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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心思凭谁诉?料前尘、剩轻负。
顾惟雍最先反应过来:“容珩,建议你以后要找也要找个有品味的来刺激我顾惟雍。这种寒门炭头,没几句就原形毕露了。你就是再花心思教他沏茶弹琴又怎么样?终究是难登大雅。他肯帮你,多半也是冲着你的钱来的吧?”
容珩仿佛没听见,抵了我的耳朵:“一个时辰三十文?小非,我要把你所有的空闲时间全部买下来……”
张淼听到了,转过身来:“不行,容珩。穆非,我免费教你射箭,你教我弹琴,一个时辰六十文……”
“教我吧,一个时辰九十文……”
“教我!一个时辰一两纹银!”
霍,说话人是位衣衫华美的年轻人,长得高大健爽,两眼十分有神。
“五两!”一个瘦瘦高高的家伙跳起来。他上下打量我,越笑越深,说不出的满意样。
“喂,瘦猴!为什么要与我抬杠?是我林东亭先看中他的……咳,看中他的茶道和琴技的。哼,一个时辰,十两!”
“林东亭,你……”
顾惟雍听着听着,骄横之色淡去,换成满脸的不可思议。
容珩眉微皱了皱,却又抵了额角,无声笑起来。
我直接发愣。
这到底是个什么书院?这些人真的代表了书院里的最高水平?
真够疯狂的。
好好的茶道课,最后竟然变成这样,我为自己刚才草率的话后悔不及。
不禁非常抱歉地看向谢清玄。
不想那谢清玄似乎静静地审视我好久了,与我眼神一遇,老夫子白眼一翻,雪白的胡子翘老高:
“浑小子们全给我闭嘴!看看你们这副尊容,真是斯文扫地。臭小子受罚,不准吃午饭。哼,茶禅一味,我看你根本就是茶钱一味。午间到老夫那儿去一趟,看老夫怎么把你浑身铜臭洗掉。”
说罢,一拂袍袖,去了。
我依墙而立,躬送他离开。
“穆非,欢迎来到深研班。”那中年老师朝我一笑,又转向众人,“诸位,今年年试想争第一的,一定要多花功夫了。依我看,你们又多了一位强有力的对手。另外,玩笑要适可而止,谁要是坏了校风,绝不轻饶。”
说完,朝我们微一点头,挟了书本走出讲坛。
“多了一个对手?想不到王元方老师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别的暂不论,瞧他那模样,过得了仪容关?只怕一登台就被轰下来了。”
顾惟雍下巴轻扬,薄薄的唇下撇,目光斜视,看向我的眼神,仿佛我长得像只猫头鹰,生来应当蒙面出行,免得人家看了精神受创、恶梦连连。
那边林东亭摇头一叹:“顾惟雍,两年来从容珩一事,我就知道你眼睛很不好使;今天更是佐证了我的这一看法。”
“林东亭,你什么意思?一个时辰十两银子?我看你才是疯了。”
“……”
我一笑,无暇理会他们。
仪容关?
“容珩,年试到底要考哪些?怎么考?什么时候开始?”我抽开容珩的书,迫使他转向我。
他看我半天,久得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淡淡凉凉冒一句:“你想争这个第一?”
“这倒不是,是我老师要我……”
容珩啪地一声合了书,站起来,径自走出。
背影孤高挺拔,步履不急不徐,仪态十分优雅,却满是冷漠疏离的味道。
所过之处,似乎气温陡降十度,人人心神一凛,静静注目。
“小乌鸦,你说什么了,惹他这么生气?”张淼坐过来,捋捋我的头发。
生气?
我才生气呢。
这怪里怪气的家伙。
张淼却不再问,只是伸长了鼻子咻咻咻一顿乱嗅:“小乌鸦,你用的什么香料?这身上的味道真不是一般的好闻啊。还有这头发,滑凉滑凉的,摸上去的感觉实在太好了。”
还未及回答,林东亭已推开张淼,扑在我了身上:“让我抱抱看。果然没看错,这身子骨……天,抱着真舒服啊,还有这小腰,细的……嗷——!”
正在奋力挣扎,这突如其来的惨叫差点儿没震聋我的左耳。
我微喘着定睛看,林东亭不知何故已经跌倒在地,斜后方一张书桌还压在他身上。
“哗!你这手功夫是什么时候学的?同窗三年,我居然都没察觉。”
张淼一脸崇拜地看着我身后。
身后?
容珩。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去而复返。
此时他静静地站着,散散淡淡的眼光生生逼回了林东亭即将出口的话;又面无表情地扫了张淼一眼,伸手一拉,我被他拽出了门。
一路东绕西拐,晕头转向间推门声关门声,声声震得我头皮发麻。
最后呯地一声,我被摔倒在……床上?
“喂!容珩你……咝!”
一本书不轻不重正好落在嘴巴上,恼怒之下,我拿起书就想砸回去,却发现是妙音送我的《克敌之举》。
我一腔的愤怒渐散,笑起来:“容珩,你的意思是现在就想陪我练……?”
翻着它,联想起刚才林东亭的举动,我猛然醒悟。
这册子上画的都是些什么?!
武功普及本?
亏我这么以为。
亏我被他捉弄了多次仍然学不精。
坐在床头盯着它的封面,看着看着,猛然发现妙音这狂僧的恶作剧。
克敌之……举?!
多么恶劣的书名。
妙音!
我浑身燥热,一把团了书刚想撕毁,容珩却闲闲抽过,放进了袖袋。
“还我!”
……
我的话仿佛是对空气说的。
“像刚才林东亭那样抱着我。”他背转了身,声音淡凉悦耳,却不容置辩。
林东亭……那样?
“快点!”
我略一迟疑,上前扑到他身上,轻轻搂住了他的腰。
他一颤:“……小笨蛋,用力!”
“刚才林东亭就是这样……”
分辩未完,已被莫名其妙地压趴在床上。
“明白了?”
明白?
明白什么?
似乎是为了惩罚我的不开窍,我双肩微吃痛。
“喂,容珩……”
他站直了,重新背对我:“再来。”
我重复刚才的动作。
“用点力!你……”他又是一瑟缩。
“可是他……”
眼前一黑,又被摔在了床上,他膝盖抵着我的腰,反剪了我双手:“明白了?”
我调整微乱的呼吸:“对不起,……能不能慢点?”
这一次吃痛的是双腕。
再来。
慢。
似乎很慢。
“明白了?”
为了避免再次被惩罚,我立刻点头。
“那好。现在换你来。”
什么换我……
背部一沉,他身体的重量压上,自身后抱住了我。
凉凉的薄荷味袭来,一张极清秀而书卷气的脸悄然出现在眼前。
简宁。
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与景帝重归与好?
要是他知道我因为生活费的问题被罚站面壁,是会哑然失笑还是会担心不已呢?
我微笑起来。
“……小非?”温柔低凉的声音。
“嗯。”恍惚间,我轻轻答应。
背后的呼吸突然忽轻忽重,变得不稳定。
“容珩,你别太为难……”
门被撞开,张淼愣在门口,嘴巴塞得进一枚鸡蛋。
我猛醒,连忙站直了,却想不起容珩刚才教的动作,无奈,直接用力掰他的手指。
他轻哼,掌心一转,我的双手顿被反握、高举过头顶,连带着整个人转了一圈面向床;膝盖被用力一顶,瞬时站立不稳,再次摔趴在床上。
“喂,容珩……”张淼走上前。
“别误会,张淼。容珩是陪我……”
“出去!”
这声低喝别提多冷多端严,听起来还有几分莫名的耳熟,我浑身不由自主地绷紧。
张淼似乎也吃惊不小,身子都来不及转,直接退出门去。
呯一声,门被慌里慌张地关上;窗纸上的竹影被震得乱晃。
不知是被晃的还是被摔的,我趴在床上:“容珩,今天不练了。头有些眩晕。”
回答我的是他的动作。
他把我拉坐起来,十指轻轻按压着我的头部,却主动介绍起年试情况:“离年试还有七天。共四轮。第一轮经史典籍释义,此为笔试;取前五十名进入第二轮,第二轮考时论政论,仍为笔试;取前二十名进入第三轮,从此轮开始,为当众考核。”
当众考核?
“这一轮最有意思,首先考的是口才便捷。
诸生当众写出自己心中所想词语,由书院院长抽出三个词。这些词绝大多数是毫不相干的,参考者自由发挥,阐发议论,思考不得超过一盏茶功夫,所论不得重复、不得超过一百字;
筛选出最后十人,这次考就不必再动脑筋了,评的是各人仪容风度,由全书院师生投票选出;
取得票最高的二人,参加最后一轮的比试。出题者为上一年年试第一名。大家把书院内开设的所有的课程名写下来、制成签,由他负责抽,抽中什么考什么,像你今天接受考查的方式一样。”
霍,难怪我说愿意接受任何内容的考查时,他们那么吃惊。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算御骑射等,原来并不在三轮比试范围内。而要争这第一名,这些不仅修,而且得精修。
如此,这年试第一名的得主,当内外兼修、堪称全才了。
不禁转过去上下打量容珩,他微笑着拎了我的耳朵:“你这什么眼神?贼忒兮兮的。”
我笑着拍开他的手,作崇拜又自卑状:“高山仰止啊容珩,你居然连续两年获得年试第一名。唉,有你在,我是不必考的了。前面的关都好过,第三轮我往台上一站,只怕真如顾惟雍说的要被轰下去。”
他沉默。
怎么了?
他静静地看向我,目光在我脸上缓慢移过,语声突然变得极轻极温柔:“小非,让我看看你。”
什么?
还没反应过来,面上一凉,那层薄薄的面具已经到了他手上。
我愣怔当场。
容珩呼吸一顿,双眼星芒大涨,那五官极出色的脸,瞬间苍白异常又动人异常。
他梦魇了一样,伸手似欲抚上我的眉眼,却中途惊醒般收回。收得极艰难、苍促,以至都能听到他指节蜷曲时发出的轻微的咯咯声。
我被催眠了似的傻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的光芒寸寸暗下去,最后沉寂一片,剩下深不见底的黑,剩下一片极力隐忍着什么的痛苦。
“戴上吧。”声音淡凉自持,他把面具丢给我,转身自书桌旁坐下,取过书没再抬头。
对着镜子重新整理好面具,仔细看了又看,也没有看出什么破绽。
容珩究竟是如何发现的?
还有他刚才的眼神,看着是如此熟悉,再回想却又有几分陌生。
坐在他对面,看了他许久,越看越觉得怪。
竟是完全看不透。
要不要向山长申请一间单独的寝室?
问题是不知道还要在这书院里待多久,如果只有十天半月,那就不必费这周章了吧。
阿玉没有进一步的指令,也不知道他的病好了没有。要是他能把我遗忘在这儿,多好。
这书院环境清幽,而且还有这么多同龄人,未来的生活一定十分有趣。
将来如果明于远来了,咳,明于远……
心,突然呯呯直跳,连身体都跟着烫起来。想起他温柔含笑的模样,手心开始渗出汗意。
一片狼狈。
顿时坐不住。
刚想站起,却对上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对面容珩不知何时起,目光已经移到了我脸上。
浓黑的眼里,是无边无际的沉寂;可是沉默的深处,却又仿佛藏着世上最热烈的话语。
这样的他,这样的他……
“……你是……谁?!”
这声惊问在静得令人心慌的室内突兀响起,带着苍白的坚强。
一敲即碎的坚强。
犹如面对一扇门,门背后是可能无法承受的真相,却不得不去推开它;用尽全身的力量,去小心翼翼地推开。
这是我的声音?
他很轻很轻地笑起来,笑容里是隐约的自伤:“你说呢,小非?你在害怕什么?准备抵御谁?我吗?”
“你是阿……阿……”
那个“玉”字怎么也无法说出口。我胡乱抓起桌上一物,攥得极紧极紧,仿佛落水者攀上最后的浮木。
他目光下移,脸色一白,骤然站起,抓住了我的手:“你这笨蛋!我……是容珩,在这书院里三年的容珩。你难道不知道?”
我松口气的同时,忽觉全身脱力;掌心的黏湿、疼痛传来,低头看,方知刚才握在手中的竟是一把裁纸刀。
清洗,上药,包扎;容珩沉默地做着一切。
“抱歉,容珩。你与……他,我朋友,某些地方太相像,我一时恍惚,所以……”
“所以如此惊慌失措?你确定你说的那位是你的……朋友?”
容珩依窗而坐,太阳淡白的光影落在他脸上、身上;他静静注视着我,眼神柔和、睿智。
突然有种想倾诉一切的渴望,只望他能帮我理出纷乱的心绪。
于是,我不去思考,顺着心意,低声说着深埋于心的种种。
“我希望能成为他最好的朋友,那种莫逆于心、堪托生死的朋友。他是清冷寂寞的;内心极为洁净,藏着十分丰富而热烈的情感。有时看着他,我觉得很亲切,犹如对着自己的某一层面。记得初次相遇,我几乎是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时常盼着他来,那时的他温和风趣,丝毫也不……不……不像后来……”
我盯着明瓦光柱里迷蒙的浮尘,往事飞掠,只觉心头一片茫然。
“后来怎么了?”
淡凉悦耳的声音轻轻传来,似乎带着一种怕惊扰了我的谨慎与压抑。
“后来……,后来发生了很多事……他如果动用了手中的权力强行去做一些事,我或许可以有恨他的理由、可以狠下心来对他;可他待我很好,虽然时常作出逼迫我的样子,却总是试探多,从不曾真正伤害过我;他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宁肯自己暗地里伤怀……我最近常常在想,是不是我一开始就做错了什么?我要是十分无情冷漠地待他,结果是不是会好些?”
“……你会无情冷漠地待人?”他声音低沉,不太稳定,好像在极力平息着某些情绪,“我想,不是你的态度问题。”
“那是什么原因?最近,经过了一些事,……似乎更能感受他的心境。我常在想,如果我是他,我会怎么做。”
“结果?”他问得极轻。
“容珩,你也许不明白,我宁愿自己是痛苦的那一个。可要是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喜欢着别人,不管自己怎么努力,都无法有回应,我……”
“你会怎样?”
“……我不知道。”
他静静地坐着,沉默。
我在他的沉默里不安起来:“不好意思,让你听这样沉闷的话。不过,这一刻我好像轻松不少。”
他想说什么,似又改变了主意,最后站起来率先走出:
“走吧,送你去谢清玄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