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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燕飞觞,清谈挥座,一夕高会群贤。
我站在台阶上,正自惊疑。
宋言之微笑道:“进去吧,不会有事的。”
许是预先让留下的,最里面靠窗处,那张闲置的桌子,在灯火通明、座无虚席的止善楼中,显得有些突兀、显眼。
所以我们一群人进去时,堂内突然一静。
等我们坐定,就听到一声“世家子无能而居高位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喽——”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我们听得见。
我玩心顿起,转头对宋言之大声说:“大哥,为什么一定要到这儿来?诗文歌赋有什么意思?哪有□□招好玩?我已约了灵儿姑娘……”
堂内又是一静。
我背对大堂而坐。不知那些举子们的表情,但我们这桌人,听了我这一声,全都好笑地看着我。
我继续:“对不对,阿敏?我一听见那些诗啊歌的就烦,啊,对了,你不也是嘛?”
就有人“哈”地一声笑了:“原来是个傻子,可惜了这么好听的声音……”
这声音,却正是刚才我在门口听到的声音。
我大声:“这话谁说的?!哼,要不是临出来时我爹爹反复吩咐不许生事,我定叫我大哥……”
阿敏坐不住,直往我这边倾侧。
那人大声道:“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来来来,各位,喝酒喝酒,我们接着说……”
堂中笑声四起。
有人附合:“巨伯兄说得对,莫坏了兴致,来,我们继续。”
那边杯盏声、话语声响起。
我与阿敏笑作一堆。
阿玉眼中笑意隐隐,却轻轻一咳。
阿敏慢慢坐正了。
明于远笑着看我,说:“灵儿姑娘,嗯?”
我看着他,随即明白过来,朝他嘿嘿一笑,算作回答。
他低笑出声。
那巨伯的声音:“云厚兄,刚才小弟我的提醒可记得了?”
云厚说:“多谢巨伯兄。若云厚今番能够高中,一定为昊昂除了这坏人。云厚身处僻壤,这几年又只知闭门读书,竟不曾听说过明于远……”
这声音嗫嗫嚅嚅,温温吞吞,一听就知是个书呆子。
我大声道:“嗯,阿敏,我也觉得那明国师是个大恶人。”
我身边诸人俱微愣。
堂内也渐渐没有声音。
阿敏笑看一眼明于远,大声答道:“嗯,我也很有同感。”
我大声说:“是啊,要不是他提出废除世袭制,我最起码也是个中郎将。现在全完了。我爹爹一边骂着明国师,一边整天逼着我读书、读书,我现在一听到书字就头疼,这不全是他害的?”
明于远笑看我,不说话。
阿玉看着我,墨黑的眼睛里光芒微动。
大堂里开始议论纷纷。
巨伯哈哈长笑,大声说:“云厚兄,刚才是小弟我不对,与你开这玩笑。原只是想提醒你不能只读书,也要关心这天下时局。明国师,与我昊昂的发展壮大,功不可没。”
堂中诸子赞同附和声起。
巨伯又大声说:“今天在座的各位能有机会参考、有机会一展平生抱负,全是靠了朝廷新政,这新政的核心人物正是简相、明国师、宋将军几人。只有那些只会坐享前人恩荫的无能之辈、别有用心之人,才会诋毁干扰新政、诟病中伤明国师诸人。”
那云厚温声笑道:“原来是巨伯兄与我开玩笑了。云厚惭愧,以后一定不再死读书。”
诸子纷纷开赞,而我自然成了无能之辈、别有用心的当仁不二之人选,身中无数冷嘲热讽之箭,堪比豪猪。
宋言之看着我,微微一笑。
阿玉静静看我半晌,看得我心惊肉跳。
阿敏在我耳边说:“简非,原来你小子抬扛半天,全为了这个结果啊。”
我笑道:“哪里哪里。”
那边已经开始斗文。
有一粗豪的声音响起:“来,今天我们且对联决胜负。对得慢的、不好的,罚酒三杯;胜出之人,为下一轮擂主,负责出句。若能连胜三局,则可指使座中任意一人为其做一件事。”
众人杂然赞同。
第一轮出句,抽签为七号的人出。
云厚憨笑道:“那小弟就先出了:自与琴书近——”
这边话音刚落,那巨伯已接口:自与琴书近,每忘风雨乖。
后面诸子纷纷对出。
众人评说,皆认为巨伯的这个流水对,对得最工、又切合自身常情实际。
胜出。
那些输了的,或主动认罚、或被捏了鼻子强灌,一时堂内又热闹无比。
巨伯出句:犬吠知村近——
众人思考半晌,有对:鸡鸣见日升的;有对蝉鸣因夏来的;更有对猫藏待鼠来的。
阿玉他们也在思考。
结果,这一轮对完,竟没个中意的。诸子纷纷认输,于是满座自罚三杯。
又是那巨伯胜出。
再出:蝶飞何处无须问——
众人又想,有对鸟叫枝头不思飞的;有对鸭戏江心每叫欢的;……
闹哄哄一阵互相指责、取笑,也有笑骂巨伯出句刁钻的。
最后仍是对句无法压得住出句,还是巨伯胜出。
那巨伯笑道:“看来是巨伯我赢了,有谁不服的?”
堂中笑声一片,却无人道不服。
我笑问阿玉他们:“玩不玩?”
“当然要玩,”阿玉说:“你如果输了,今天就跟我回咸安宫去闭门读书吧。”
我问:“赢了呢?”
他清清冷冷一句:“赢了再说。”
我想了想,说:“那不玩了。”
阿玉说:“那现在你就给我待咸安宫里,不考中个状元不许出来。”
我指责他这是不平等条约。
他雍容笃定而坐,来一句:“过得去。”
尹文平笑看着我。
巨伯已在问最后一遍:“如果没有不服的,那小弟我就指派……”
无可奈何,我大声道:“不服!不服!”
唉,这会儿怕是无人知道我这声不服为的是什么。
堂下又开始静下来。
巨伯笑问:“哦?哪位不服?”
说着已迈步走过来,转眼就到了我们这桌面前。
后面跟着一大群。
他微笑而立:“云城柳巨伯见过诸位,不知刚才是哪位称不服?但请赐教一二。”
这巨伯身材高挑瘦挺,五官阳刚,黝黑肤色,一双眼生得最好,顾盼间,极是有神。
我笑着站起来,朝他一揖手:“小弟觉非见过巨伯兄。”
他一愣,眉微皱,很快恢复常态,笑道:“兄台生得好相貌。”
我笑道:“惭愧,不及巨伯兄才思敏捷。”
他身后诸人看着我,默立。
他笑道:“刚才是觉非兄喊不服?”
我说:“是我的兄长及朋友想玩,不知可否?”
他静静打量我们,微笑道:“觉非兄的朋友们竟是如此器宇不凡。行,我们就玩上一玩。”
说罢,不请自坐,坐在了明于远的右侧,与我做了斜对面。
我们的桌子很快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笑问:“怎么开始?”
巨伯说:“何不请诸位先对了刚才那几联?”
说着,站起来,执了酒壶,替我们一一满上。
我说:“一人一人的对太慢,我们这边每联派个代表,与巨伯兄对,如何?”
巨伯大笑道:“有何不可?犬吠知村近,请了——”
明于远微笑道:“犬吠知村近,鸦飞觉月来。”
巨伯一愣,大声道:“对得好!既是知村近,可见不是看见,之所以看不见,可推测是夜晚;低头赶路,直到宿鸦惊飞,方才知晓月已上来。好!”
诸生也一致称赞。
于是第二联:蝶飞何处无须问——
我笑对:蝶飞何处无须问;春到吾家不欲回。
他一愣,哈哈大笑,说:“这联对得巧!”
说着,拿了酒杯,连喝三杯。
他看着我说:“刚才觉非兄说什么一看书就头疼的话,莫不是有意与我们开玩笑了?”
我还未回答,阿玉已沉静开口:“小徒向来顽劣,今天但请柳兄代为教导教导。我们几个,就暂不参加了。”
过分。
我暗自朝他一瞪眼,不想他正看着我,眼中笑意一隐,雍容悠闲而坐。
巨伯看看我们,说:“教导不敢。觉非兄,我们一人一句,轮流对、出,你先请——”
我开始:何物能同天地久?
他思考,对:何物能同天地久?江山自与古今同。
对罢,问我:觉非兄如何对的?
我自对:何物能同天地久,繁华都逐浪潮空。
明于远微微一笑,轻轻点头。
巨伯微一沉吟,说:“想想这世上荣枯得失,确实皆似浪花明灭、过眼成空,只有这江山风月才是天地间常主。嗯,这联,我们算作平手,觉非兄意下如何?”
我笑道:自然。
身旁站着的众举子皆小声议论。
柳巨伯继续出:书读会心忙索酒——
我接口而对:书读会心忙索酒,山居脱迹懒称名。
那巨伯哈哈大笑道:“好一个脱迹懒称名!想不到觉非兄如此萧疏、散淡心性。”
宋言之看着我,微笑。
身旁围观者亦称好。
轮到我:世间何物能拘我?
阿玉眼神微一闪烁,开口道:“这联,我想听觉非自对的。”
声音沉凝、端严。
巨伯微惊,重新打量阿玉。
明于远微一皱眉,刚想说话,我已开口:“世间何物能拘我,时下风尘难到心。”
阿玉眉宇间渐渐放松,微笑道:“嗯,不错。”
巨伯笑道:“觉非兄竟是这般,实出人意料。”
我一笑,继续出:我与青山相对坐;
巨伯思考良久,笑道:这句,实在对不出满意的。觉非兄如何自对的?
我微笑道:我与青山相对坐;青山与我两无言。
巨伯轻声重复一遍,大叫一声:好!巨伯输得口服心服。
说罢,拿起酒杯连喝三杯,一抹嘴角笑道:“此联真堪佐酒!”
他笑看我,说:“刚才巨伯言语间多有得罪,觉非兄莫怪,巨伯现在看觉非,只觉得可喜可亲,不知觉非可愿与巨伯交个朋友?”
我笑道:“有何不可?”
他长声大笑:斯世论交凭意气——
我脱口而出:平生不解是风情。
这联刚出,阿敏已哈哈一笑。
阿玉浓黑的眼中笑意隐隐。
宋言之亦是笑着抿了一口酒。
明于远微侧了身子,笑对我说:“不错,确实像是傻小子对的。”
我一听,笑道:“我自是傻小子,那你这聪明人对给我听听?”
不想他身子这般微侧,露出脖颈一部分肌肤,巨伯眼利,已是哈哈笑道:“兄台脖子上竟是暗藏了如此绮丽之色。”
阿玉一看,眼中冷冽之色闪过,却只雍容端坐。
宋言之与阿敏皆微笑着举杯喝酒。
我只觉汗流浃背,脸上直冒青烟。
明于远坦然一笑,问:“怎么?不可以吗?”
巨伯笑道:“是真名士自风流。有何不可?完全可以。”
明于远听着,笑看我一眼,转对巨伯说:“它还有个名字,不知柳兄愿不愿听?”
巨伯连同身旁诸人皆大声说:“哦?要听要听。”
明于远附在巨伯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我心里万分紧张羞恼,只怕他当众说出,如坐针毡间,胡乱拿了面前的杯子,一口喝下。
宋言之站起来一声喊:“觉非!”
我一惊,回神,只觉满口辛辣,方知刚才喝下去的是酒,顿时呛咳得满脸发烫、浑身冒汗。
我僵坐,求助般看着明于远。
那巨伯犹自大声追问:“什么?以后再说?”
明于远已转了身子,眼睛一扫我面前酒杯,脸色大变,忙站起来要扶我走,阿玉已先上前一步抱了我,对着桌旁众人道:“借过。”
声音端严,气势沉凝。
众人立刻让出条道来。
我挣扎着回头想找明于远,他低喝:“别动!”
我噤住。
只听见阿敏莫名其妙地问“怎么了”以及宋言之清朗沉稳的声音:“没事,只是小弟不能饮酒。诸位,我们是继续还是散了?”
依稀还听到明于远的声音:“备马车——”
眼前渐渐模糊。
醒来。
忙坐起,大约动作猛了,眼前一阵晕眩。
一双清清凉凉的手抚上我的背:“你,还好吧?”
“阿玉?”我转头。
阿玉正端立床前,清峻的脸上,沉静如水。
我抬眼四下一看,松口气。
晴光下,绿意满眼,修竹猗猗。
正是我自己的卧房。
我低头看见自己素白的中衣,一怔,看看他,想问又怕知道答案。
他淡淡看我一眼,说:“难不成你想带了一身的酒气、汗意就眠?”
确实不想。
可是……
他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简非,你太糊涂。那是个什么场合,你竟然一点意识都没有,竟敢拿了酒就喝?”
我分辩:“当时坐立难安,所以没注意……”
“坐立难安?”他反问,随即清冷指出,“因为那句调笑的话吧。”
我呆看着他。
他眼神沉暗:“好一句万紫千红总是春。”
声音说不出的清寂与冷冽。
听入耳中,不由懊恼自己醉后胡说。
只觉满心滋味难辨。
“简非?”
我抬眼看他。
他清洌透澈的双眼凝视着我,说道:“以后,这样的话不要轻易再说。明于远总算还好,只是跟你开个玩笑,要是他真当众说出,你待如何?”
声音清冷。
我的脸不禁一烫,脱口说:“他怎么会说出来?”
他立刻反问:“那你当时紧张什么?紧张得连面前放的是什么也不看,就胡乱喝下?”
他深深地看着我,沉静深黑的眼中决绝之色一闪,像是瞬时作出了什么决定般。
我问:“你想做什么?”
他不再回答,只是从容步至窗前,静静地向外凝望。
良久,听他低吟:“我与青山相对坐,青山与我两无言……”
竹的清影淡印上他修长挺拔的背影,萧萧疏疏地摇曳。
清清冷冷的气息充满整个室内,如秋山寒涧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