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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总管越走越快,最后几乎一路小跑地回到了自己的帐子,燃烧紫流金的余韵过去,北疆依然是寒冷的,大总管却跑出了一脑门的热汗,不得不边走边擦,擦湿了一条袖子。
他心事重重地挥退了打算上前服侍的女奴,示意她不要打扰,自己抬脚走进了三道重门的帐子。
大总管小心翼翼地四下探查了一遍,确准附近没有闲杂人等,这才关上一道一道的门,舒了一口气,往室内走去。
就在这时,屋里突然传出一个突兀的人声:“怎么样?”
大总管猝不及防,在自己家里吓得一哆嗦,四肢显而易见地抽搐了一下,瞠目结舌地站在门口,有那么三四息的光景,他感觉心口快不会跳了。
直到一个相熟的贵族老妇人从光线暗淡的屋里露出半张脸来,他才狠狠地吸了口气,神魂归位,疑神疑鬼地摆摆手,同那老妇人一起走进屋里。
北地本就昼短夜长,居处采光都很将就,但这一屋子人却偏要将窗户都盖住,黑黢黢地围着一盏破旧的汽灯而坐。十八部落联盟里有头有脸的几家派了代表来,与这些人隔着几个座位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大梁人。
那两人哪怕穿衣打扮都随了十八部落,从面相上也能看出大梁人身份来,蛮荒苦寒之地里生的人带相,即便是贵族,也能看出日子不好过的粗粝。
这两人正是曹春花和陈轻絮,两人合计一二,没怎么费力掩饰身份,过境之后就用曹春花以前留下的几条线搭上了一些十八部落的贵族,声称自己是大梁北疆驻军派来的停战使,一边上下打点,一边请求他们引荐狼王加莱。
两人出手十分大方,厚礼一份一份地送,但越是大方,曹春花越是知道没人会替他们引荐——眼下在这群蛮族贵族眼里,他们俩恐怕已经成了摇钱树,而一旦被加莱荧惑那疯子发现,摇钱树很可能要给连根拔起。
两人一边“迫切”地表达想见加莱荧惑的找死愿望,一边周旋在这些心思浮动的十八部落中间,凭借着曹春花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三寸不烂之舌,不到一个月,这些贵族们已经敢坐在一起,暗中议论狼王了。
与此同时,陈轻絮几次夜探后大致摸清了狼王帐的守卫情况,此时正是收网在即。
有人倒了一碗马奶酒给从外面进来的大总管,大总管双手接过来,手不住地哆嗦,一口气灌了下去,这才感觉自己算活过来了。
他四仰八叉地瘫坐在一边,压低声音道:“别提了,连世子都挨了打,狼王铁了心,还要动手。”
曹春花一脸天真无邪地说道:“朝廷已经派了使者南下,那边如今已经停战了,我们再战也毫无益处,怎么,这事大总管没有传达到吗?”
大总管真是有苦在心难开口,整个人仿佛漏水了一样,一抬手又一脑门热汗:“小兄弟,今天我要是说了这话,诸位恐怕等不到我了。”
一水的十八部落贵族都在沉默,曹春花则摇摇头,缓缓地说道:“那就没办法了,我实话说了吧,今天让大家担着干系聚在一起,是因为近日从我们顾帅那里得了个信,顾帅指责我二人办事不利,说要是再不见成果,他就要发兵强攻了,我们俩是没什么,了不起回去挨顿训,罚两个月薪俸,但我知道诸位想必都是不愿意开战的。”
大总管的脸成了一张大号的苦瓜。
这时,陈轻絮开口道:“走吧,我们尽力了。”
陈轻絮身上有种不容置疑的气质,不开口就算了,一开口就总能一锤定音,闻言,曹春花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干北蛮贵族已经炸了,那坐在首位的老妇人惶急下一把抓住了她的袖子:“慢着!”
陈轻絮凉凉地看了她一眼。
老妇人脸上的皱纹扭曲了几下,扭出了一张巫婆似的慈祥,赔笑道:“姑娘,再容我们几天想想办法,我王有些刚愎自用,但我好歹算是他的长辈,我去说说试试,你们不急着走。”
“夫人,不是我们不通情理,”曹春花长吁短叹道,“我们也是奉命行事,不敢自作主张的。”
陈轻絮将自己的袖子抽出来,神色淡淡地说道:“要是狼王为了一己私仇,执意要将这一战打到底,夫人去说大概也没什么用,反而引火上身,我看还是不必了。”
这一句话捅到了在座所有人心里。
前一阵子几个部落首领联手叛乱的时候,就拿加莱荧惑早年和神女关系过密的事做过文章,神女已经死了二十多年,到底和那加莱之间有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至今已经无从对证,然而疑虑的种子一旦种下,哪里还有那么容易拔除?
加莱荧惑一直以“血海深仇”和“奇耻大辱”煽动族人为他卖命,可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是凡人的劣根,他或许可以煽动一时的热血,等到物资难以为继,吃饱肚子都成了问题的时候,二十多年前的“奇耻大辱”难道能比饿死的儿女更有切肤之痛吗?
一个人如果死了这么多年,还像幽灵一样萦绕在部落周围,带来的除了战争就是流血,那么她究竟是长生天的纯洁神女,还是欺世盗名的妖魔鬼怪?
陈轻絮说完,不理会神色各异的北蛮众人,轻描淡写地点了下头,和曹春花一前一后地往外走去。
眼看他们打定主意不肯通融,方才那北蛮老妇人突然下定决心,将手中助步的拐杖狠狠地敲在地上:“从现在开始,以两天为限,恳请贵使为我们拖上两天,我老太婆活了七十多年,就以这一把年纪作保,两天后必定给你们一个交代!”
这老妇人在族中辈分很高,狼王都要叫她一声姑姑,她一开口,一时没人当众反对,只有心里苦的大总管嘴唇动了动,被老妇人凌厉的一个白眼瞪了回去。
曹春花与陈轻絮对视一眼,好生为难似的皱了半天眉,终于不情不愿道:“那……行吧,既然是‘红霞’夫人的承诺,我们也少不得勉强试一试,就等您的好消息了,告辞。”
等他们两个外人从后门的密道离开,一屋子的北蛮贵族这才炸了锅。
大总管欲哭无泪地对红霞夫人说道:“三婆婆,您老人家方才是没听清我的话吗?王铁了心的要把这一战打下去,连世子都打了,您看我这头……就这……王的原话是紫流金没有就去挖,物资不够让尸、让诸位掏腰包!”
红霞夫人没来得及说话,一个中年男子已经勃然作色:“他怎么还在做自己的春秋大梦?是想打过玄铁营防线进攻中原还是想等着西洋猴子给送吃喝?我们准备了二十年,凑了十万勇士、数不清的火机钢甲、冒尖的干粮和肉干,还联合东西南北四方同时行动,都没能真正地踏足中原!他现在还在做这种梦,凭什么?满街饿殍吗?我看抽干净我们的骨髓也填不饱他的胃口!”
他这嗓子跟放羊的时候嚎叫出来的山歌似的,鸣钟铜锣不加掩饰,周围有几个人立刻面露惊恐,纷纷劝他这中年人谨言慎行。
怒气冲冲的中年人一屁股坐下,冷笑道:“三婆婆,我看您老这回守不住自己的诺,别说你豁出脸去倚老卖老,就算你撒泼上吊,加莱那疯子也不会抬一下眼皮。”
红霞夫人掀了掀干瘪的眼皮,狠狠地将拐杖往旁边一磕:“闭嘴,没用的东西,在屋里叫唤有什么用!”
中年人愤愤不平地哼了一声。
红霞夫人神色不动,枯瘦如鸡爪的手背上却露出几道老树根似的筋,继而她缓缓地开口道:“狼王上次留了一手,收拾了几个部落首领,你们说,他还有第二手吗?”
室内一片寂静,全被这老太婆石破天惊的大胆给吓住了,良久大总管才哆哆嗦嗦道:“三、三婆婆,狼旗下的血……可还没干哪。”
“反抗而死也是死,慢慢地被拖累至死也是死,结果有什么分别?”老夫人沙哑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响起,“你们的祖宗身体里流的是狼血,如今都被驯成了狗吗?还是说你们宁可看着自己妻儿老小饿死、战死,也要多苟且偷生几个月?”
她缓缓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扫过各怀鬼胎的蛮族贵族们,见他们有人一脸凛然,有人若有所思,有人面色犹疑,有人战战兢兢,便冷笑了一声,说道:“我知道在座诸位不是一条心,有些人或许已经在盘算着出了这间屋子就将我这老婆子出卖给加莱,我这么说吧,懦夫们,要是我们这回成功,也算救了你们一命,对你没有坏处,失败了,也不会牵连到你们这些置身事外的——倒是这会惦记着要出去告密的鼠辈,你们觉得加莱那不祥的荧惑杀星,是会念你们的好,还是觉得你和我们这些不要命的老东西走得太近,形迹可疑?”
方才义愤填膺的中年人跳起来道:“说得对,三婆婆,我跟着你!”
这些年,十八部落的贵族们被加莱荧惑压迫地太过了,贵族们憎恨他,也畏惧于他的高压政策,此时领头的人一出,顿时有不少义愤填膺者跟着附和。
红霞夫人转向大总管:“这事我们想破天也不管用,还要仰仗大总管。”
大总管顶着众目睽睽,要蒸发似的僵坐片刻,将整个不见阳光的屋里蒸得水汽朦胧,终于咬牙一拍大腿:“三婆婆吩咐!”
国家危亡时,权力的格局中必有血染的冲突——无论是大梁也好,天狼十八部落也好……甚至是陷在江南的洋人,全都逃不开这种穷而变的境地,当中有十分的凶险,百分的际遇,往前一步是家国兴旺,落后一步或许就是亡族灭种。
此时,一股汹涌的暗潮在北蛮十八部落中弥漫开来,大姓贵族们自己去组织势力不提。
第二天夜里,一道燕子似的黑影蹿上了十八部落中的瞭望塔——这还是洋人出资给建的,刚开始也是洋人在这负责维修,如今西洋人自顾不暇,这瞭望塔上大部分火机已经失效,基本就剩下个摆设的作用。
塔上的守卫已经被悄无声息地放倒了,蹿上瞭望塔的那人在月光下露了脸,那居然是大总管帐下一个沉默寡言的小小家奴,他敏捷地一路上了塔顶,上面早有人在等。
“家奴”站定了,将脸一抹擦,露出千变万化的一朵曹春花来。
曹春花道:“清楚了,大总管在加莱荧惑的药里下了安神的东西。”
陈轻絮:“没想直接毒死他?”
“没那么容易,”曹春花道,“加莱是个巫毒大家,一个弄不好就会打草惊蛇,倒是安神的药物,平时他偶尔也会备一些,即便他发现了也不容易起疑心。王帐的守卫中有各个贵姓的家人,这些人已经吩咐到了,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趁夜动手,尽可能地不惊动加莱荧惑,让他死在床帐里,悄无声息,明天一早就推世子继位。一旦确定加莱的药入了口,大总管会以夜枭名叫声为号,我们等着就是——大帅那边通知到了吗?”
陈轻絮手指中间泛着银光的小球一闪,正是沈易交给她的那个信号弹。这小东西一直藏在她袖子里,突然之间要拿出来用,她忽然有些不舍得。
曹春花却不知道这许多心思,只是感慨道:“一代枭雄,底下人要造他的反,连他一声遗言都不想听,这是怎么话说的?”
“太忌惮他了,”陈轻絮站在瞭望塔上,借着鼻梁上的千里眼望向王帐的方向,“我还没问,你到底是怎么让红霞夫人出面牵这个头的?”
“红霞夫人的儿子死在了战场上,”曹春花将头发别在耳后,漫不经心地说道,“只给她留下一个孙子,孙子快十六了,那加莱穷凶极恶,规定所有贵族家里超过十六岁的男孩子必须从军,我以前潜入蛮族的时候见过她儿子几面,前几天晚上捏了一张那鬼魂的脸,替他探望了一下老母亲……可能不太像,不过黑灯瞎火的,她老眼昏花的,也就混过去了。我跟她抱头痛哭了一场,只说不忍心幼子娇儿走他父亲的老路……你看,我这眼眶还没消肿呢,这两天一直拿东西遮着,陈姑娘,你那有消肿的特效药吗?”
陈轻絮:“……”
曹春花摇头晃脑地对月自怜道:“我顶着别人的面皮,流了多少自己的眼泪?唉,这真是……”
陈轻絮:“嘘——听见了吗?”
凄冷的夜色里,几声夜枭尖利的啼叫突兀地响起,大总管动手了!
陈轻絮一把推开瞭望塔的窗户,一根几乎看不见的丝线从她指尖打出,自塔上垂下,刚好够她脚尖一点借力而去。
曹春花则从怀中摸出一小壶紫流金,飞流直下地从高处浇到瞭望塔上,做出塔身漏油的假象,然后利索地点着。剧烈的火光真龙似的蜿蜒而下,一瞬间将瞭望塔映照得仿如白昼,陈轻絮趁着瞭望塔起火,将手中的信号弹高高地弹起,那信号弹直上直下地一分为二,劈开一道闪电似的白光——那白光十分特殊,近处看并不刺眼,很容易就被紫流金的火光遮住了,只有在远处才能分辨出那穿透力极强的光束。
埋伏已久的沈易从千里眼里看见,一跃而起:“大帅,动手了!”
顾昀一声长哨,玄鹰仿佛黑夜里的蝙蝠,飞快地贴地扫过,只闻风声,不见其人。
沈易本来迫不及待地跟着冲了出去,想起什么,又转了回来,对顾昀道:“子熹,你昨天才从江南回来,也没歇一歇,受不受得了?”
顾昀一愣,随即失笑道:“我天,你是怎么长出这一堆操不完的心的?不用管我,看着陈姑娘去——放心,能看着加莱荧惑那龟孙走到穷途末路,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还有被那老疯子藏起来的巫毒秘术,这话顾昀不敢挂在嘴边说,也不敢太期待,可到底还是想亲自跟过来看看。
万一呢?
“万一乌尔骨真的有解,”顾昀暗下决心地想道,“我就去护国寺给秃驴们上柱香。”
陈轻絮轻功无双,落地以后立刻就不见了踪影,十八部落的叛军想让加莱荧惑死得无声无息,她却不希望他一句遗言都没有——否则巫毒秘术找谁要去?
曹春花本就跟得吃力,跑到跟到一半,还骤然听见了白虹出弓弦的尖啸声。
曹春花开小差抬头看了一眼,果然见南边升起冲天的火光,知道是玄铁营已经到了,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直接破入北蛮防线。而仅就这么片刻的走神,再一看,陈轻絮人影已经不见了。
狼王帐的守卫在陈轻絮看来本来就算稀松平常,这天晚上还有小一半的人去搞阴谋诡计了,她没怎么费力就混了进去,落在狼王旗后,先是让过一小撮拿着刀枪奔主帐而去叛军,随即轻飘飘地落下来,神不知鬼不觉地缀在了他们身后。
叛军毫无防备地向主帐进发,陈轻絮却在途中就觉察出了不对劲——她知道这天晚上狼王帐里的守卫会少一批人,可是没道理少这么多。
陈轻絮心里登时一紧,小刀滑入手心里。
而就在这时,叛军已经抵达了加莱荧惑的王帐主帐。
突然空中传来一声轻响,只见那通风良好的主帐蓦地四门大开,无数弓箭和短炮从窗口门口露出来,同时,埋伏的侍卫与数百蛮族兵将从后面包抄过来,将毫无防备的叛军堵在了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