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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得个中趣,破得眼前机。
也住这儿?
我一时真不知喜忧。
刚刚还在盘算着去温泉池什么的,这一来,我还敢洗吗?
唉。
我朝他二人微一合什,准备离开。
“喂,小丑八怪!”
我停下来,看着阿巴克。
他笑道:“你会煮饭洗衣的吧?”
什么意思?
“你们妙音方丈说过,如果我们愿意,就可以搬到这儿住,但不得带随从。圆智……是叫圆智吧,说你住这儿,没见你去寺中吃过饭。”
我一听,不知是要怪妙音还是要恼圆智。
妙音明知一切的,为什么仍要如此安排?
“行了,就这么定吧。我二人衣食由你负责。”
他一副理所当然状。
我直接拒绝:“不行。”
拖了扫帚就走。
一股暗劲袭来,我向前猛扑过去,眼看着就要摔个面磕地。
斜刺里一截宽袖卷过,我被轻轻带进一人臂弯。
“阿弥陀佛,王子殿下到这儿较量武功来了?妙莲没习过武。”
低沉纯净的声音。
妙音微笑而立,神色宁和。
“大师好俊的功夫。”
阿巴克一笑,居然半点愧色都没有,仿佛他刚才震飞的只是一片树叶。
我扶着妙音的手臂,凌乱的气息稍平,看着阿巴克。
“小丑八怪害怕了?”
“何谓美丑?世间妍蚩荣枯本皆幻象,阿巴克王子看不透,原来是一俗人。”我微笑道。
他眼底一暗,看看我扶着妙音左臂的手,意味不明地来一句:“妙音方丈很关心你这小师弟嘛。”
不管他这话什么意思,我决定气他:“那是我师兄慈悲为怀,怕你伤了我,增你罪业。”
“好个牙尖嘴利的小丑八怪,有趣有趣。”他看我半天,忽然哈哈大笑。
神情十分愉悦,眼底一派晴明,看来是真高兴。
倒有些度量。
看着这样的他,我不禁为自己话中火气暗道声惭愧,抱歉般对他说:“行了,王子殿下与迦叶禅师的衣食就由妙莲……”
“二位远道而来,这样吧,本寺破例一次,二位衣食由本寺负责好了。”
妙音微笑着打断我。
他二人自无异议,道了谢,前往整理。
转身前,迦叶看我一眼,这一眼通透锐利,竟似可以看到人心底去。
我虽吃了一惊,仍朝他微微一笑。
他面露讶异,目光转了平和,朝我一合什,去了。
待他们走出去很远,妙音微笑道:“这迦叶禅师好厉害的晦明眼。”
什么?
他看看我,似叹似赞:“这功夫练到第五层,就可辨人心明暗、灵台清浊。他大约已练至第七层了。许是见到妙莲小师弟心思澄澈,不染纤尘,所以迦叶十分吃惊。”
我一听,大感兴趣:“师兄,你会不会这功夫?教教我好不?”
“阿弥陀佛,就你这料,最多练成斗鸡眼。”
啧啧啧,这说的什么话?
我看着他一副高僧模样,不知是气是笑,最后还是笑了。
想想我现在的样子,再变成斗鸡眼,一定十分精彩吧。
要是明于远来了,会不会惊出一身冷汗来?
越想越觉得大有可能,不由笑起来。
我努力把眼睛对视起来,看着妙音。
妙音□□一声:“阿弥陀伸,果然丑得厉害。”
说罢,打量着我,忍不住笑道:“真够黑的……”
被他这一看,忽觉浑身难耐,恳求道:“妙音师兄,我刚刚扫地出了汗,又被阿巴克吓出一身汗,你看看……”
“不行,你就忍忍吧,澡是洗不得的。”他居然一口回绝。
我大失望。
他看看我,似解释般:“小心那阿巴克,前两天他到处寻你。”
我不以为然:“他大约是没见过早课时打瞌睡的沙弥,所以好奇吧。”
他一听,头疼般皱皱眉:“记住你老师的提醒,对陌生的人不要太真诚。”
我也头疼:“那二人什么时候走啊?”
“阿弥陀佛,这就要看妙莲小师弟的了。”
说完,居然就这么走了。
看着云径深处他大袖翻风、飘逸出尘的背影,我发了半天呆。
无奈,回去。
午梦是被一阵琴声唤醒的。
这二人有意思,竟拿我这儿当作自已的家了吗?
堂而皇之而来,一人当窗演琴;一人……居然就坐我床头。
睁开眼的瞬间,对上的正是阿巴克兴致勃勃的目光。
不去理会他,我坐起来,静听迦叶弹琴。
琴声高邈清和,如天外之声;不细听,丝毫听不出其中些微的滞、涩。
犹如白鹤翔云,忽逆遇气流,轻盈之态微失,飞势略挫。
但站在地面看,隔着太远的距离,目力不好的,只看到翩然之姿,看不到它震翼时刹那的沉、坠。
可惜了,我在心底暗叹一声。
古琴,仍中土特有,最受平和中正、温柔敦厚、顺应自然等思想的影响,在古典文化气息上,没有什么乐器能和古琴比肩。
作为芬陀利国人,能把古琴演练到这种境界,纯属难能。
一曲终了。
“我迦叶禅师弹得如何?”
我微笑道:“但得琴中趣,何劳弦上音?”
迦叶听了,深深看我一眼,似乎在想这两句,出神静思,如入禅定。
“什么但得何劳的?小丑八怪乱吹大气,不知害臊。”阿巴克目露揶揄之意,“我看这琴放你这儿,顶多也就装装样子。你看看你这书架,一本书也没……”
他突然愣在那儿,一双眼睛突然流露出极兴奋、激动的神气。
犹如沙漠久行,干渴待毙,忽逢甘霖。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琉璃净水瓶。
昨夜被我移放到书架不起眼处,里面随手扔了几支毛笔。
迦叶似乎是被室内突然的安静惊醒了,他看了看阿巴克,又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这一看不打紧,他忽地站起,琴桌呯地倒地,琴摔在地上,发出仙翁仙翁的颤响。
他不管不顾,一下扑到书架旁,忽又停步,极小心地擦了双手,轻轻将它捧起,细细端详。
犹如端详失而复得的爱子。
他双手微颤,鼻翼轻张,眼睛慢慢湿润了。
我在心底摇摇头。
还不如把这瓶子给了他们。
看他二人神情,对它只怕已是思之成狂。
对它那神奇的功效,我实在是持怀疑的态度。
就算有,又如何?
一国之运势,在人,不在瓶。
我走过去,扶起琴桌,把古琴拾起,试了试音,无恙。
琴音惊醒了这两位。
“你究竟是谁?”
迦叶右手轻抱净水瓶,左手五指箕张,扣住了我的肩颈。
“阿弥陀佛,大师对妙莲的笔筒感兴趣?”
我不理他,忍了肩头的疼痛,微笑着自他手中取过净水瓶。
“笔筒?你竟然把它当笔筒?!”
阿巴克走上前来。
我浑不在意地把它放在桌上,笑对阿巴克:“不好?那当花瓶好了。”
说着,取了剪刀,到外面梅林选了一枝梅花,在瓶内注入清水,插上。
“如何?”
净水瓶,光华流溢;古梅枝,冷香寒泻。
他二人不置可否。
不知是不是趁我出去时,二人商议过什么,这会儿神情已恢复正常。
“妙莲出家多久了?”迦叶坐在书桌前,俨然又成一代高僧样。
“没多久。我不喜参禅、诵经、礼佛……所有佛经我都不感兴趣,一应佛事我也不想参加,所以主持师兄让我一人在此静修。”
这话,不算说谎吧?
“有意思。什么心境如明月穿沼,虚空无着,——东鳞西爪偷来的吧?你这小沙弥是不是胡乱听了和尚们几句话,于是搬来吓人?你识字吗?”
阿巴克依了窗子,笑问我。
我也微笑:“书以读无字书为上;识不识字有什么重要的?”
“何为无字书?”迦叶问。
“天光云影,木石花鸟;风物流转,四季邅递;……机神触处,尽是无字书。”
我随口答。
他一哂:“这话也是听来的吧?”
我指着梅花,问他:“大师看这如何?”
他目光痴迷地注视着瓶子:“这净水瓶乃佛门圣器,不可妄评。”
我笑道:“大师眼中见到的是瓶子,妙莲眼中见到的是生机,——梅的生机,自然的生机。”
迦叶一愣。
阿巴克问:“那又如何?”
“心心念念全是这瓶子,吃斋念佛,终难成佛,充其量一瓶痴。”
我微笑。
阿巴克不怒反笑:“我迦叶禅师不是佛,你这贪吃贪睡的小丑八怪倒是佛了?”
“饥则食,困且眠,一切均随真性本心,如何不能成佛?”我不以为然。
他看着我,无语。
“你这小沙弥确实有些意思。”迦叶深深看我一眼,走了出去。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已在飞雪,纷纷扬扬,远山近树,皑然欲白。
我不由一阵兴奋,再下大些,就可以踏雪寻幽了;转念间,又怅然。
这大雪要是封了山,明于远如何才能到来?
“忽喜忽忧,分明是个小丑八怪,刚才却要充老成。”耳边热气传来。
回过神,阿巴克一张放大的脸正横我面前,我急向后退,撞在了桌角。
“小心。”他一把扶住我。
身后桌子一阵轻摇。
我疼得丝丝吸冷气,却笑道:“殿下是怕把这瓶子撞碎了吧?”
他不答,打量我:“你怎么好像越来越黑了?第一次见你时到还好,……不过当时光线太暗了。”
又疑惑状:“明自暗出,净从秽生……身上气息是真好闻;声音也十分动听;举手投足也韵味十足,偏偏这脸这肌肤……”
这都说的什么话?
他们芬陀利国对佛门弟子都是这种态度吗?
“王子殿下还是请回吧,别扰了妙莲静修。”
我打断了他。
“生气了?瞧这暗沉沉的小脸紧绷的……”
我一掌拍飞他探过来的手。
“果然没有练过武,一点劲道都没有。你一人居于这荒山,处境堪忧啊。”
他居然摇头攒眉,忧虑状。
我看着他,实在看不出他身上有半点睿智、深沉、雄才大略处,难不成明于远也会搞错?
除了这双眼睛。
沉思时,他眼神深邃难测,整个人自内而外散发出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势。
“着迷了?我比你好看多了吧?”
他笑看我。
我真正好奇起来。
忍不住开口:“芬陀利,意为白莲花。此花生长于佛国阿耨达池中,人世间难以见到,所以称作‘希有之华’。你的国家既以它命名,定是佛法昌盛了。可你们对待佛门子弟的态度,实在令人不可思议。”
他仿佛怔忡半天:“我怎么老忘了你是个出家人的?好了,小……妙莲,你住持师兄既把净水瓶放你这儿,想必你定有保它的能力了。什么无字书、无弦琴,你不露两手,只怕终难令人信服。”
“殿下真相信一只瓶子会给一个国家带来强盛吗?”
我反问他。
许是听出我话中的不以为然,他端正了脸色:“小……妙莲,你内心纯净,所以我也不瞒你,这净水瓶我们这回是势在必得。我芬陀利国自从失了它,国内五分五裂,旱涝之灾年年不断。它关乎国运的传言,我虽不全信,但它本是我国之圣器,还是归还我国为佳。”
我微笑:“带回去,日夜供着,你芬陀利国就能天下无敌了?你一路而来,肯定经过不少国家吧?这些国家中必有较强盛、富裕的,王子殿下是否认为它们也是沾了这净水瓶的光,才得如此的?”
他一愣,无言以对。
“作为一国之储君,纵使将来不思进取、庸碌无为也不要紧,反正有净水瓶护着,对不?若是发大水,你只须高举它,洪水就会‘嗖’地钻进这宝瓶中,等旱时又会自动流出来灌溉,对不?若有外敌来犯,殿下只许祭出净水宝瓶,强敌定会灰飞烟灭的,对不?”
他小麦色肌肤顿作小豆色。
红小豆。
“你这小丑八怪!”
几乎没咬牙切齿了。
“妙莲,你竟是这样看我的?我还没有昏聩无能到要依赖这净水瓶的地步。只是芬陀利百姓相信它能估我国,所以我们想把它取回去,对于获取民心、挽回衰败国势,可能有事半功倍之效。”
我不以为然:“你这做法,或许会暂时生效。但如只靠精神迷幻,你想要的民心,只怕终会得不到。百姓最讲实惠,你让他有饭吃、有衣穿、幼有所依,老有所养,他就会相信你。这一切,瓶子做不到,但你可以做到。”
阿巴克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依你看,我应当如何着手?”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问。
“内部四分五裂,就想办法统一起来,中央集权确实更便于一国统治;旱涝无常,就兴修水利,建设灌溉工程,加强农业发展;对内宽政仁和,力倡教化,鼓励手工业发展。轻瑶薄赋,百姓富有了,等于国家富有,所谓藏富于民。对外进行广泛贸易,与各国通商往来……阿巴克王子殿下,你要做的事多了,为什么要把宝贵的时间消磨在一只无谓的净水瓶上?”
他看我半天,突然然沉声问道:“你是谁?”
俊朗的脸上,英睿之色尽显。
我微笑:“莲花寺中扫叶僧,妙莲。”
他神情放松下来,忽拉了我的手:“来来来,我们仔细探讨探讨。”
我抽回了手。
他也不介意,只是说:“妙莲,你的话很有道理,我阿巴克突然想看自己究竟要用多久,才能把我芬陀利国建成一个强大的国家。”
神情骄傲,充满自信。
我笑问:“不要瓶子了?”
他一呆,眼中犹豫之色闪过。
昨夜无法洗澡,半夜没睡着;今天午梦又被吵醒,还费神说了这么一堆话,我突然睡意上来。
“王子殿下可回去想想,我渴睡了。”
他居然无异议,走了出去。
我一笑摇头,昼寝。
若是明于远在,一定也会像孔夫子一般,骂我朽木不可雕的吧。
明明关照过只许挑无关紧要的话说的,我却为了这净水瓶冒险对人心作试练了。
没办法,既然答应了他们,就得勉力试试,力争留下这净水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