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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早进去的时候, 看见那人正站在窗前似是望着外面的雪, 背影看起来默然一片,也不知在想什么。当下将托盘里的几碟饭菜轻轻放在了桌上,又摆好了筷箸, 见他已是转过身来望着自己了,又看了眼桌上的那几碟还腾着热气的饭菜。屋子里火光有些暗淡, 顾早也瞧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微微笑着说道:“此间饭蔬甚是简陋, 整治不出什么好的东西, 饭菜是我自己胡乱烧的,味道只一般。只是碗筷都已烫过,还是干净的, 二爷趁热快用些吧。”说完不过略点了下头便是出去了。
顾早回了厨间, 见柳枣几个和车夫正在那里吃饭,都赞着汤味鲜美, 赤豆小米饭也香。又听他们说起了白日里那王婆子捧了一包的银钱被丢在雪地里的窘相, 忍不住笑了起来,自己也过去一道略略吃了几口。车夫疲累了一日,饱了口腹便回了自己屋子睡觉去了,顾早瞧柳枣几个也是面有倦色的样子,舀了些锅子里热起来的汤水让洗了下脸脚, 便也打发着去睡了,只自己在厨间里还收拾着,差不多忙完了, 转过了身正要出去,突地却是瞧见那位杨二爷手上拿了托盘正站在门口瞧着自己,生生是被吓了一跳,顿了下才说道:“二爷用完了放在屋里便可,我正要去收拾的,又何必自己送了过来。”
杨昊方才分明瞧见她被自己吓了一跳却又不愿表露的样子,看着她面上映了那跳跃不定的烛火的光,更是衬得眼睛闪亮,似是要汪出水来,心中那积了一整天的气竟都是一下子消散了去,忍不住说道:“我姓杨名昊,字少f,你叫我名或字都可。”
顾早似是没有听到,只是接过了他手上的托盘,见上面碗碟里的饭菜竟都是被扫光,连那汤汁也是涓滴不剩了,便顺手放到了灶台上,这才对他复又说道:“二爷,你白日赶路应也是辛苦……”
她话未说完,便已是被杨昊出声打断,听起来那声音里似是又有些不悦的样子:“我姓杨名昊,字少f。”
顾早心道你这姓名或表字又岂是我能称呼的,真的若这般称呼了,只怕从今便再也撇不清关系了,暗叹了口气,这才望着他改口了说道:“杨二爷,你白日里赶路很是辛苦,这便自去歇息了吧。我再热些汤水,等下便会送去你房里烫下面和脚,躺下应也是舒适些。”
杨昊见她竟是个油盐不进的,那刚刚才下去的一口气便又提在了胸口,半晌才闷闷道:“你方才的菜咸了,我有些口渴,你还是烧壶茶过来吧。”说完了便转身离去。
顾早瞧他方才的样子,恁大的一个人了,说话竟是如负气的孩童般,暗自摇了下头,只是也寻起了茶,翻了半日,才在一个罐子里找到了些散茶。
其时宋人喝茶,都是以团茶为贵,散茶为贱的,只是在此地能找到些散茶,也是运气不错了,瞧着似是绿茶的样子。想起如今这雪未像后世那样遭污染,古人都好用雪水煮茶,取其甘冽之味,之前也隐约似是瞧见这寺庙里种了丛丛的竹子。便取了个干净的盆子,到了厨间外的一从翠竹之前,从那叶片之上扫了一层的净雪下来,拿了进来放在茶壶里烧开,又淀滤了下,顺手便用惯用的手法泡出了一壶茶,托着再往那杨二爷的屋子里去了,却瞧见他正坐在桌边的烛火前,似是正在等着自己的样子。
顾早按捺住自己的些许不安,脚步轻快地过去了将那壶茶放在了桌上,转身便是要走,却是走不动了,原来那杨昊竟是伸手扯住了自己的衣袖。
顾早微微有些不悦,正待要说,却已是听见身后他低低地说了一声道:“我全无睡意,你若也是,何妨坐下来与我说下话?你却放心,我再不会冒犯你的。”
顾早一怔,回头看他一眼,见他已是放开了自己的衣袖,正抬眼瞧着自己,眼里竟似有些殷殷期盼的样子,心中一软,那一声“不”字竟硬是说不出口。
杨昊见顾早停了下来,面上终是露出了微微的喜色,勾了条凳子让她坐了下来,这才翻起了两个茶盏,倒了两杯茶水出来,一杯让到了顾早面前,自己也端了杯喝了一口。
那茶水刚入口,他便是有些疑惑地看向了顾早道:“喝着竟是有些不同。”
顾早一顿,这才想了起来时人喝茶,便是那散茶也都是习惯在鼎里煎煮熟了才喝的,她刚才却是一时大意,煮了水之后沸水冲泡出来。想那庙里的茶叶也只是普通货色,他喝起来感觉不惯也是正常,便略略笑了下道:“我从前偶尔听人有提过,煮茶之法,汤欲嫩而不欲老,因汤嫩了茶味才甘,汤老则过苦。所以自己方才胡乱照了煮的,你若不惯,我再拿去煮熟了。”
杨昊哪里舍得让她又跑了去煮茶,再喝了一口,便点头道:“味道确是不错,有些泛甘,你那法子也是可以的。”
顾早自己也喝了一口,想是因了茶叶的缘故,入口涩次,哪里有半分他说的那泛甘,知他不过是随口胡诌罢了,看向他微微一笑。
杨昊刚才都在瞧着顾早喝茶的样子,此刻见她望向了自己,一时竟是有些慌乱,找了个话头便说道:“方才你煮的那蘑菇汤,吃着味道鲜美的很。”
顾早想起他刚才在厨间里还嫌自己的菜煮得咸了讨要茶水喝,此时却是已经改口称赞味道好,也不点破,只是笑道:“菇类味道本就鲜美。我从前的祖母信佛,每逢杀生日都是在庵里过的,我记得小时跟她过去的时候,素席上总有一道香蕈饺子。香蕈汤一大碗先上桌,素馅饺子油炸至酥脆倾入汤中,嗤啦一声,香蕈香气便是四溢,味道奇特,闻着却叫人直流口水,我那时每年缠着要跟祖母过去,很大缘由都是为了这一碗的香蕈饺子呢。”
杨昊瞧她说话之间,面上似是带了回忆般的笑意,眼底里流出一片温柔之色,早瞧得呆了,顾早却是以为他听得入迷,一时那过去的记忆便是不绝而来,便又笑道:“这香蕈又名冬菇,在我瞧来应是菇类里最美味的了,我小时祖母曾砍过一棵椴树用来生发冬菇,竟是不停地生长。祖母采了过来,以茶油炒了,鲜嫩腴美,不可名状,或者用几片腊肉炒,味道就更香了,若是再有一碗青菜汤,一碟辣腐乳,我一会儿就能吃下两碗子的红米饭呢。只是说起味道奇特,却当属一种叫干巴菌的了,这东西看起来就像是个被踩破的马蜂窝,颜色像半干的牛粪,当中还夹杂了许多松毛、草茎,择起来很费事,便是择出来也是没有成片的,只是像螃蟹小腿肉粗细的丝丝条,洗净后与肥瘦相间的猪肉青椒同炒,入口细嚼,保管你半日里说不出话来,那味道,竟是有陈年火腿的香味,油浸白鱼鲞的香味,苏州风鸡的香味,南京鸭珍肝的香味,还有松毛那清香的气味。只是祖母去世后,我便再也没有吃过这至美的味道了……”
顾早说得兴起,一时竟是滔滔不绝,直到了最后想起自己从前的祖母,这才黯然住了口。
那杨昊早是听得如痴如醉,只望着顾早不语。顾早惊觉自己竟是对着面前这人说了这许多的话,这些便是前世里她也从未对人言及过的,一时有些恍然。也只是呆呆坐着瞧着面前桌上的那一盏如豆灯火,映出了茶壶口仍飘散出的阵阵余烟。
屋子里一下子静默了下来,耳边竟是似乎听到了窗外的飞雪洒在竹林里的簌簌响声,又淅沥萧萧,连翩瑟瑟,这声韵入了耳朵,竟也是悠然一片。
突地山窗之外似是刮过了一阵急风,随之便是清脆的喀拉一声,想是那竹枝本就承受了厚雪的覆盖,哪里还禁得住狂风摧折,便是如此断了下去。
那声响在这寒夜里听来竟是分外的清脆,顾早一惊,这才瞧见杨昊望着自己的模样,心中一跳,倏地站了起来,有些慌张地便要转身离去,却是又已经被他拉住了走不脱,只是这次改为手了。
杨昊已是站起了身,转到了她面前,双手合覆住了她一只手。她的手心因了日日里劳作,触摸起来并无十分地柔若无骨,却是教他舍不得放开。
杨昊微微低头瞧着顾早,低声说道:“我每年里此时都是早已经离了京的,只是如今心里有些牵挂着你,所以还迟迟未走。想着离去前再见你一次,今日早早便去了你家等你出来,却是瞧见门扉紧闭,似是没人住了的样子,正奇怪着,恰巧见到你弟弟和几个人似是要急匆匆出城的样子。我瞧他脸色焦急,便问了几句,才知道你竟是昨日里便自个跑去要追那柳枣回来了。你家弟弟虽是昨夜便来找邻人了,只是城门已是关闭叫不开,这才一大早叫了人要一道出发的。我的马快,便让他们歇了,自己一路过来了寻你。”
“如今虽是太平,只是你一个孤身女子,万一若是碰到了歹人,那该如何?就算没有,便是像今日里这样站在路边一身是冰地顶着风雪等车,我见了却也是万分不快的。”杨昊望着顾早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道,“二姐,往后遇到这样的事情,你自己若是当真不愿来,只管叫人通报我一声便可,万万不可再像此次这样只身上路了,记住我的话。”
顾早抬头,呆呆望着杨昊的眼睛,一时竟是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杨昊瞧见顾早略仰了头,盈盈的双目映了烛火,流光溢彩地似是要勾人心魂,一双唇瓣湿润润地闪着诱惑的光泽,忍不住便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肢,将她轻轻贴向了自己,低头缓缓便要香了上去。
顾早浑身战栗,眼睛微微地阖了起来,睫毛不住抖动,脸颊已是感到了他下压而来的阵阵热热的气息。就在他要贴上的一刻,顾早的手无意触到了他悬在腰间的那方玉佩。冰冷的金镶玉价值千金,她却是如同碰到烙铁般的触痛,这痛一下子从她指尖延绵到了大脑,她打了个寒战,猛地睁开了眼睛,一下重重推开了正柔情蜜意的杨昊,转身便是飞奔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