说的话一时不知如何出口。
“想什么就直说吧。到今天你还要在我面前吞吞吐吐的么?”
他低头抿口茶,看看我,放下了杯子。
我走过去自倒了一杯,茶温刚刚好,喝了正好不会烫着;可见递茶之人十分当心。
可是就茶而言,茶味已损失不少,如为解渴,喝它是没有问题。
叫了小李子,要来一应器具,我边煮水边和他闲谈今早之事。
“昊昂这几年的发展,国力大增不谈,读书人中间风气活泼清新,十分可喜。今天兰轩初会,发现其中有几人很灵活,如果他们春闱能中,这几人或许可以优先考察试用……”
阿玉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我,并不接话。
看他神情,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窗外的阳光淡淡地印在他脸上身上,他眼底竟似隐有淡淡的欣悦。
奇怪,难不成外面跪着的那些人令他心情大好?
……外面那些人……
总得想个法子让他们先回去才好,这样跪下去只怕他们自己会吃不消。
可是看阿玉,他似乎已把他们给忘了……
“盯着我做什么?水再煮就要老了。”
他突然微笑着提醒。
我忙低头看,果然,水已初沸。
茶烟悠然而起,茶香浮动;阿玉接过杯子尝了尝:“这才是茶。……敏妙如许,渊岳其心,如果我在场,你会点出什么来给我?”
我想了想:“阿玉阿玉,玉……其实还得看杯中浮沫的变化……”
阿玉微咳一声不再追问,突然转了话题:“山水有清音……你给这人点画的是什么?”
“王德和?”
“似乎是吧。就是拆解你这个‘非’字,说你终生无忧却难得自由的那个。”
我看着他眼底淡淡的笑意,刹那有些明了。
于是,刚才犹豫着没说的话,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这人十分有趣。英爽流风生气勃发,口齿便捷反应灵敏,兼之博学好谐。如果他春闱考中,你可把他留在身边,他定能解你寂寞,你……或者可得一良伴……”
“砰”地一声,话还没说完,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声吓了一跳,定睛看,阿玉手中的茶杯被他摔在地上,粉碎。
“得一良伴?!你要求主持春闱原来就是替我旬良伴’去了?选好之后呢?你就可以心安理得一走了之了,是不是?你……出去!”
看着阿玉眼中难掩的沉痛与落寞,我心底一紧,忙解释:“其实……阿玉你听我……”
“你再说一句,我会现在就要了你!”几乎是一字一顿,似乎瞬间下了决心。
我忙站起来飞快离开,跑到外面长廊上猛然停住了,发呆。
门外站着柳总管,他看了看我低声说:“你明知道皇上……”
“他哪里会知道……”李卫二小子的语气幽幽怨怨。
我暗悔没与阿玉说清楚,现在再进去,只怕他气头上不肯听我解释……
进退两难。
台阶下那群跪着的臣子可能听到了阿玉摔杯子的声音,此时都不约而同抬头看我,眼神中有同情有了然,有人向旁边挪了个位置,冲我笑道:“下来吧。”
我看了看柳总管他们,心底叹了口气,走到那群人中间,跪下。
“这位一向在哪里高就?似乎没见过?”
我旁边一位年轻的大臣压低了声音问我,看他服饰,六品文官。
周围的人全在好奇地打量着我,有人低声说:“看这身材举止似乎哪里见过,可是这张脸……肯定是陌生的。我说老弟,你究竟是官宦子弟还是宗室贵族?”
我低头看看自己一身家常服饰,不禁笑了。
看来他们真的不知道我是谁。
他们问了竟不等我回答,就开始纷纷发表意见:
“看不出你年龄不大,胆子不小,竟孤身前来。惹得圣上发那么大火居然还能神色自若,我等佩服。不知兄台刚才……”
这回说话的是位从五品的清秀瘦削的文官。
我大体看了看,品阶最高的大约就是这位了。见他盯着我,我苦笑道:“刚才我向皇上推荐一人……”
“推荐一人?推荐谁?做什么?莫不是你……”
跪着的这些差点没围过来,纷纷侧了身子向我这边倾斜,看样子恨不能把耳朵也伸过来。
我据实说:“我想向皇上推荐一人替代……”
“哦?”
“嗯?嗯!”
“好!”
“你果然是和我们一路的!”
他们虽然跪着,说话也不敢大声,但却个个情绪高昂。我身边几位还安慰地拍拍我的肩:“别害怕,你并不孤单,还有我们呢!皇上一天不换掉简非,我们就一天不起来……”
“对!国家抡才大典,岂可儿戏?想那简姓小儿……”
“虽说他中了个状元,谁知道当年那状元是如何来的……”
“让这样的人来主持春闱,谁能服?”
“说什么京畿大修之策是他提的,谁亲见到了?依我看,一定是明国师他们想出的绝妙方法。”
“依仗皇上恩宠,南书房高兴到就到,不高兴就十几天不露一次面……”
“依我看,他不露面反而好,他要是露了面能做什么?要众人看他那张脸么?!”
群情激愤。
我简直说不上话,索性微笑而听。
“怎么?你不感到气愤?”我身边这位几乎要怒目相向了。
我咳一声问他们:“你们……见过他么?或许你们听到的也只是传言?”
他们怔了怔看着我一时无语,忽有人低声说:“我见过。有一次我在点卯处正面遇见个人,那个难看。有人偷偷告诉我那就是被夸赞到天上去的简侍讲简状元。”
语气十分不屑。
那位从五品的文秀官员说:“五年前朝中四品以上的大臣几乎都见过他。中状元那年的恩荣宴以及招待云昌国君的夜宴中,他都曾露过面。见过他的是众口一词:惊为天人。我们胡侍郎至今一有空就会说起。据胡侍郎讲,五年前简非曾离开京城去外面一段时间,回来后就有了毁容之说。这五年来那些大臣谈起他时却都惋惜遗憾。听他们话音,没有不对他人品风度才华赞不绝口的——这点颇令人玩味。”
“欧阳兄,如果他真有众大臣们说的那么好,我们京城为官也有三四年了吧,为何大家竟都没怎么看到过他?男儿重才学、重胸襟见识,谁看重容貌了?再说……”
“李兄小声!莫要扰了圣上。”
初春的阳光照着我身旁这些人,或气愤或不解或鄙夷,但几乎无一例外,年轻,眼神明朗热切。
人说京官油子,我眼前的这些人身上却都保存了读书人的本色与气节,仅从这点看昊昂未来,也可预见其国运必将昌隆不衰。
同时从他们不惟上不媚上的独立人格及张扬个性中,也可看出昊昂自阿玉以下政治制度的民主宽仁。
“……”
“你笑什么?我们说得不对么?”
什么?
我看着旁边这位用手臂拱我的老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原来我想着想着竟兀自笑了。忙向四周看,顿时发现我身周的人全转了脸在看我。
我不自在笑笑,向他们解释说:“这个,我刚才在想,如果哪天我们遇到简非本人,会如何?不管偏听兼听,我总觉得不如目见,何况有时连目见都未必是实……”
有人打断我:“目见?他向来深居简出,就是来朝中,也只到南书房……”
有人吃吃地笑:“他为何深居简出,为何与朝中诸人都没什么交集?依我看,估计是我们相爷以及明国师他们要他藏拙吧,不然出乖露丑了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你们说对么?”
我这会儿真不知是要称赞他们的胆识,称赞他们对国事的热忱与强烈责任心,还是要笑他们偏狭。
仔细想来,只能怪我自己吧。
因为存着要离开的心思,所以几年来从不曾公开做过任何事。
照今天看,朝中大臣还不知道如何议论我。简宁、明于远从来不曾在我面前提及半字,他们一定是不愿我为这些烦恼吧。
可我给他们带来了什么?
想及当时我考中状元时简宁由衷的欢喜与欣慰,以及后来得知我无意仕途时的无条件支持……这些年来他也听到不少风言风语甚至嘲笑吧?
至于明于远,我想他定会他神色自若地听着人们对他的非议。有些难听的传言只怕是他主动制造出来送给人家议论的。
前几年不就是他……算了,暂不想。
还有阿玉,也因为我落了个圣恩难久的风评。
今天这些文官的一跪又会给他带来什么?
我突然想起个问题:“你们是自愿跪在这儿的还是被皇上……?”
“自愿!”那些人语露自豪,突然醒悟过来般问我,“怎么?兄台你是被皇上罚跪的?”
“这个……”我指指喊我的那位,“我是被他喊来跪这儿的。”
他们一听,全压低了声音笑。
我转移话题:“话说我们这圣上还真有些糊涂……”
“胡说!皇上旰食宵衣,励精图治……”
“皇上胸怀天下,倡导教化,重视教育,实为古今难遇之明君……”
“如今四海升平,万国衣冠云集,开我昊昂从未有之盛世……”
油锅里进了水,炸了。
他们涨红了脸,情绪十分激动,更有人不跪了,直接走过来敲我的脑袋:“你小子从哪儿冒出来的?竟然这么说皇上!”
“就是!小子身为朝官却不知皇上圣明!让我看看这脑袋里装的是什么?”
“读书读傻了么?喂,你是哪一部属的?回头找你理论……”
“……竟这么糊涂,连皇上的圣明也敢枉加怀疑!”
狂轰滥炸。
我抱了头低声辩解:“那我们跪这儿做什么?我们这样做不就等于变相告诉天下人,皇上知人不明、用人不察、根本不是什么明君么?!”
他们一默。
我放下手与他们大眼瞪小眼。
末了,我小声嘀咕:“我本来不想跪的,硬被拉了来……自己膝盖疼就不说了,这样做令你们口口声声夸赞的好皇上蒙受冤屈……”
“你!”
他们瞪着我,却“你”不出个下文。
我瞪大眼睛继续嘀咕:“怎么?我说错了,还是我们做错了?用这样的方法不等于要挟皇上?当然,也不是没有收获,我们肯定能落得个敢言能言有气节有操守的好名声……”
“不是这样的!我们……”刚才那个走过来打我的大声辩解起来。
我飞快打断他:“不是这样是哪样?你们连简非人都没见过,对他一无所知就凭着传言与自己的猜测……”
“你!……”
“算了,孔兄别说了,他的话……也有道理。我们这样做或许有些过激……”
那欧阳说得缓慢,最后他缓慢站起来:“是我们遇事想得不深……走吧,回头重计议。”
那些人迟疑一番,终于全站了起来,朝兴庆宫正门恭敬一躬,默默离开。
没走几步,突然一人停下来指着我大声说:“喂,你!说什么我们没见过简非单凭自己猜测,你见过了?!你刚才不是说自己来向皇上推荐一人来替代……”
我打断他的话,笑嘻嘻:“不错啊,我是向皇上荐人了,不过,我推荐的是我自己。”
他们全停下来,看着我的目光仿佛我凭空里生出了长角什么的。
一群人站在兴庆宫前广场上不知多久,那文秀的文官微笑起来:“有趣。我欧阳文博供职翰林院三年多,打交道的多为饱学之士进士,却从没见过你这样狂的……左右无事,不如我们到你那儿聚聚?”
“好!”他们一扫从兴庆宫出来的沮丧之色,兴奋起来。
“听我说,既然他,”那文秀官员指着我微笑道,“既然他有胆量自荐做春闱主持,定有过人之能,不如我们今天聚在一起赌书,如何?”
“哈哈,最好不过!”
“说好了,谁输了谁今天请客,我们止善楼喝酒去。”
“好好好!快走,前面带路。”有人催促我。
我刹那发愣。
带路?带到哪儿去?我能把他们带到南书房么?
“怎么?胆怯了?放心,付不出酒资我们可以借给你。”有人拍拍我的肩。
“对了,你究竟是分属哪个部?你上司是谁?”
“管他是谁,只要不是林岳……”
我笑了。
林岳。
想起李板儿那段关于“新老爷”的事,又想起明于远说李板儿是林岳家仆……
“你笑什么?难不成你还真属御史台?”那文秀官员问。
我想了想,答得模糊:“这几年,我确实与御史台打交道最多。走吧,我想林岳……林御史大人这会儿定在兰轩考察民风民意。”
他们一听,彼此交换了下目光,犹豫着同意了。
御史台,我真是轻车熟路了,前几年没少被林岳拘在这儿听他讲昊昂典律。
穿过道道宫墙,越过重重宫门,我们来到御史台。
高树阴翳,静穆庄严。
前后六七进,我们一路向里,地面纤尘不染,里面声息不闻,整肃森严如营垒,连鸟鸣声都听不到。
这些人跟在我身边,脚步不自觉地都放得很轻,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我笑道:“不必拘束。林御史人很不错的,相处久了你会发现他其实很好玩。”
那欧阳文博微笑起来:“整个昊昂除了兄台你,不会有第二人这么说峻峭如铁的林大人。”
我身边这群都深以为然,末了又笑骂我肯定是个糊涂蛋。
“兄台你一定是御史台里的人才,我都等不及要与你赌书了。”
“提前说好了,输了可不能赖帐!”
一时间御史台里声音大了起来。
“喂,你们!”突然倒数第三进出来个官员,渊停岳峙般当众而立,冲我们一声断喝。
我身旁众人似乎听说过他,一时立定了不知要不要继续向前,有的虚虚地看看我。
我微笑上前冲那人一揖手:“李大人。”
此人姓李,林岳手下官居正三品的李大夫,昊昂人称“阎王李”。据闻案犯只要听说是他审理案子,无须用刑,全会主动交待。
御史台我到得较多,所以认得。
某次我忘了穿官服去应卯,被林岳逮个正着,于是御史台中,我支着下巴坐听林岳讲刑法典章,一个半时辰,林岳居然还没停的意思,我闷起来,忍不住就想恶作剧。
正好这位李大夫许是体恤他家御史大人,泡了杯茶进来递给林岳,我伸手接过道声“谢谢”,无视他陡然冷得要下霜的脸,喝了一口,皱眉放下杯子:“这是什么?隔夜溲水?”
他本来面色就黑,一听更黑了。
我十分同情地看着林岳:“你竟喝这茶?茶叶倒不错,头春青云山锋尖,可惜不得其法暴殄天物。你,这位黑脸大人,”我笑着转向脸黑得锅底般的家伙,“帮我取些水来好不好?或者你带路,我去僮仆处取来炉子、水,沏茶请你们喝,正好关于昊昂律法我有些疑问想请教二位,行否?”
于是,我边沏茶边就百官监察、刑狱案件审理等问题,问他们御史台如何处理与刑部、大理寺的关系;是各司其职所司分明、还是分管有交叉有牵扯;三司因此产生矛盾如何处理;三司关系如何才能既相对独立又互相制衡……
结果,李大夫越喝脸色越淡,最后阎王李差点没变成弥勒,天都快黑了,他不肯放我离开:“再说半个时辰好不好?很多问题林大人与我也曾想过,但是思路没你的清晰开阔……不如你今天别回去了,我们连夜把刚才的一些问题写成奏章,奏请皇上……”
正说着,明于远走了进来:“林大人李大人,傻小子我负责领回,奏章之事你二人负责写,这叫职司分明,对不对?”
后来,我告诉他们那些话一部分是我与明于远平时谈论,一部分是自己思考;林李于是又霸住明于远反复讨论,几经修改,最后写成如何明确三司分工的提案。由于我的坚持,他二人没提及我的名字。
这份提案促使昊昂司法、监察走向更合理,由人治渐向法治过渡。
此为题外话,暂且按下。
话说此时李大夫本来面色严峻,见到我,微笑道:“你……最后一进空着,你们去吧。”
我笑着道声谢,与身边诸人来到最里面东厢房。
“想不到阎王李竟然还会笑,说出去谁信?”
有人笑拍我的肩:“瞧你傻乎乎的,你们御史台的人都挺喜欢你的吧?”
“别拍了,他这付身子骨只怕禁不起你这么大力气。”
“我哪里用力了?喂,你说我拍疼你了么?”
我笑嘻嘻:“没关系,你尽管拍,我只当遇到熊妖袭击。”
他们大笑起来。
那人笑着一捋我的头发:“你个浑小子!来吧,赌书,今天我们一定要他请客。”
我说:“没问题,兄弟我今天有心请客,只怕最后输的是你们。”
他们大哗,指着我笑骂狂妄,纷纷摩拳擦掌声明要围攻我一人。
那欧阳微笑道:“我先来。《学治举要》第四十七页第五行说的是什么?”
有人还在想,我应声而答:“治学者当善疑善思,为人者需谨言躬行。”
他们道声好。
“这次我来。《七章类稿形局类》第二十七页第六行……”
我不等他说完,微笑接口:“水九曲而下东流归海,见取舍见仁厚见纳藏见吞吐宇宙之气势……”
他们一怔,有人大声喝采起来:“这类冷文竟也记得……”
“我来!……”
“你等一等,我来,看我如何难倒他!《夜窗录》三十五章第三则……”
有人挠头:“这什么书?我怎么没听过?”
有人讪笑:“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我笑道:“这是去年冬桐山郎文治写成并刊印的书。第三则是:斯夜万象冥渺,月华如倾。灭烛独坐,渐觉灵台空明形神两释,超物外游之无极……”
室内很安静,他们看看我,又看看问我之人。
此人大睁双眼朝着我,半天不说话。
欧阳文博笑叹:“看来是一字不差,不然这徐利嘴早就要跳起来讥讽人了。”
众人轻笑,重新打量起我来。
我微笑:“还来吗?”
他们听后,立即聚在一起低声商议了好半天,最后欧阳文博说:“以此本书定胜负。《知录后闻》最末章最末行第七字是什么?”
“这个,倒令我有些为难……”我沉吟难决状。
他们微笑起来。
有人很大度:“没关系,你可以想一盏茶的工夫。”
“不不,想一柱香也不要紧。我们等得。”
“李兄,不如你先去止善楼预订雅座……”
“我先来查查他的荷包,免得他最后付不起帐。看他年龄这么小,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欺负他……”
“到时候他当了衣物哭着回御史台,我们可能会有理说不清……”
我笑起来。
这帮家伙。
明着说让我想,却又在我耳边聒噪不休。
不想我这一笑,他们倒紧张起来:“怎么?难不成你竟知道?”
“不可能吧,他再博闻强记也不会晓得……”
我笑问他们:“《知录后闻》有两种版本。一程氏刻本,一伍氏活字本。两家版本略有不同,程氏末章末行第七字是‘此之谓国之典律也’的‘律’字;伍氏本是‘典法’之‘法’字。不知你们想问哪家本子?不过依我看,原稿当为‘律’字。”
他们全体遭了雷击般,发呆。
许久,有人结结巴巴:“你……你是谁?!”
这一声,使他们活转过来。
“兄弟你如此厉害,怎么我等同朝为官竟对你毫不知晓?”
“怪不得你有胆量自荐……”
“这等才学怎么竟会无籍籍声名?”
欧阳文博眉微皱,忽站起来朝我深深一躬:“阁下何人?实不相瞒,此书为我兄长欧阳文宗所著,上月才付梓刊印,据闻倦勤斋两种本子各进了一本。之所以我们拿来问你,原是要与阁下开个玩笑,想不到……”
我微笑着站起来朝他还了一礼:“如果不出意外,我想欧阳兄、诸兄很快就会知道弟是谁。”
说着,朝他们团团一揖:“止善楼之约不改,不过要请诸兄等上一等。弟有事在身,今天不妨先散了,诸兄意下如何?”
他们边往外走边笑着说:“听你的,赢者为尊。你说我们很快就能重新相会,是真的吗?”
更有些微露依依之态,语气却强硬:“你可别忘了止善楼之约。到时候你不到,我们全体到御史台找你算帐……”
我站在廊下笑道:“这个自然。不送,诸兄后会有期。”
待他们全走完,李大夫走过来一弹我额头:“你小子越来越顽劣!不过,这帮酸文官是要给些教训才是,免得他们一天到晚感慨怀才不遇,不安于职份。”
我作疼痛难忍状:“要是被你敲笨了,你要负责。”
他哈哈大笑:“好说好说。”
我笑嘻嘻:“既然好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我即日将住进贡院,这次春闱,我想问御史台借些干员。名单嘛,你负责拟,人嘛,你负责帮我送到,好不好?”
“好你个小子,竟讹到御史台来了!”他又要敲我的头,突然咳一声收回了手,转瞬变成阎王李,“嗯。照办。”
我看着他暗觉好笑,环顾四周,果然,深广静穆的御史台廊下、窗前现出好些个人头,无一例外,全十分吃惊地盯着他们李大人。
李大人在我耳边咬牙:“你小子速速离开。老李我一世英名毁于你手。”
我大笑告辞,临出门,回头对他大喊:“老李?如果我没记错,小李你今年二十七吧?”
小李听不见,沉沉一咳,立即御史台内乒乓声大作,关窗的关窗,关门的关门……
肃穆万分。
我往兴庆宫准备向阿玉解释王德和之事,半路遇到明于远,他微笑着与我并行:“傻小子看来又大获全胜。嗯,你是打定主意要让种种流言不攻自破了?说吧,要我如何做?”
我真不知要如何佩服他未卜先知的本事。
正想着如何开口,他低笑出声:“别说谢的话。要谢也得等到晚上,你说对不?……小心!”
要不是他拉住我,我差点没撞到廊柱上。
……混帐。
“傻小子四处看什么呢?放心,我们周围没人。”
我一听,忙收回目光,目不斜视。
他咳了咳,正色道:“你礼部尚书的任命下了没多时,简府里书生们拜贴就如雪片般飞来。当然,附着拜贴而来的,内容就丰富了。有自己写的文章,也有各类经卷。”
“经卷?”我觉得莫名其妙。
他微笑:“写着《通志三十卷》的,里面就是黄金三十两;《类学概要百言》的,里面是白银百两……你如何处理?”
我越听越头疼恼火,想了想,说:“全收了。”
他十分惊讶状:“全收?打定主意了?简非,你发财了。”
我看着这家伙,笑了起来:“是的,全收。我拿它有用。”
他也不问我要来何用,就点点头说得一派轻松:“那就收下好了。”
我看看他,他在我耳边低声说:“放心,我不会告发你的。”
“……”
要不是兴庆宫在眼前,我恨不能一脚踹过去。
他低笑出声。
待我来到兴庆宫,阿玉递给我一个白瓷盒:“活血的,回去后记得用。”
我笑问:“不生气了?那个王德和……”
他看我一眼,问我:“入住贡院后,别太辛苦。我给你配了四位主持,二十七名阅卷人。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
我说出与明于远商量的一些想法做法,他静静地听着,末了全部答应下来,又问我:“录卷人名单你心里一定也有了吧?”
我笑着朝他一躬:“我皇圣明。”
他微笑着看我一眼:“是今天兴庆宫外跪着的那群闲职文官?”
啧啧,又一个未卜先知的。
他大笑:“瞧你这表情……我猜不出你才高兴?”
我看着他近年来难得一见的明朗笑容,大脑未动手先动,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你别太劳累,奏章批不完,让阿敏他们帮着。要像现在这样,平时多笑笑……”
他一怔,看着我的手,眼底笑意渐渐加深,末了耳语般说道:“好。”
我顿时大为尴尬,飞快松了手,飞速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