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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清时无个事。
五月初夏。
倦勤斋院落里有许多合围的古树,浓阴如水。
我坐在窗前,桌上放着一盆雪白的绣球,浓密的小花朵猬集成团,凉风吹来,如繁星欲坠。
室内混着薄荷与松子气息的熏香,叫人心神宁逸。
这个午后,吩咐过李、卫二小子自己玩、不许吵我后,取了一本书靠着椅子,漫不经心地翻看。
凉风如水,四面一片安静。不时有压得极低的笑声传来,不知这俩傻小子在玩些什么,我在心里微微笑一下。
一页一页地翻着书,渐渐地四周越来越静,那些笑声也不再听得到。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发现自己斜依在椅子上睡着了。那本书,不知什么时候已落在胸前。
我摇摇头对自己微微笑了一下,欠身正想取桌上的茶杯,却见阿玉正端坐在我对面,静静地看着。
我对上他浓黑如墨的眼睛,吓了一大跳,瞪视了老半天。
“醒了?”声音清冷,眼神温暖。
啊?
当然醒了,这不没话找话说嘛?
我瞥他一眼,撇撇嘴角,算作回答。
“每次来,都见你在嬉闹,这回好不容易在看书,哪知却是睡着了。”声音里似有笑意。
我立刻皱眉、作苦恼状:“唉,我也没办法啊,可是每次只要拿起书,就犯困。”
他“哦”了一声,眉一挑,睨我一眼:“这就是你学风花雪月的原因?”
我嘻嘻一笑,连连点头:“是啊是啊,而且一学十年。”
他端坐,仪态万方地说话:“我看你这风花雪月也没学好,这样吧,我们来演练演练。”
哦?
这也好演练?如何演练?
他看着我,继续坐着,气度雍容清华,眼中的笑意使他多了一份别样的生动。
“简非,你知不知道你睡着的样子?”他轻轻问。
什么?
这我哪儿会知道?
这怎么可能知道?
我要知道了,我还算睡着了吗?
我抬头看他,这小子今天又有些古怪。
他见我打量他,却神情不变,从容端庄,坐得那叫一个尊贵。
可是你听他说出来的这些话,都什么味儿?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安宁干净的睡姿,连气息也微不可闻。风从窗口吹进来,你白衫微动,明明人就在面前,却似乎飘渺轻淡得如云如烟,真怀疑你会在下一个瞬间随风而化,再也看不见……”
他的声音低沉,认真。眼神沉静中又带有几分迷离,如处梦幻。
我直接傻眼。这小子在说什么?
每个字我似乎都懂,怎么一连起来,听着那么糊涂?
他却仍在沉静地低语:“进来时,你就这样靠在椅子上安静地睡着,我坐在这儿半个时辰,慢慢地只觉得一片安宁……”
他端庄地坐着,姿容优雅,语声清冷,语气温柔。可是你听听这话,别提多古怪。
我眨眨眼,中邪了?
念头刚动,手就忍不住行动起来,小心地抚上他的额头,又抚上自己的。
还好嘛。
被我的手一抚,他一颤,整个人醒了般,眼中迷离不再,迅速变成一种“逗你玩”的表情。
霍,变得那叫一个快。
他伸手一勾,我差点儿没坐上他膝头,闪避不及间,只听他在我耳边低语:“怎么样?演练得如何?”说着还眼睛斜挑,神情那叫一个蛊惑。
这也太怪了。
我伸手在他面前摇摇,他低笑出声,猛然抓起我的手,就是轻轻一咬。
我被他吓一跳,触电般抽回手,指着他“你你你……”“你”了半天,愣是一句话也没“你”出。
他却一脸清白,微笑,笑得那叫一个暧昧,坐得那叫一个端方。
我一股浊气上涌,大喊到:“阿玉,你小子还我一口。”说着冲上前,抓起他的手臂就咬了下去
只听他“啊”地一声大叫,声音里是说不出的痛苦。
我忙松了口,连声说:“啊?对不起对不起。”手忙脚乱地捋起他的袖子。
白晳的手臂上,一圈浅浅的齿印。
没顾上多想,我抚上去,轻声问:“还疼不疼?还疼不疼?”
他不胜疼痛般浑身一颤,可随即就听到“哈哈哈……”的大笑。
我猛然醒悟。
还没来得及进一步行动,他已将我圈在怀中,在我耳边调侃:“风花雪月,嗯?”
热热的气息,令我打个寒战。
他低声笑道:“看看你这样,落水狗抖落一身水似的。”
语气分外亲昵。
我又是一阵恶寒。
这小子太可恶。
犹豫着到底是给他一口好呢还是给他一脚好。
他细细地看着我,哈哈大笑着站起来,在我耳边低声道:“记住简非,你这个学生,我要定了。”
说着在我脸侧一吻,悠悠然迈步出去了。
石化。
余下的时间,几次派小卫子去找明于远,却总是回说被皇帝找了去,没回来。
算了,今晚当值,明天一定要找他问问,看看这阿玉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在心里嘿嘿冷笑,哼,看我找出你来如何修理你。
夜值。
三个多月来,每周轮值一次,算算也有十多次留宿宫中。
不过,皇帝连夜咨询的事一次也没遇上。想必是我不学无术的名头渐响的缘故吧。
不知是不是因为明于远的关照,每到我轮值,被褥必然是新换的,闻闻,还有皂角的清香。内侍还会抬来木桶,送来热水。
这晚,洗过澡,换了一件素白的丝质中衣,细细将头发擦干,看看夜色,还未太晚。
宫中已经下钥。
为防走火,整个宫中没几处灯火。
一片寂静。
左右无事,又不能随意走动,所以我干脆灭了灯,早早地上了床。
床面向东,有月色自东窗倾泻而下,皎皎如明河水。
我盘腿端坐在这一片清光中开始调息冥想。
起初,心神微乱,近几个月的事风翻书页般,一页页地的脑海中飞掠。渐渐地气息开始均匀绵长,心境开始平和。
想像自己是山中轻云,悠然舒卷;是石上清溪,自在流淌;是涧底红树,一任荣枯……
渐渐地什么也不是,如空气般幻化在这空明澄澈的世界里。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睛,慢慢地适应了室内的黑暗。
这一适应,我差点儿没吓晕过去,就在我准备喊叫的时候,床头坐着的人迅速捂住我,低声说:“别怕别怕,简非,是我。”
声音是熟悉的,可一时没认出来。
我心口狂跳,眼前发黑,坐在床上直打颤。
这人慢慢松开捂我的手,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也不说话。
室内一片沉寂。
我逐渐平静下来,转头辨认:“阿玉?”
“嗯。”他仍轻抚着我的背。
可我却开始怒火上升,扑上前去抓住他一阵摇晃:“你知不知道你刚才那样是要吓死人的?”
他拍拍我的手,“是我,是我不好……”“不好”二字轻不可辨。
哼,道个歉就这般迟疑难出口?
我松了手,准备趿鞋下床,却被他制止了。
“别动了,就这样坐着说会儿话吧。”
我依言重坐下来,自床里取了被子搂在怀中,下巴搁在上面,随口问道:“阿玉,这么晚了,你怎么……”
我猛然顿住,心头巨震,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令我打了个寒颤,不敢细想,强行又将它压下。
可是他逼回李、卫二人的眼神、李、卫见他站在身后时惊骇欲绝、苍白如雪的脸色……零乱的画面,在眼前乱晃。
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似乎这样,就可以将这些摒弃在脑外。
思绪纷乱间,只听见他“我来看看你”这一句,声音清冷,情绪不显。
我心神零乱,不知道说什么,只得抱着被子僵坐着。
黑暗里,只觉得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只是坐在床头,沉默着。
鼻端传来他身上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香味,我心中疑虑更深,神思恍惚。只觉两侧太阳穴“突突突”地跳得厉害,头渐渐地热涨得疼起来。
“你总抱着被子做什么?”黑暗中他的声音传来。
“啊?我在床上就喜欢抱住样东西。”我想也没想,话就脱口而出。
“哦?”他的声音里微带了笑意。
突然,我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快得来不及抓住。
“简非,今天你的话这么少了……”一声叹息传来。
听着,我心微微一动。
“阿玉,你……”轻轻地喊了他一声,可是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暗夜中,他的手抚上我的脸。
指尖的微凉,似兰非兰的香。
我僵坐着,一动也不敢动。
“记住,我是阿玉,你是简非,我惟一的……嗯,学生。”声音依旧清冷,却又不似刚才那么沉静。
听到“学生”,我想起那天古怪的拜师经历,不禁微微一笑。
许是感觉到什么,他的手指一顿,整个人似乎也放松下来。
“简非,这样的夜,我们是不是喝点什么?”他笑着问。可听话音,与其说是问,不如说是决定。
“不。”来不及思考,我已脱口而出。
“哦?”本已站起来的他,又坐了下来,“理由呢?”
“明国师嘱我别喝酒。”我答得理所当然。
“哦?理由呢?”他端坐着,暗夜里神色难辨。
“理由?”我不自禁地重复一遍。
“是的,理由。”他似乎有些不依不饶了。
我不禁微恼,不及想好,话已出口:“我不知道。老师只是关照我不要在别人面前喝酒,不要让别人看到我喝醉的样子,”想想,我又补上一句,“可能是我醉后的样子比较可怕吧。”
“你在明于远面前喝醉过?”声音不带情绪,听去更是清冷了几分。却仍是一样,虽问,却肯定。
“嗯,那年他生日,我喝了一杯就醉了,醒来时在他房中……”我话还没有说完,他却突然站起来,将我怀中的被子抽去,只听他带了怒意的一句“你向来在床上喜欢抱住样东西,嗯?那晚你抱的是谁?”
我还没反应过来,已向后仰去,他整个人倾身上来。
我只觉“轰”的一声,热血上涌,连连挣扎,却被他紧紧制住,动弹不得。
他双手搂住我的身子,在我耳边气息不稳地说:“别动!”
我低声怒喝:“你才别动呢!阿玉,你小子给我让开,要不然,我……”
“要不然,怎样?”声音中的清冷陡然增加了几分,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出,语气轻柔,可是却说不出的森严。
我一滞。
似兰非兰的香气越来越浓。
我又挣了挣,他却丝毫不让。
急怒攻心,张口就往他肩头咬去。
这一次他浑身一绷,却轻声笑了:“嗯,还好,这会儿你越来越有简非的样子了。”
“什么样子?”我直觉地问,话语中火气冒冒。
他身子一颤,突然就在我颈侧吻下去,辗转流连。
我头脑一片空白,只觉恐慌万分:“阿玉,阿玉,你小子给我让开……”
只听见自己声音惊惶,已带了哭声。
他一顿,终于松开我,坐了起来,背对着我许久,我不敢乱动,不敢出声。
慢慢地他转身,拿了被子准备替我盖上。
我忙坐起来,拍掉他的手,低喊道:“你小子给我走开,以后别再碰我。”
他一把将我重新推倒,俯身在我耳边说:“这两样,我一样都做不到。简非,你说怎么办?”
语速缓慢,半是轻柔,半是森冷。
“你!”我说不下去。
“息下吧。你再说下去,我可能就不想走了。”他将被子替我盖上,在我脸上细细一吻,从容闲雅地走了出去。
浓暗中,睁大双眼,只觉得是做了一场怪梦,头疼欲裂。
最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掉进了无边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