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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际会从今始。
“如何?有没有破绽?”对着镜子贴罢面具整理好头发,穿上那件深青色棉袍,我笑问阿玉。
他嘴角一抹笑,却没有到达幽深漆黑的双眼:“不错,堪比乌鸦。”
呵呵,那是。
经过昨夜,似乎更黑了几分,再加上这面具,我整个人灰扑扑乌蒙蒙,重度营养不良状。
尤其站在雍容优雅的他面前。
我作高山仰止状,大力赞叹:“公子容珩长身玉立,秀逸清峻,为人中龙凤现身说法。”
他一笑,却转过了身去,似乎是在注视着窗纸上摇曳的竹影,好半天,声音传来,轻得如自语:“昨夜……睡得好吗?”
这下,再也装不出浑忘昨夜的事、装不出眼前这人是我兄弟的样子。
我看看窗外,大声说:“哎呀,时辰不早了。”
说着快速卷起桌上的纸墨笔砚,定定神,努力走得沉稳,努力控制着自己不一下子就窜到外面去,到门口还努力用很自然的语气问他:“你现在去不去……?”
他不知何时已转过来,沉沉静静地看着我,不言语。
我一惊,停在了门边,话居然变成了:“哪儿有吃的?我饿了……”
他一愣,慢慢慢慢,笑意涟漪般从眼底漾开,溢出来。
他无奈地摇摇头,摇着摇着笑出了声。
“走吧,小笨蛋,”他似乎越想越好笑,伸手一捋我的头发,“傻瞪着我做什么?不是饿了吗?被你这么一闹,我倒真饿了。不过,你欠我的五百七十六文还没还,我身边没钱了,从现在起由你来付帐。”
恶僧妙音不知躲哪儿静修去了,书院东南角的厅堂中,坐着许多吃饭的人。
我们进去时,里面静了静,立刻又嗡嗡嗡响起说话声。
“看看看,那个就是穆非……”
“什么?太难看了吧?容珩竟然看得上他?……”
“不对,快看他的身材,啊,还有走路的姿势,太好看了……”
“啧啧,好看?!你不会也昏了头,像容珩那样被他……”
“听说有人正准备把他轰出书院……”
阿玉看看我,我笑了笑,不安之情却潜滋暗长。
年试,我是绝对不能输的。
可要是他们真的存心联合起来为难我,怎么办?
唉,想不到一天的功夫,我的名声竟这么大起来了。
一路想着心思,容珩坐我也坐,不多会儿,有人提着食盒上来。
药草的香味隐隐传来……何太医?
只见他极为恭敬地朝阿玉一躬,目光飞快瞥过阿玉,落到我脸上时,眼里笑意满满。
这人,为什么要笑得这样古古怪怪?
我看看他,又看看阿玉,阿玉也正在看我。
我低头,发现大家打哑谜真不舒服,于是挑了一块梅花糕递给他:“尝尝这个,我请你……”
突然尴尬起来。
身上一文钱也没有。
他低笑出声,接过点心看了看,又看了看我:“不错。颜色清丽无匹,吃起来一定令人回味无穷。”
说罢,目光不离我,十分优雅地轻咬一口。
我无端打个寒颤。
一旁杂役打扮的何太医目不斜视,表情还绷得十分……严肃?
阿玉状若无意地扫了他一眼,何太医惊醒般告辞:“二位慢用。”
我抓住何太医的衣袖,把他拉低了在他耳边商量:“我没带纹银,今天的帐,先欠……”
身后有人“嗤”地一声冷笑,转眼已站在我们桌前。
顾惟雍。
“欠?多半是赖帐吧?不过啊,真可惜,你混进我们书院骗吃骗喝的日子快要到头了。”
他的目光极不屑地我脸上沾了沾,转落到阿玉身上,变得吞吞吐吐。
我看看阿玉,阿玉微笑着拈块水晶酥给我:“试试这个,味道不错。”
顾惟雍脸色一白:“容珩……”
阿玉抬起头,看了看顾惟雍,开了口:“是顾公子吧?我看你是枉生了一副聪明面孔。你好歹也算个读书人,怎么如此动摇不定、毫无主见?不是看在还有几分良善的份上,我……”
“容公子要如何?”
霍,顾问峤居然会出现在这儿?
他一身长衫,看上去颇有几分风雅。
“顾某派人打听过,京城各王府中谁也没听说过有容公子这号人物,不知容公子如何解说?”
阿玉浑若未闻,拉着我站了起来:“走吧,第一轮年试要开始了。”
顾问峤在我们面前,笑容却十分谦和:“这次是顾某多事,管到南书郡来了。失礼处自会向书院院长及卫明府说明。不过现在,还要烦请容公子跟顾某解说一下你的身份来历。”
不少人向我们这边看过来。
我看着顾问峤,实在笑不是气不是。
这人什么回事?凭着他对名利的热切,突然跑这儿来这一招是什么目的?
正疑问,却看到他朝顾惟雍微不可察地一颔首,顾惟雍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容珩,转身走了。
霍,顾问峤莫不是亲自上场,帮他儿子夺这年试第一名来了?
嗯嗯,很有可能。
毕竟这一次年试不比以往,昊昂一品大臣几乎全来到了书院。
多好的晋身机会。
“走吧,别看了。年试就要开始了。”
“哎哟,真的,快走快走。”
人,一下子走了个干净。
阿玉似乎懒得多说,看也不看顾问峤:“让开。”
语声清淡,并不似阿玉自己一贯清冷端严的声音。
顾问峤一怔,眼神中掠过惊疑之色。
阿玉仪态优雅步履从容,带着我离开。
“顾问峤没见过你?”半路上,我问阿玉。
“别忘了我现在还是容珩。他纵有怀疑,也不会疑到这份上。他一个五品官,平时并没有什么面圣的机会。即使有,又有几人敢细细打量人君的?哪像你,我看你是惟一不怎么把我这个皇帝放在眼中的人吧?”
我不安起来。
他又在怀疑什么了?
“怎么?没话说了?”他并不看我,唇边似有若无一丝微笑,“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你竟没有为人臣子的畏惧心理。像你这种性子,我想全天下难找到第二个。很好,很好。”
我强作轻松:“那是因为我想把你当作兄长……”
“嗯,非弟弟,你等着看哥哥怎么赢你吧。记住,赢了你后,我会在当夜……小笨蛋往哪儿跑?希贤堂在南面,你往讲堂去做什么?不想考了?”
希贤堂。
这座座落在书院南面的高大的歇山顶建筑,面山而建,环境清幽,看上去十分厚重沉稳。
走上五层台阶,站在宽大的廊下向里一望,不由暗自吃惊。
早就听说来了不少外书院的书生,却仍然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参加年试。高大深旷的大殿内,一人一张单独的矮矮的书桌,基本已座无虚席。
“野小子怎么到现在才来?来了还不快进去?马上就要开考了。”
头上挨了一下,我忙转过身看,笑了起来。
谢清玄。
一袭青色长袍纤尘不染;雪白长髯当风微拂;精光内敛的双眼此刻却隐隐有几分孩童式促狭的笑意。右手握着一只竹节紫砂的壶,晨风里,茶香隐约。
我笑嘻嘻上前一把揭了他的茶壶,伸颈闭目一嗅:“香气清鲜醇和,闻之如处春野,好茶好茶。”
“闻什么闻?野小子要是考得好,老夫新得的三两白毫银针,或许可以分你一盏半盏的。现在,你给我进去吧。”
咳,好像香味会愈闻愈少似的,老头从我手中抢过壶盖捂上,只差没一脚把我踹进希贤堂去。
进去。
后面阿玉跟上来,在我耳边来一句:“野小子厉害。谢清玄,昊昂士林声望最卓著的贤达,朝廷多次相招拒不出山的名士,南山书院真正的院长。最是清高目无下尘的一个人,遇见你居然会变成这样?”
我作愧不敢当样。
阿玉看看我,微笑起来:“小非,你这样做,是在掩饰内心的紧张吧?”
呵呵,这双眼睛才真正厉害。
是的,我怎能不紧张?
这一场年试对我们将意味着什么,我俩谁都心如明镜似的,我想此时紧张的应当不止我一人吧?
可看他,气质清贵仪态优雅,步履闲适得好像来参加春日郊游的。
希贤堂中原本十分安静,看到阿玉进来,悉悉悉衣衫摩擦声、方凳移动的声音响起来,许多人开始交头接耳。
“看到没有,容珩居然在笑……”
“……容珩,两年年试第一名。”
“他前面的是……穆非?”
“应当是吧。确实很难看,据说人品更差……”
“容珩会看中这种人?”
这种人?哪种人?
我心底笑笑,走到东边最后面靠窗的一个空桌上坐下。
前面的位置还空着,正犹豫着要不要示意阿玉过来,不知哪儿跑来个很瘦的书生,抱了笔墨莽里莽撞坐了过来,砰的一声把我的桌子撞得吱吱响。
阿玉看了看这人,目光里似乎带了某种审视,又静静扫了我周围一眼。
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我左看右看,全不认识。
阿玉选了我左前方的位置坐了下来。
“诸位,南山书院一年一度的年试现在开始。第一轮:经史典籍释义,此为笔答。时间:五柱香。今年参加考试的有八百零一十七人。读卷老师聘自昊昂最负声名的名家,共三十人。第一轮取前五十名,会在明天辰时张贴入选名单。”
站在最前面说话的,是与我一起被顾问峤带到南山郡“喝茶”的院长,他的话一落,有人喊起来:“林院长,不公平!今年参考的比去年多了近三百人,为什么仍然只取前五十名?”
“对啊,强烈要求增加入选人数。”
“再加三十个名额吧……”
“再加十个也行……”
闹哄哄。
阳光从高大的窗棂透射进来,照在这些年轻明亮的脸庞上,一时间里面紧张的气氛淡去,希贤堂内周流着一种生动明快的气息。
“怎么,看到人多心里害怕了?参考人越多,越能彰显诸位水平。开考。”
呵呵,还是谢清玄厉害,三言两语就把这帮小子镇压了下去。
题宣布了,三道,并不很难。
要求根据个人理解,分别从道义、文化、经济的角度作解释,颇类儒家经典释义辨析,我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第一支香已燃上,放在希贤堂中央人人都看得见的高台上。
青烟袅袅而起,大殿内无人再说话。
诸生,思考的,目光茫然的,抓耳挠腮的,奋笔疾书的,隐约可以感受到其中紧张的气氛。
前面这猴精似的书生,不知是在想还是不会答,坐在位上动过不停,我的桌子被他摇得毛笔几次滚到地上,砚台里的墨也差点儿泼出来。
无奈,把桌子尽量向后挪,与前面这人隔开了一段距离。
阿玉执笔写字的坐姿一样端庄优雅,已开始答题。
我不再看,静静磨好墨,顺便也理好了腹稿,开始埋头答题。
依稀听到谢清玄报过第两支香,第三支香……
阳光静静地流泻在我面前的纸上,墨香淡逸。
心静如水。
三道题,经过深思熟虑,写起来十分流畅。文不加点间,已全部答完。
数一数,台上第四支香刚刚燃了一半。
左前方的阿玉似乎也已经写完在复看。
原本想交卷,想了想决定再仔细检查一遍。
前面的这位不知什么原因坐立不安起来,只见他浑身作痒般,开始在身上到处抓抓抓,许是为了节省时间,手中一支蘸饱了墨的笔也没放下来。
刚想提醒抓到右颈处的他别污了衣领,不想他手中的笔突然向后飞来,速度之快,来不及作任何反应,笔已落在了我的考卷上。
我“哎呀”一声低喊,前面的他也惊跳起来,转过身一把抓过我的卷子,一边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一边抬起衣袖就在上面一顿乱擦。
“不能这样!把它给我……”
话已没有必要说。
眼睁睁看着吸水性能极好的纸,迅速花成一团,我那一个字也没涂改的试卷,就这样左一块墨汁右一块黑斑,被这人擦得模糊不清。
许是听到这里的动静,谢清玄走了过来,提起我面目全非的卷子看了看,眉棱一动又仔细看去,忽重新打量我,眼底惊异之色闪过,叹息道:“可惜了……”
呵,可惜……
不理会前面这人的连连道歉,只觉全身如坠冰窖。
离交卷时间只剩一支半香不到的时间,纵使重答,也已来不及了。
难道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输了?想想阿玉的三个条件,心里阵阵发紧。
我慢慢看向阿玉,阿玉看了看我的试卷,微皱了眉头,目光重落在我前面的肇事者身上。
我垂头,就这么干坐着等时间到?
补救总胜过无所作为吧?
我走到谢清玄面前,问他能不能延长一些时间。
他沉吟半晌:“没有这样的先例……待会儿我召集书院里联讲会的人,看能不能当中口试考问。”
心中一阵失望。
这要是万一不能呢?
不等他说完,我向他重新要来了答纸,坐回位置埋头狂写。
顾不得答案的周全,只答重点和纲要;顾不得字的好坏,只知道埋头写写写,手心里全是汗,这一刻再也听不见任何的声音,再也看不到任何别的人,整个身心全在高度紧张的答题中。
第一次知道追赶时间是何种滋味,仿佛不是在纸上答题,而是在超越极限地狂奔。
额角一滴汗,微微沾湿了纸上的字迹;又一滴,再一滴,差点儿没洇成墨花;
字从小楷变成行书,变成行草,最后变成了狂草;
恨不得血管里激荡的血液全流进笔管里去,好省掉蘸墨的时间;
……
“……时间到了。”
低低的声音传来,一只手抽着我手下的答卷,我的心跳骤然一停,近乎本能地压住了试卷:“不!我还有一题没答……”
话到一半猛然醒悟,我住了口。
谢清玄恨恨地敲了一下我前面那家伙的头,叹息着把我被汗水糊花的卷子拿走了。
坐在位上很长时间没有动。
耳边沸腾的人声,喧哗的笑语,似一浪高过一浪的冰水,我打个寒颤,才发觉背上一片冰凉。
苦笑着摇头,原来汗水已在不知不觉中浸透了中衣。
抬眼看过去,接触到很多目光。
鄙夷,嘲讽,幸灾乐祸,同情,无表情……
罢了。
默默收拾好,走出希贤堂。
阳光融融的暖意下,更觉得湿重的衣服贴在身上的寒冷。
“没事吧?”阿玉走过来,探了探我的前额,“答了多少?”
“最后一题一字没动。前面答的也只是概要。”
他微皱了皱眉,没有开口。
污了我试卷的家伙,在我们前面走着,不知在看谁。
顺着他的目光,松径东边,顾惟雍和他的同桌说笑着走过去。
那小子与顾惟雍目光一接,很快转开,仰天吹声口哨,走了。
阿玉显然也看到了,看着他若有所思的神情,我顿时明白过来。
想起明于远提醒我注意书院诸生的事,不禁微微苦笑,想不到他们竟使出这样的手段。
应当是事先商量好了的吧?
在他们,只是要赶我出书院。他们哪知道这一场年试对我的重要性。
寝室里没坐多久,谢清玄着人来喊我。
清幽的竹斋。
谢老夫子一看见我,就开始瞪眼:“你做什么了,让书院里那帮小子如此讨厌你?前几天他们不是还挺粘乎你的?”
心里开始发凉。
果然。
“书院里任何规矩的临时变动,要得到师生代表的一致同意才可执行。现在书院六堂都没什么意见,但生员协理会坚决反对给你当众答题的机会。理由有二:对别的人不公平;以后的年试中,有人可能就会以此为例,制造复试的机会。”
“刚才看你试卷上的字,你是简非吧?上次看过你的长相,我就直犯疑。这世上怎么会有人生出这样的容貌、这样的仪态举止和声音?只是你皮肤黑沉沉的,我才没有把你与简非联系起来。”
他说着说着,以一副“看看看老夫多聪明”的样子睨着我。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配合着朝他一揖:“先生清名,小子久仰。今番良晤,幸甚幸甚。”
他哈哈大笑,伸手拍拍我的头:“你的状元文章传遍天下,连带着那一笔清绝的楷书也被人一再效仿。不过,一张试卷上变换那么多字体,在昊昊恐怕也是空见绝后了。这卷子,要是遇到生性拘谨的来判,只怕你一点希望也没有。”
呵呵,这一点,我哪能不知?
但总不能坏了书院规矩,去做舞弊的事吧?
谢清玄看看我,突然又笑眯眯:“昊昂朝中位极人臣的几位如今全在本书院,一定不是偶然吧。你小子突然跑来参加年试是有特殊原因了?容珩……嗯,此容珩一定不是彼容珩。书院里那群小子要是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下巴一定会震惊得掉下来。其实,老夫很希望你能过关,要不然,第四轮的仪容风度大选,多不好玩哪——”
看着这个憾然作长吁短叹状的老头,不禁笑出声。
谢清玄赞许地看我一眼:“小子气度不错。得失原本不要太放在心上。来,我煮茶你抚琴,我们且静下心来享受这片刻闲暇。”
不忍拂了他的兴致,我在琴案旁坐了下来。
绿竹环合的斋室,阳光照进来,光线是润泽透明的淡绿;茶烟袅绕,清氛似水;
渐渐忘却烦恼,可心却不似从前那样宁静,我也不想去控制,于是选了一曲《沧海龙吟》。
谢清玄闭目而坐,慢慢品着茶。
一曲已经弹完,他似乎还在回味。
“你这次的琴音与上次的《茶禅一味》大异其趣。野小子或许起了入世之心……”
什么?
入世之心?
我?
他笑看看我,温声说:“过来坐吧。茶自己倒。琴音心声,上次弹琴时,你心境恬淡自适,似青山流云,无所牵挂;刚才这一曲,隐然有沧海云帆之象。”
我静静地听着,看着面前悠然浮散的茶烟,出神。
谢清玄也奇妙,不再说话,只目光悠远,似已浮想于天外。
杯中是韵高致静的清茶,对坐的是意气相投之人,可我此时却没了喝茶的心境。静看着杯中浮沉翻涌如白云的芽叶,忽想起自己上次‘生命如茶’的话,一时更是迷茫。
仅仅是因为怕输了这场考试?
简宁那次因为我中状元,心底流露出来的喜悦;
温润的、溺爱着他儿子的简宁。
我微微笑起来。
竟从来没有问过他对我的期望;简府世代公卿,出了我这样一个一心想逃避责任的人,算不算个异数?
昨天与明于远立于山顶时,自己某些想法的变化究竟是什么?
入世之心?
……
茶宜静,我自嘲般一笑,放下杯子:“小子心意烦乱,出去走走。”
谢清玄手轻挥:“老夫这间竹庐,你去留随意。”
在苔痕遍布的竹径里,我低着头缓慢地行走。
风吹过,竹吟森森,别有宁人心神之功。
长吁一口气,从这些清劲出尘的竹子身上一根一根看过去,看……
心砰地一跳。
明于远。
小径深处,他负手微仰了头,似乎也在看竹。
枝叶里闪烁的阳光,在他俊逸的脸上,明明灭灭。
这一次是素袍如水,襟袖风卷,整个人明净清逸绝伦。
呆看半晌,我想也没想就冲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他似乎吃一惊:“胆子大起来了,现在可是大白天。”
“不管。”我用力再用力。
“好好,不管。”他低笑出声,伸手反拥住我。
“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已立听多时。烟雨江表,波涛澎湃,如见苍龙出云入海之飘忽。心境竟如此动荡……怎么了简非?”
我一怔。
这人,太厉害。
短短的几句,不仅道出了《沧海龙吟》的曲旨,而且竟一语道破了我此时的内心。
“傻小子终于肯长大了。不过,遇事还不够沉着。”
沉静温柔的声音里,是三分感慨,七分包容。
听得我又发呆。
“……你已经知道考试时发生的事了?”
他拍拍我的背:“别太担心,凭你的水平,未必就过不了关。当然,输了也不要紧。”
不要紧?
想起阿玉执着的目光,他的隐忍与用心至深,不由呼吸一促。
明于远看看我,可我怎么觉得他这看似浑不着意的一眼,有种洞悉人心的敏锐与深沉呢?
他笑起来,一把将我圈进怀里。
“想做什么就放心去做吧,输了有我呢。除非你选择了他。”
“明于远!你……”
“呵呵,小傻瓜别乱动。你自己或许不知道,你只要一看到皇上,负疚之心就会泛滥。这一点,肯定会影响到你最后的选择。依你的性情,选择退,你会愧疚;选择进,却似与你一贯的心愿相违。刚才你这一曲琴,我听后想了许多。”
想什么了?
“简非,这次回去后,有什么打算?”他放开我,漫步上前,问得似乎很随意。
怎么一下子问起这个?
还在想,竹径深处传来一句:“什么打算?肯定是为祸昊昂朝廷了。”
我被这句逗得笑起来。
瞬间想起很多事。
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明于远与我一起步行回家,我说自己名字的意思是减少是非;他却笑称“简非简非,专门惹是生非。”
那时,我还是倦勤斋里一名饱食遨游的小小侍讲;
那时,以为阿玉只是某个品阶与我差不多的世家子;
那时,宋言之刚刚返回都城,我在兰轩一见到他,即被他的人品气度深深折服;
那时,阿敏还不曾回京。
现在,阿敏笑嘻嘻站在我面前。
“刚才那琴是你弹的吧?我与宋言之打赌,他静听良久,说了一句‘我宁愿是自己输了’,后又低声念起你那两句‘我梦往何处,筑屋白云侧’,出了神。”
出神?
我刚才这曲琴声到底是怎么了?
阿敏看看我,又看看明于远,眼底的笑意扩大再扩大。
“阿敏,你小子笑得这么贼忒兮兮的做什么?”
他朝我眨眨眼:“小非非,此曲一出,不知是祸是福哪——”
明于远微笑着接过去:“不劳宁王牵挂。祸福都由我明于远一人替他担了。”
这二人,说得我洪水猛兽似的。
我笑起来:“好吧,这次回去后我一定努力制造事端,以不负你二人先见之明。”
明于远一僵,看了我一眼,眼神深刻,带着沉思。
阿敏哈哈大笑:“好好好,公子简非终于肯走出来为祸人间了。我都等不及要看到这一幕啦。”
我不去理这家伙。
“明天公布结果时,你和我一起去看,好不好?”我问明于远。
明于远笑起来:“傻小子还在担心?好……”
阿敏却拉起我就走:“这两天你还是老老实实与皇上在一起的好。不然书院里那帮小子,还不知会想出什么恶招来整治你。”
明于远在身后闲闲来一句:“宁王如果真有心,顾问峤那儿您就适当关照几句吧。这人败事的能力还是有的。要是真弄出个臣子留难皇上的事,传出去是什么样子?”
出院门没多久,居然遇上张淼林东亭他们。
这几个原本在说着什么,看到我,声音一下子全没了。
他们看看我,又看看阿敏,再看看我,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然后是更加的不屑。
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你们这是上哪儿去?”
张淼当我是空气,笑对身边几个:“走,我们把容珩拉出来喝酒。这人,什么都闷在心里。为某些人伤神难过,呸,真不值得!”
我看着他们无忧无虑的背影,心里竟有些莫名的怅惘。
阿敏敛了笑容,说得缓慢而认真:“简非,你要是不愿意,就一直待在书院里好了。你放心,其实谁也勉强不了你什么的。”
听着这话,我心底一热,上前抓住了他的手:“阿敏,有你这样的朋友……真好。”
阿敏一颤,迅速抽出自己的手。
见我惊讶地看着他,他一笑:“才想起来,我还有事要与简相商量。”
去了。
我一笑摇头,独自回到寝室。
晚上泡澡时,妙音打趣我:“别担心,简状元的文章我也看过,你就是两道题不答也不要紧。读卷老师一看到你第一题的阐述,十分震惊之下,就判了你头名。”
听着他夸张的话,我烦恼丛生中,也笑出了声。
一夜无话。
第二天,辰时。
第一轮考试的结果果真依时贴出,书院里的气氛瞬间热烈起来。
我走到门口又坐下,拿起书又看不进,站起来却又无处可去。
阿玉似乎不堪烦扰地放下书:“别晃了,走吧,我们去看看结果。”
一路上,人人都往希贤堂下月台前跑去。
人头攒动,水泄不通。
入围者的欢呼声,落选者的哀叹声,旁观者的议论声……
人声鼎沸。
置身喧嚷的人群中,那张榜单隔太远,但前面人丛里的议论我却听到了。
“看,又是容珩!头名又是容珩……”
“走走走,看他们的答卷去……”
“对,好好参详参详……”
阿玉。
他果然考了第一名。
阿玉微笑:“如果你没有入围,我们就起程回去。”
我一听,心急心惊之余,转身就往人群里去。
“小心,你这小笨蛋。”阿玉忙上前帮我拨开人群,揽我的肩向里挤。
在惹了无数白眼和报怨之后,终于来到了榜下。
强抑住狂跳的心,从最下面往上看,一看,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再看,我大笑起来。
周围的人纷纷侧目。
我连推阿玉:“看到没看到没?哈哈,第五十名可不就是我简……喂,你揪我的耳朵做什么?!”
阿玉似乎也挺高兴:“很好。有你,这场比试才有趣。我可不希望你输得这么莫名其妙。下一轮考试,你给我好好坐在我身边。我保证没有任何人可以用任何方法干扰你答卷。”
心情轻松之下,我开起玩笑:“那是。第一轮我要是因为那原因过不了,你即使赢了,我也是肯定不认帐的。”
阿玉静静看着我,静静地说:“你还能逃到哪儿去,小非?”
我正视他的眼睛:“逃?我为什么要逃?告诉你,从此我不会再逃。”
可看了几秒,还是转了视线。
他轻笑起来。
听不见听不见。
转身挤出去看试卷。
按照传统,书院里每年都会张贴前五十名的试卷,让所有的人评读交流与监督。
阿玉的答卷前聚的人极多,许是因为正主来了,诸生纷纷向两边让,阿玉与我顺利来到最前面。
张淼林东亭他们也在,这几个一见阿玉就开始起哄:
“容珩,你太厉害了。这次你要是还能夺得年试第一,准备如何处置顾惟雍?”
“容珩,今年你要是赢了,会要求谁陪你共度良宵?”
听得我头皮一麻,脊椎直发凉。
阿玉有意无意看我一眼,笑而不答。
张淼眉一皱,大声说:“容珩,你不会是要这……这只乌鸦吧?”
林东亭笑着抢话:“最好是不要。最好你们都不喜欢,这下穆非就归我啦。”
“林东亭,你小子有点骨气好不好?这乌鸦有什么好的?你又不是没见过他巴着明国师的模样。今天又去粘着宁王……哼,我们南山书院什么时候容纳过追名逐利、趋炎附势之徒了?”
林东亭置若罔闻,上下左右不住地打量我:“我林东亭敢打赌,你们全看走了眼。行行行,你们容纳不了,我来容纳好了。我就是喜欢他,越看越喜欢……”
张淼瞪着林东亭直喘粗气,最后还是忍不住,冲过去对着林东亭当胸就是一拳。
周围一群全是好事之徒,哄然叫好的有,大笑着扑过去加入战团的有。
烟尘四起。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这群精力过剩的家伙。
他们是来打架的,还是来看答卷的?
转过去看阿玉的答卷,禁不住越读越为他的见解所佩服。
“阿玉,你读书一定极肯动脑筋吧?”
阿玉的视线不知落在哪儿,许久才听到他清冷的声音:“长夜漫漫,不读书何以度过?或许从此以后,会不同……”
不同?
我看他,发现他在深深地凝视着我,忙转头盯着他的卷子。
身后似有一道目光,似清寂似炽热。
我僵着背看到十分认真。
幸好。
身边群殴的已经罢了手,这会儿全齐集到阿玉的答题前,合唱般大声念着卷下评语:“锦绣满篇。诵之再三,叹服叹服。录为榜首。王元朗。”
“欧欧,锦绣满篇,叹服叹服。”
我努力笑得轻松:“阿……咳,容珩,这个王元朗有趣,我喜欢。”
阿玉清清冷冷看着我,洞悉一切的双眼幽深难测。
林东亭哀叹一声:“穆非,不准再喜欢别人了——嗷!张淼,你小子再打我,我可真火了。”
张淼冷哼一声。
林东亭又笑哈哈:“穆非,你小子够幸运的。顾惟雍施那下流招数都没有难倒你,佩服啊佩服。咦,对了,还没有去看你的卷子呢,走走走,别理他们,我们俩一起去看……”
“行,我们就去看看这乌鸦的答卷。看值不值得我们动脑筋为难他。”张淼冷笑一声,率先向我的试卷走过去。
周围看热闹的轰然赞同,拥簇着瞬间走了大半。
阿玉看看我,微笑道:“我也很好奇是何人慧眼识珠,圈了你。”
结果来到试卷旁,发现张淼他们全定定地盯着卷子,除了时不时的抽气声,竟然一个也不说话。
怎么了?
正暗自惊异,林东亭已转过来一把拉了我:“穆非,想不到你小子居然这么厉害。别的不谈,就这笔字……”
张淼他们齐齐看着我,眼神真是说不出的复杂。
我上前一看,触目处就是几行大红朱批:
“析义精辟,据理新颖,深得凝练之精髓。兼之烟云满纸,据此直欲呼酒。快哉快哉。惟第三题留白,似恶童助人挠背,痒处将及却罢手而去。可恼可恨。录为榜末!”
笔墨淋漓,钩画极为洒脱。
再看署名,不由笑出了声。
王元朗。
阿玉肯定也注意到了,笑看我一眼。
“这个王元朗是谁?这次年试结束我一定要去找他。这人太好玩了。”我简直有些等不及。
林东亭满脸不可思议:“穆非,你竟然不知道王元朗?天哪,你究竟是哪个穷乡避壤里出来的?王元朗,昊昂士林学问极好的、最狂狷的达人。看得顺眼的,对方就是贩夫走卒,他也会拉了一起饮酒击壶高歌;不顺眼的,任你是王公勋戚,他也不会理你半句。”
霍,竟如此任性?
林东亭朝我神秘一笑:“这人还长得特好看。当然,肯定没有你……喂,张淼,你今天为什么老跟我过不去?”
张淼一把拨开大声抗议的林东亭:“穆非,你答应我们不会负了容珩、不再去找明国师他们,我们就还是好兄弟。我可以保证你在南山书院里……”
我打断他,笑道:“不。这一点我绝对不可能答应你。你以后会明白这其中的原因。”
没人肯听,他们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
周围的人盯着我,仿佛我是一只混进羊群里的大尾巴狼。
张淼气极反笑:“好好好,你个混乌鸦!你就等着吧!”
他转向阿玉:“对不起,容珩。别怪我们不能你面子。你也应当清楚,书院里容不得这种样趋炎附势之人。我们一定竭尽全力把他赶出书院……”
阿玉微笑:“求之不得。敬请刁难。因为我十分想看他如何应对你们的考问,那一定极为有趣。”
张淼他们直直地看着阿玉,似乎有听没得懂。
本来在腹诽阿玉的话,可看着他们的神情,我实在控制不住大笑起来。
林东亭却似有了新发现:“穆非,你是不是下功夫临摩过简状元的字?你这楷书与他的极像。看你试卷上的书法,确实如烟云满纸。看来你竟是诸体皆精,绝佳。”
“绝佳?人品低下,还不是一文不值?!”
“看他这样子,分明不觉得羞耻。”
“哼!现在看他,竟觉得顾惟雍都比这乌鸦可爱……”
事实上,他们越是气愤,我越觉得他们可爱。
我笑嘻嘻听他们指着我大声喝斥。
阿玉好笑地看我一眼。
这一来真如火上浇油。
看他们神情,恨不得要冲上来揍我一顿。似乎因为顾忌阿玉,才忍住了没动手。
“穆非,你就等着第三轮的当众答问吧。”
说完也不等我的回答,拖着林东亭,转眼走了个干净。
阿玉微笑着一捋我的头发:“走吧,恶童。”
我惊喜:“去会王元朗?!”
“王元朗?第三轮当众答题时你一定会看到了。当然,首先你得考过第二轮。”
呵呵,第二轮。
走进书院东侧的朴素无华的进德堂,才知道第一轮年试,深研班的全部入围了。
阿玉率先进去,眼风扫过,座中顿时静下来。
他似选定了位置,径直往南窗走去。
“小非,过来。”
我走过去一看,笑了。
想不到他选的位置,正好在顾惟雍的后面。顾小子的脸红得要滴出血来。
阿玉自己坐在我左边。
考的是时论政论,颇类旧时策论。
仍是五柱香的时间。
这一次再无人打扰。三支香的时间,我答完,阿玉也正好停笔。
他先我后,提前交了卷。
第二天结果出来,五十人录二十人,他仍在榜首,我名列第二。
顾惟雍,张淼,林东亭……听旁观众人议论,深研班有十五人胜出。
正在细看入围者的考卷,耳边忽有人闲闲地说:
“乌鸦,明天起就是当众考核了。听说宁王、简丞相、明国师、大将军他们全会亲临现场。这一次,我们一定会让你输得彻彻底底。”
呵呵,居然没发现我身边围了一大群人。
有深研班的,也有陌生面孔,全都满脸不屑。
顾惟雍撇撇嘴角,白眼相向:“看什么看?你不就是想利用这次年试捞取更多的好处吗?我们……”
实在不想他们的误会继续下去,我不得不为自己辩解:
“凭心而论,我在意的并不是这种输赢。在有些人眼中,赢了自然可以有更大的声名、更多的荣誉。可是如有可能,我宁可不参加这场角逐。因为在我看来,只有息了竞逐之心才会真正去潜心学问,才能获得海阔天空般的自由,体会到明月清风般的怡然……”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嘲笑打断了:
“哎哟,瞧这话说得多漂亮!”
“多么淡泊的圣人啊!”
“虚伪的乌鸦!”
“你们不要这么说人……”
“说?!我们还要打呢!”
话音未落,就见一团黑色的物体以极快的速度向我飞来。
眼看着闪避不见,突然一只手伸出,将扑面而来的东西尽数收到袖中。
面前的这群人,齐齐住了口,颇为不自在又控制不住兴奋地看向我身后。
我转头一看:
呵呵,宋言之,明于远。
宋言之微笑道:“宋某以前只知道松塔里的松子可以吃,不知道它还可以做暗器。”
他们不好意思地愣了愣,忽有人大声喝采:“大将军好俊的功夫!”
“是啊,我一共向这混乌……向穆非扔了七八个松塔,大将军手轻轻一挥居然就全没收了。”
“还有我,我也连扔了好几个……”
呵呵,这帮天真率直的家伙。
这会儿他们看着宋言之,七嘴八舌议论着,兴奋得两眼直发光,我则成了无人问津的乌鸦。
看着明于远想笑又不便发笑的神情,我笑出了声。
他在我耳边小声说:“傻小子,等你赢了之后,再去发表输赢不计的观点吧。在世人眼中,失败者是没有资格论输赢的。他越是说自己不在乎,人们就越觉得他无能并且可笑。非非,你要有心理准备,看来这帮小子明天是一定会合起来整治你的了。”
既已知道明天的一场考问无法避免,我索性和他们开起玩笑,于是一把抓住明于远的手臂:“明国师厉害,恳请明国师为学生指点迷津……”
果然,那帮小子停止了吵闹,看向我的目光如果可以射出飞箭,我现在一定胜似蜂窝。
宋言之笑着摇了摇头。
好像我是一个令他既头疼又无奈的顽劣不堪的恶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