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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早方才随蕙心穿过宴桌之时,也并未引起众人注意,此时那些夫人命妇们见她是从太后和太尉老夫人那主桌的紫檀屏风后绕出来的,又隐隐约约听见了方才太后的那一番赞,一个个都停了手上的杯箸,扭头看向顾早。
顾早只微微低下了头,疾步匆匆而出,出了二堂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扭头一看,是蕙心赶了上来。
蕙心上来低声笑道:“顾家二姐,夫人喜你今日办的席得了体面,特意命我多给些工钱。”
顾早笑着谢过,便跟了蕙心到那账房去支工钱。那账房是在外院,出了那道垂花门,没走几步,迎面却是撞上了穿着一身暗红绣缎礼服的杨昊。蕙心急忙过去见了礼,顾早跟在身后,让到了一侧,也是跟着微微福了下,只是垂了头,面无表情。见蕙心又朝前走了,便也跟了过去。
杨昊是代兄长刚送了个贵客返回的,这样冷不丁碰到了顾早,心中一阵欢喜,却见她只是低眉敛目,连个眼角也没睃向自己,那欢喜还没来得及升到脸上,便已是成了怅惘,只怔怔望着她那背影,直到拐了个弯消失在□□中,这才回过了神来,心中又起了深深的悔意。本以为自己平日里也不过是个冷的,怎的那夜多喝了两杯酒竟会如此一时克制不住地孟浪起来。那夜之前,本是和她还可以搭上几句话的,如今却是只留了个冷冰冰的背影了。
蕙心到了账房,拿了姜氏的印鉴支领了五锭雪花小元宝,包了起来递过来,笑道:“夫人说是五十两雪花银,这五锭,每锭都是十两的,你拿妥了。”
此时这东京城里,那一般富裕的殷实人家一月的生活开支也不过三万钱以上,这一下子给了五十两银子,出手也算是大方了,顾早谢过了,这才收了银子,告辞了出去,经过那大门的时候,瞧见门口那一溜通红灯笼下还是人来人往地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拐过了个街角,却是瞧见了方才那几个媳妇婆子说到过的百戏场面,此时虽已是戌时末了,围过来看的却挤得人山人海,个个脖子都伸得似是被拉长了一寸,不时发出阵阵喝彩声。
顾早也不去凑这个热闹,只是想着此时正是州桥夜市最热闹的时候,郑门离那也不远,便朝着州桥去了,到了自家摊子,果然见客人很多,却只有方氏和三姐在忙活,手忙脚乱的样子。看见顾早过来了,三姐欢天喜地地放下了自己手上的切面刀,自去洗那碗碟了。方氏也有些高兴,却又埋怨道:“秀娘那丫头真是个麻烦的,叫她出来一道自是不愿,让独自在家又说害怕,只得让枣子留下陪她,她好了,只把我这里忙得成了抽打的陀螺,方才客人多,所幸边上刘家的小子过来帮把了手,不然岂不成了赶走客人。”
方氏嘴里提到的那刘家小子,便是边上开了个粉羹铺家的刘虎。他家恰巧也是住在染院桥的,自家有两间屋子,人长得浓眉大眼,只是日日里见媒人上门,却独独不见做成亲事,原来都是他家那个娘挑三拣四惹的。顾早一家到此设了面档,那刘虎也是个热心的,时常跑来帮忙,为此没少被他那个娘扯住了骂,说是自家还照顾不来,非得巴巴地跑去人家摊子里掺和。顾早也曾三番两次叫他勿要再惹他娘生气,他却不过只是摸头傻笑下,仍是自顾过来。
听方氏如此说道,顾早朝那粉羹摊子望了眼过去,刘虎手上拿了个勺子,正站在那里望着自己,见她望了过去,立刻便垂了头搅着锅子里的羹。
顾早摇了下头,净了手便开始熟练地擀面切面,待她将每个碗里都浇上了大勺滑嫩鲜香汪汁包油的羊肉片,亲自将大碗热腾腾地端上了桌时,几个老客已是笑道:“萝卜西施亲手做的,瞧着就是不一样,分外齐整。”顾早也是与客人打趣了几句,那手上却没个停歇,几个人一直忙到了夜市打烊,这才收拾了回去。
第二日便是冬至前一天了。冬至在时人眼里是个十分看重的节气,除了过年,也就这个为大了。京中即使是穷苦人家,也要尽量为这一日置办些新衣物,还要备办饮食,祭祀祖先,就连官府也要休沐三天,开放集市,热闹得就和过年差不多。
顾早想着既是个这么大的节次,那秀娘离家也已是好几日了,怕顾大胡氏夫妇当真急坏了身子也是不妙,与方氏商量了下,便说要送秀娘回去了,方氏巴不得她早些回去,哪里会不肯,自是一口应了。
秀娘这几日在顾早家中,虽是夜夜里和三姐几个挤在一起睡的,被褥床具的也远比不上家中用惯的,只是这几年里竟是头一回找到了缩在被窝里与女孩同讲体己话的乐趣,虽则那个婶娘瞧着自己的脸色有些阴阳怪气的,但二姐、三姐柳枣几个都是极好的人,怕回了要被扭脚,又怕会被胡氏责骂,哪里肯去,顾早只一提,便又红了眼眶子垂下了头。
顾早暗叹了口气,想了下,便将她独自扯到了里屋,附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句话,秀娘一怔,似是有些不信地颤声问道:“二堂姐,你当真会帮我说话?”
顾早笑道:“我又岂是会哄你的人,你自放心回去了。你娘要裹你的脚,不过也是为了你将来能讨夫婿的喜,如今那个和你订了亲的人是个不喜小脚的,你娘若是知道了又怎会无端让你受苦?”
原来顾早方才也并未多说,只跟秀娘提了下自己会帮她向胡氏说个话,秀娘虽是有些半信半疑,只是她也是个十四五的人了,知道这样躲着一两日还可以,长久却是行不通的,传了出去只怕对名声也是不好,当下也只能无奈勉强应了下来。
顾早见她终是点了头,这才收拾了下,给她戴了个三姐图好玩买来的帷笠遮住了面,便与秀娘一道出了小巷,到了街面叫了车,一路朝着城南的潘楼东街去了。方氏本是要跟去瞧下胡氏那狼狈样的,顾早怕她二人到时斗了起来只添乱,好说歹说总算是劝住了她留在家中。
因了明日是便是冬至,那潘楼东街各个店面里进进出出置办各色货物的人几乎把个不宽的街面挤得连车都无法通行了,好容易才到了秀娘家的那个布缎铺子,虽是快正午了,居然独独他一家是闩了门板的。
顾早扶了秀娘下车,拍了半日的门,才见门上松动了一道板子,探出了个前次见过的那伙计的头,见是顾早,那伙计微微一愣,待认出了边上的秀娘,嘴巴已是张得像个鸡蛋状了,转身便一溜烟往里去了。
顾早和秀娘所幸都是身量苗条的,从那一块板子的缺口中横着挤了进去。秀娘似是有些怕,到了自家反而畏畏缩缩地跟在顾早身后,脚步迟缓,顾早微微摇了下头,牵过了她的手。顾早刚掀开了隔断里外的那层布帘子,迎面便已是看到了胡氏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后面跟了一个年约五十,面色有些蜡黄的男子,想来便是秀娘的爹,顾早那从未见过的伯父顾大了。两人脸色都是一片张皇,又带了丝不可置信的惊喜模样。
那胡氏一眼便看到了藏在顾早身后的秀娘,拨开了顾早,一把将秀娘搂在了怀里,便儿啊肉的哭了起来,虽是没了眼泪,但那眼皮子却是肿得厉害,想来这两天都是没好生过下来的。
那胡氏力气大,顾早被她一拨,没个防备地差点摔倒,退了两步才站定。那顾大自是认得顾早的,瞧在眼里,面上带了微微的惭色,顾早也不以为意,只是朝顾大点了点头,叫了声伯父,顾大嗯了声,算是应了下来。
秀娘本是有些怕那胡氏责打自己的,见她不过几日不见,整张脸便似浮肿了一圈,那眼却是眯了一圈,想是是为自己担心所致,心中不禁有些难过,忍不住便也哭了起来。
那胡氏抱住女儿哭了两下,絮絮叨叨地问着这几日都去了哪里,待听得是到了染院桥二婶的家中,这才仿佛刚瞧见顾早似的瞅了一眼,又看向自家女儿问道:“秀娘,你一向都是个乖巧的,如今竟怎的如此胆大敢离了家跑去那里,莫不是受了人挑唆?”
秀娘急忙摇头,胡氏却是不信的样子,一脸狐疑地看向了顾早。
顾早冷哼了声,淡淡道:“伯娘,若非你硬是要将秀娘的脚扭了裹小,她又怎的会因了害怕跑到我那里去?如今我好心将你女儿送回家去,你倒是说我挑唆了,京中虽大,却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顾大面上的羞惭之色渐浓,心一横,顿了下脚,指着胡氏破口骂道:“你这贼婆娘,无端端的要给女儿裹什么脚,如今臭名不知怎的传了出去,竟连累女婿也大早的上门来吵闹,叫我脸面都丢得精光,你再吱唔一声,看我不休了你!”
胡氏平日里早已习惯于打压顾大的,如今见他竟在顾早面前对自己陡然变脸,一时倒是有些愣住,加之又想起方才自家那进士准女婿过来闹的一场,那脖子便有些无力地垂了下来。
原来这几日顾大胡氏夫妻见丢了女儿,只急得六神无主,又怕传了出去万一女儿寻回来了有损闺名,也不敢声张太过,严令家里的那几个下人婆子把嘴闭实了,又派了人再到处寻找,连生意也没心思做,一连关了几天的铺子。只今早想着是冬至前日最为热闹的,虽没心思,也是强打起精神开了门,谁知生意没做几桩,却见胡清气急败坏地闯了进来,顾大夫妻以为他知道了秀娘失踪几夜的消息,怕他嫌女儿丢了名节要来闹退婚的,立时吓得面都白了,拖住了便往里面让,待听清楚了事由,才暗地里稍稍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