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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燕王投来的视线中带着兴味。
那外头喊打喊杀声越发逼近,武器敲打在一起的声音刺耳尖锐,就好似虚空滑过的警戒。
这皇位上坐的到底是谁,对何玉轩来说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为了避免麻烦,何玉轩不希望发生变故。
可建文帝和燕王这一遭,终究是无解的灾祸。
何玉轩不能说哪一方做得不对,却也不可能站在哪一方的立场来看,如果让何玉轩来选的话……他会选择弃权。
更何况按着小黑屋的每一篇文,如果他的说法是真的话,燕王登基乃是天注定的事,何玉轩又能如何?
燕王玩味儿的眼神夹带着几丝冷意,“谁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在何处?”
何玉轩原本可以装作是一概不知,也可以是在这个时候当做缩头乌龟,这原本是他最擅长的事情了,避开一切出风头的事情,除非不得不做,不然何玉轩永远是那个不上不下的人。
但是今夜的真话buff让何玉轩忍不住开口,“王爷,谁能真正做到一切都尽在掌控呢?人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掌控,这可谓是身不由己。”
何玉轩:=.=
他不得不感叹,人各有各的贱处,何玉轩今天晚上若是要死,就真的是败在嘴贱上了!
不知道能不能拉着小黑屋一起死。
燕王眉峰微挑,尖锐的气氛冷凝,这屋内一时之间,就连屋外的动静无法打破这僵持的气息。他的右手搭在腰间,像是在摩挲着什么。
何玉轩这才注意到,燕王的腰间是缠绕着一把软剑!
他感觉自己的脖子凉飕飕的。
“生老病死,人间苦矣。子虚,你身为医者,可有什么看法?”燕王若有所思,状似漫不经心地说道。
不知为何,何玉轩竟有一种如果他答错会血溅五步的错觉。
“顺其自然,能生则救,不能则死。”何玉轩敛眉。这答案似乎不得燕王的心意,他的视线幽暗了些,“子虚不相信人定胜天?”
何玉轩苦笑,“信,却也不信。”他坦言,“若任何一个病人求到下臣面前来,不管是何人,下臣都会施救。但如果尽力而为仍然没有个好结果,虽失落,却也是如此了。
“可若是那人是下臣师傅又或者是哪位亲近的好友,便是下臣如何劝解自己,终是会拼尽全力,哪怕明知不可作为,仍会尝试,希冀人定胜天。
“人终究自私,也有亲疏远近,王爷所问,下臣或许不能给出一个完美的答案,但也只能这样了。”
朱棣似乎没意料到会得到何玉轩这番掏心掏肺的话,这野路子倒是让他忍不住露出了笑意,摇头道,“滑头。”
“这还是下臣第一次得到这个评价。”何玉轩不为所惧,无法抑制言语,那就只能顺其自然。
彼时,门口的厮杀已然开始,人声喧哗,与屋内的安然鲜明对比。何玉轩冷静异常,丝毫没有已经一脚踏入阎王殿的感觉。
“子虚身体如何?”燕王突然问道。
何玉轩起先有点反应不过来,随即轻笑出声,“王爷既然已经答应让下臣离开东路巷,何以这时才问?”
朱棣转动着大拇指的清冷扳指:“是现在。”
何玉轩微怔,这话就有点意义不明了,与他原本的理解倒有差距。
“虽然有点疲倦,但是多休息便是,并无大碍。”何玉轩温声道。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问诊的时候,那是何玉轩在戴思恭的见证下,给一位发病的老妇人诊脉,当时不过十数岁的他头冒大汗,不到片刻就汗流浃背,直至背后都被汗水淋湿,满头都是水渍,才颤颤不确定地说出了诊断。
得到戴思恭肯定的那一瞬,那种巨大的满足感甚至比得过后期治疗成功的感觉。鼠疫是为了救险,却也是何玉轩自己的本责。
至于他自己的身体康健与否,说实在何玉轩只是勉力而为。
“当初见过戴思恭后,我曾想过,以戴思恭这样内敛的脾性,为什么会有你这般顽皮的性格,不曾想数年后,你却是活成了和他一般的性格。”朱棣不知从哪儿来的谈性,接着何玉轩的话继续说下去。
这场对话似是毫无缘由,单单只是闲聊。
何玉轩蹙眉,那话抑制不住地蔓延出来,“臣的爹娘因为臣的过错身亡,至此下臣才收敛了脾性。”那淡淡的话语里带着深沉的疲倦,无法挣扎的痛苦沉淀其中。
朱棣微怔,却是没想到这点,“发生了何事?”
何玉轩沉默了几息:“父亲是言官,因为下臣曾与友人在茶楼议论朝政,被同为言官的同僚所举,父亲在朝争辩,被□□下狱,最终苦道难言,狱中上吊而亡。母亲是个温婉内敛的人,在得知消息后,把我嘱托给师傅,随后服药自尽。”
那年,何玉轩不过十五。
娓娓道来不过寥寥数句,字里行间掺杂着几多愁苦。
何玉轩抑制不住的疲倦,每一道深沉的伤口都被再次撕裂开来,甚至是被自己亲手撕开,那种痛楚蔓延到了眉梢眼眸,他的指尖轻颤。
屋内陷入了沉寂中,片刻后,朱棣打破了寂然,“因而你从不开口?”这话像是在判定着些什么,但是何玉轩也不想知道了。
如果可以的话,何玉轩现在就想起身离开,可朱棣那话似是被buff认为是问话,他不得不作答:“知道得再多又如何,如果正确的言语只会被当做腐朽的疤痕,那不如从伊始便不知不晓从不谈及,这不是更为痛快?”
朱棣缓缓点头,“确实如此,可你不想复仇吗?”
何玉轩冷笑了一声,像是忍不住撕开那层冰冷的遮盖,“言官有言论的权力,我不过是一介草民之身,又能如何呢?况且在外人眼中,是我父亲为我承当了过错,自该是我的错事。我不过是……任由其自伤罢了。”哀痛中,何玉轩也忘了敬词。
何玉轩不曾杀过人,却曾任由着一个该救之人在眼前痛苦地死去。
医者,原本该不论身份而施为,可何玉轩终究做不到。虽当初负责被请去治病救人的并非是他。
能救,而不救。何玉轩闭了闭眼,沉默不语,这是他的罪责。
朱棣从何玉轩的话语中觉察到了什么,眉梢微挑:“这倒是便宜了他。”他摩挲着腰间的软剑,神情淡漠,“这般借由着朝廷法度给予的权力而滥用的奸人,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何玉轩睁眼闷笑了声,“王爷,不论是任何的法度,不可能考虑到方方面面,若没有言官的舍生忘死,如何能够做到劝谏君上?况且在那人看来,他确实没做错。
“太.祖当庭杖毙了多少人,却犹有言官上谏,这是这身官袍法度给予的荣誉,是儒家千年流传的坚持。抛开其他不谈,扪心自问,有多少人是当官是为了名满天下青史流芳,又有多少人只是混口饭吃,为了一口饭而舍生取义,这口饭也未免过于昂贵了些。”
何玉轩如今说出来的话已经不只是越距,更是大逆不道了,不知道燕王那柄剑什么时候就会划过何玉轩的脖子。思及此处,何玉轩突然有种畅快感,既然已经被小黑屋坑到这里,那就索性说个痛快。
“燕王的雄才大略,天下都看在眼中,如今阻止您的不过是民意与正统。您与皇上之间的争斗是无法停歇,虽知道燕王必将取得胜利,可若是在行军中多多考虑,是否会对民意有更深层次的影响呢?百姓不过是希望安居乐业,君王在上是为何人,只要生活安康,他们不会考虑过多。”
何玉轩都能看到燕王身后的三宝一脸愕然的模样,他抹了把脸,在心里痛骂小黑屋个二大爷的。
三宝转念一想,门外砍杀声震天,步步紧逼的威胁犹然未散去,若人死到临头,该说的话再不说,可不是浪费了……这样一想,何大人这等心态,倒也能理解一二。
且……三宝若有所思地悄悄看了眼燕王。
当今时日,此时此刻,便是道衍都不敢如何大人这般断言王爷必将成功!
朱棣并未被何玉轩的话激怒,只是轻描淡写般摇头,那一笑如冰川消融,清风徐来:“子虚所言极是。”
何玉轩怕是连自己都不知道哪一句戳中了这位爷的心思,让他流露了这难得一见的宽和,朱棣似乎意犹未尽,“今夜若是你不来,也当不会出事,为何要过来?”
何玉轩坦然,“下臣信任王爷,不管下臣在何处,都没有妨碍。可一万步说,如果王爷失败了……”
他似乎没感觉到一时之间屋内骤然冷下来的气氛。这屋里不仅仅只有他们四人,实则还有数个贴身保护燕王的亲卫,想必何玉轩的话让人颇为不喜。
“那臣总不能白白浪费了这个名声。”
朱棣一愣,“什么名声?”
何玉轩的声音本就软黏轻柔,咕哝时声调更轻,“您要是失败了,不管下臣在何处,都会背上窃国反叛的名头,那还不索性坐实了。”
离得近些,总不吃亏。
三宝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何玉轩的意思,却突然听到了燕王放声大笑,清朗的笑声中满是惬意畅快,“哈哈哈哈哈……你说得不错,总不能平白浪费了这名头!”
天下皆以为他燕王乃乱臣贼子,那总不能白白背着这骂声,坐实了岂不更酣畅淋漓?
何玉轩有点不大自然摸了摸脸,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燕王笑得如此肆无忌惮的模样,好似浑身散去了那股子冷意,全然舒适痛快。
朱棣忍不住这畅快的笑意,这何玉轩果真有趣。要说他愿归顺,却从不肯涉及过多;可要说执迷不悟,转瞬又说出如此诙谐的话。
妙哉,妙哉!
何玉轩抿唇,他可不觉得刚才那话有什么怪异处。
锵!!
窗外突然一道戛然而止的声音。
一切都寂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