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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贵为雁亲王,统领军机处,然而每每从秀娘烙入他骨髓的噩梦中惊回,心里可想可念、可盼可信的,却始终只有一个顾昀。
一个人的分量太重,有时候压得他重荷难负。
了然大师有一次对他说过,“人之苦楚,在拿不在放,拿得越多、双手越满,也就越发举步维艰”,长庚深有所感,承认他说得对,但一个顾昀对他而言,已经重于千钧,他却无从放下——因为放了这一个,他手头就空了。
一个人倘若活得全然没有念想,那不是要变成一条忽悠悠任凭风吹的破旗了么?
顾昀抬手拢住他的肩,轻轻地在他的肩颈处敲了一下,长庚吃痛,却不躲不闪地看着他。
顾昀:“我为何要让你走刀山火海?”
“我想有一天国家昌明,百姓人人有事可做,四海安定,我的将军不必死守边关,想像奉函公一直抗争的那样,解开皇权与紫流金之间的死结,想让那些地上跑的火机都在田间地头,天上飞的长鸢中坐满了拖家带口回老家探亲的寻常旅人……每个人都可以有尊严地活。”长庚握紧了他的手,将五指探入他的指缝,亲昵地缠在一起。
顾昀一呆,这是长庚第一次跟他说出心中所想,说得他都有些热血难抑。
可惜仔细一想,无论哪一样,听起来都像是不可达成的。
“我可以做到,子熹,你让我试试。”长庚低声道。
既然他身负“邪神”之力,难道不能试着扒开血色的世道,开出一条前所未有的凡人路么?
那一年在雁回镇上,十三四岁的少年也曾对不过弱冠的年轻将军吐露过不枉此生的愿景,当时尚且轻狂未褪的顾昀当面泼了他一盆凉水,冷漠地告诉他“英雄都是没有好下场的”。而今,黄沙大漠几遭,宫阙天牢往返,顾将军自己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英雄都是没有好下场的”,他却无法再对长庚说出一样的话。
将心比心,如果此时有个人指着他的鼻子跟他说:“顾昀,你就快点滚回侯府养老吧,活到现在算你运气好,再不抽身迟早有一天你得死无葬身之地。”
自己会怎么想呢?
如今这世道,一脚凉水一脚淤泥,人在其中免不了举步维艰,走得时间长了,从里到外都是冷的,有颗还会往外淌热血的心、坚持一条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路不容易,要是别人……特别是至亲也来泼凉水当绊脚石,岂不是也太可怜了吗?
他许久不言声,长庚正有些不易察觉的紧张时,顾昀忽然开口道:“亲也亲了,抱也抱了,你还想让我说什么?男人话太多就没时间做别的了,这道理你懂不懂?”
长庚一愣,却见顾昀弹指一点,床头那半死不活的汽灯立刻灭了个干脆利落,天尚未破晓,室内一下黑了,平时总是挂起来的床幔铺天盖地似的落下来,被一点窗缝里透进来的清晨凉风吹得微微摆动,长庚来不及反应,腰间一松,腰带竟不知什么时候被抽走了,他还没从方才“刀山火海”的誓言里回过神来,脸“轰”一下红了。
“子、子熹……”
顾昀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不耐烦地将胳膊上的绢布甩落,懒散地靠在柔软的锦被堆里,指尖划过长庚的衣襟:“当年在温泉别院的时候,你说你肖想过我……怎么想的?”
长庚:“……”
“不是挺会说话的么?”顾昀低笑道,“说来听听。”
长庚何曾见过这种连撩拨再戏弄的调/情,舌头当即打了个结:“我……我……”
“这种事上,光会想可不行。”顾昀隔着衣服抚过长庚的腰身,在他大腿根上不轻不重地摸了一把,长庚差点跳起来,气都不会喘了,左支右绌地抓住顾昀四处作怪的手,一把火从小腹一直烧到了嗓子眼,感觉自己就要烧成飞灰了。
顾昀已经挑开了他的衣襟。
胸口一凉,长庚才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一把按住顾昀的手,但已经来不及了——他胸口颈下的大小疤痕猝不及防地袒露出来,被那微带薄茧的手指一碰,滋味简直不要提了,长庚一方面忍不住躲闪,一方面又口干舌燥,两耳微鸣,不知该是进是退。
顾昀连日赶路,又在床边等了一宿,身上那点药效好巧不巧这时候过劲了,开始看不清东西,然而气氛正好,他也不便掏个琉璃镜戴上——戴着那玩意实在太像个准备拆钢甲的长臂师,破坏情绪。
此时他全凭一双手触感,自长庚身上凹凸起伏的疤痕上掠过,比亲眼瞧见的还要触目惊心。
顾昀:“疼不疼?”
长庚低下头,深深地看着他,答非所问道:“早结疤了。”
顾昀心里一时涌上百般滋味,连澎湃的色心都减了些,他眯细了逐渐模糊的眼睛,在那些伤疤上细细地摩挲,长庚实在受不了,忍无可忍地轻轻呜咽了一声,扣住顾昀的手腕。
“不怕,”顾昀哄道,“我疼疼你。”
倘若这半瞎看得见长庚此事的表情,大概就不会说出“不怕”俩字来了。
长庚俯下身亲他,顾昀被他亲得心头火起,正想翻身将此人就地正法,突然,长庚不知犯了什么毛病,脱口叫了他一声:“义父……”
顾昀:“……”
他直接让长庚这一嗓子叫软了,再大的情/欲也熄火歇菜地被拢成一团关进了铁笼里。
顾昀连着抽了好几口气,有心想冲长庚吼一声“这种场合瞎叫什么”,然而回想起来——人家也确实没叫错。
听说有些男人私下里特别喜欢这种背德的禁忌感,最愿意让床伴在被子里乱叫,可惜顾昀万万无此爱好,并且完全理解不了,这一年半载间,他好不容易才习惯了长庚直呼表字,渐渐不再拿他当干儿子看,谁知这种关键时候骤然遭遇到“义父”二字,真是撞了个头晕眼花。
长庚好似浑然不觉他的别扭,难以自抑似的连着叫了他几声,毫无章法地一下一下亲吻着他,亲密里又带了点让老流氓如坐针毡的虔诚,配合“义父”这称呼一起效果绝佳。
顾昀仿佛浑身上下爬满了蚂蚁,终于忍无可忍地一偏头:“别这么叫。”
长庚停下来,静静地凝视了他片刻,忽然伏在他耳边道:“义父,看不清了就把眼睛闭上,好不好?”
顾昀再聋也听出他是故意的了,何况还没来得及很聋:“……你来劲了吧?”
长庚的眼睛在黑暗的床幔中亮得惊心动魄,不依不饶地将声音压得又低又轻柔,撒娇似的在他耳边道:“义父,你当年说过‘就算到了京城,也有你护着我’,还记得吗?”
顾昀脸色变了几次,对长庚这手消遣自己的新招实在无从抵抗,只好计划起战略性撤退,一推长庚道:“行了,别不要脸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嘶!”
“我该干什么?”长庚借着方才姿势之便又将他压了回去,手已经探到顾昀后腰,他在嘉峪关给某人正骨的时候就摸了个知己知彼,此时以大夫的稳准狠地突然出手,顾昀剧烈地哆嗦了一下,本能地想蜷缩起来,被长庚连着按了几个穴位,半边身体都麻了,长庚这才不慌不忙地接上下半句,“义父不是才替我告了病,要疼我吗?”
顾昀:“……”
他发现自己今年恐怕是流年不利,有点犯太岁,接连在沟里翻船。
转眼已而是天光大亮,高阳悬空。
灿烂的初夏日光不由分说地透过床幔,丝丝缕缕的透进来,长庚一双眼睛却比阳光还灿烂,真正明白了什么是“经年痴心妄想,一朝走火入魔”。噩梦比现实可怕,现实却比春/梦让人疯狂得多。
疯狂过后却一点也不觉得空虚,他心里很踏实,有生以来没有这样踏实过,双手犹自没完没了地在顾昀身上逡巡不去,不停地在顾昀耳边叫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烦,可就是无法自控,停不下来。
他一会是“义父”一会是“子熹”,乱叫一通,贴着耳朵往里钻,药效过了的聋子都得被迫听着,顾昀还感觉得到耳边源源不断的热气,方才一念之差错失先机,被那小子折腾了一溜够,这会又困又倦还不让睡,简直没地方说理去,没好气地拂开他:“别吵。”
长庚瞥见他脸上倦色,顺从地闭了嘴,轻轻地按起他的腰来,那力道不轻不重地恰到好处,既解乏又没有触及顾昀那一身魔性的痒痒肉。
顾昀:“……”
所以他以前都是故意的!
姓陈的教他的到底是治病救人还是邪魔歪道!
顾昀刚要发作,突然,长庚一皱眉,手掌在顾昀胸腹间骨头上轻轻按了几下,然后捏住了他手腕脉门。
顾昀怒道:“你没完……”
长庚:“什么时候添的新伤?”
顾昀:“……”
完蛋,姓陈的除了邪魔歪道好像还真教了他一点真才实学,这也摸得出来!
危急时候,顾昀只好祭出“我聋,我什么都听不见”*,神色无辜地翻了个身,背对着长庚不动了,表示自己已经睡着了,闲杂人等可以跪安。
长庚将他从头到尾检查了一边,可是那次吓人的炸伤毕竟已经过去些时日了,一来长庚的医术没有陈轻絮那么神,二来顾昀的伤已经痊愈了七七八八,没查出什么来,两人就这样互相把对方糊弄过去了。
雁王殿下一整天称病没露面,宫里和军机处与一干重臣纷纷派人来问候,都被霍郸打发了,霍郸行伍出身,主帅有命必然说一不二,说不让打扰就是不敢打扰,默默地在大门口当门神,同时仍在对“大帅是怎么进来的”这件事百思不得其解,闲来无事,整肃起侯府稀松的家将防务来。
顾昀赶投胎似的提前两天跑回来,又一宿没睡,好不容易吃了顿荤的还姿势不对,差点被噎死,简直是心神俱疲,一觉睡到了下午,醒来以后身心感受依然十分奇诡,也不知道是谁的病假。
他有心发作一番,又觉得为这点事发作未免显得小气,只好憋憋屈屈地暗自想道:“下回一定要缝上他那张嘴。”
顾昀起来后四处摸索琉璃镜,可那小东西不知去哪了,摸了半天也没摸着,却被一只温暖的手牵起来。
长庚趴在他耳边道:“沈将军他们还没到,今天你不用出门,不用药了好不好?我照顾你。”
顾昀本来也不大用了,可有可无地点点头:“不用照顾,我习惯了,眼镜找不着了,去给我拿片新的。”
长庚搂着他道:“琉璃镜是我拿走的。”
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说不清楚。
其实从小——还是义父子的时候,他们俩的关系就十分亲密,及至烽火中长庚缱绻的心意肆无忌惮地释放,顾昀先是软化妥协、乃至于深陷其中,家书与战报同来同往,接连不断,情意不可谓不深远……然而诸多种种,却都没有此时来得炽烈*,似乎哪怕外面再来一次外敌围京都可以抛诸脑后,天地都化在了方寸之间,遑论其他。
顾昀诧异道:“你拿我的琉璃镜做什么?”
长庚笑道:“喜欢。”
说完,他细致地帮顾昀穿好衣服,又弯下腰替他穿好鞋,摆弄得尽心尽力、细致周到。
雁王殿下一天到晚和尚似的素衣禁/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多么正人君子,然而经此一役,顾昀算是领教了,这人道貌岸然之下,心里有一堆匪夷所思、正常人没法理解的“情/趣”。
喜欢什么?喜欢他瞎吗?
长庚不怎么大声说话,为了让顾昀听见,便总要耳语相告,说些“小心门槛”之类的话便也有如耳鬓厮磨,行至门边,顾半瞎本能地伸手去扶门框,被他温柔而不由分说地将手截住,长庚任性道:“别碰别的东西,你扶着我就好。”
这种前所未有的全然的掌控感快把长庚迷恋疯了,片刻也不愿意撒手,时而说两句话便凑过来索要一个亲吻,乐此不疲,过了没一会,活活把顾昀腻得浑身发毛。
顾昀打死也想不明白,本来又疏离又克制,给他换件衣服都要非礼勿视的一个人,究竟是怎么上了一次床就变成现在这幅疯魔样的?
顾昀:“看不见我也没残废,你不用一直扶着——不是一天到晚忙得昏天黑地吗?”
长庚:“那你跟我去书房。”
顾昀走后,他的书房基本是长庚的地盘,常年飘在边关的顾昀一时都有些陌生起来,长庚扶着他坐下,阳光从一个十分熟悉的角度打在书房中人的脸上,顾昀忽然若有所感,伸脚一勾,果然在桌下碰到了一个小小的板凳:“这东西居然还在。”
长庚俯身把小凳子捡起来,只见那木凳上画了几只活灵活现的小王八,咬着尾巴围成一圈,旁边稚气十足的字体刻着“神龟虽寿,十则围之”。
……驴唇不对马嘴。
长庚笑了半天,拉过顾昀的手按在那刻痕上,问道:“你干的?”
“别笑,我小时候也没正经读过几天书,”顾昀微微弯起眼,“书都是在宫里跟着皇上和魏王他们一起念的,老侯爷自己学问稀松平常,也就兵书看得多一点,找了个酸不溜秋的老酸儒在这念经给我听,听不了一时三刻就睡着了,只能自己给自己找乐子——唔,忙你的吧,我好像好久没回过家了,随便走走。”
“别,”长庚忙道,“我喜欢听你说,然后呢?”
顾昀面露难色——这实在不是什么长脸的事,只是长庚难得开怀,顾昀权当逗他开心,便接着道:“我那时候捣蛋捣得厉害,先生都被我折腾怕了,不敢当面管教,背地跑去跟老侯爷告状,老侯爷除了会打人,就是罚我在凳子上扎马步,一哆嗦准掉下来,真他娘的不像亲爹……后来我觉得那老山羊胡子成日告状,实在不是东西,跟沈季平合计了一下,偷了点泻药来下到了先生茶水里。”
“泻药本来没什么,只是我们俩都小,没轻没重,先生又年纪大了身体虚弱,险些喝出人命来,顾家两百年没出过这么丧心病狂的败家子,老侯爷大发雷霆,想抽死我,幸亏公主拦着……唔,我娘后来承认,当时她不是不想打我,是因为她自己体寒不易生养,怕打死我让顾家断后。”
长庚想象了一下,感觉自己要是有这么个熊孩子,也得往死里抽,然而随即想起那倒霉孩子是顾昀,又觉得倘若换做自己是老侯爷,即便真被这人闹出人命来,自己大概也只好亲自上门偿命了,万万舍不得碰他一根汗毛的。
他忍俊不禁了半天,问道:“后来呢?”
顾昀微微一顿,脸上的笑容真的有点维持不下去了,他神色微敛,沉默了片刻,才说道:“后来他们俩感觉这么下去要无法无天,就干脆把我一起带到了北疆玄铁营驻地。”
而他那猫嫌狗不待见的童年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戛然而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