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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姑姑人虽不在禊赏堂,却一直留意着这边的动静。听人说陈家的那位女郎中方才匆匆离去了,心知有异,急忙便赶去禊赏堂,到了时,果然不见陈绣春,只萧琅一人背对着自己,赤足立在地上一动不动,边上的侍女们面面相觑而已,大是惊异,哎了一声,正要责备兰芝等人服侍不周,忽见萧琅转过了脸,对着自己道:“姑姑,你来得正好,我有话要问你。”
他语气沉稳,听不出什么情绪。说完这一句,自己便弯下腰去,穿回了方才兰芝送到他脚前的鞋,然后自顾到了那张榻上坐定。
兰芝立刻觉察气氛不对,急忙领了其余侍女退下,顺道掩上了门。
方姑姑到了萧琅身前,看了眼他的膝,“殿下,你的腿……”
“我的腿没事,”萧琅打断了她的话,看向了她。他的神色依旧温和,但双眸在烛火映照中,隐隐似有晶芒闪烁跳跃。
她有些捉摸不透他此时心绪到底如何,忽地微微紧张起来。这种感觉,从前从未有过。
“这是怎么回事……”她勉强道,“你的腿,不是说要至少半个月方能好吗,莫非是她昨日说错了话?”
他唇角略微一扬,答非所问:“姑姑,你是不是瞒着我和她说了什么话?”
方姑姑一怔,“她……跟你说了?”
“没有。”萧琅淡淡道,“所以我问你。”
方姑姑一咬牙,道:“殿下既问了,说也无妨。确实是与她说了几句话。也并非别的什么。殿下可还记得先前我提过的那事儿?方才跟她提的,就是那事。不想她竟拒了。怎的,她在殿下跟前甩脸子了?”
萧琅眸光一暗,神色渐渐转肃。
“殿下,这陈家的女子,略有些托大了。我开口前,也曾着人暗中探问过她的详细底细。得知她生母竟是当年蜀王谋逆案中被牵致而抄家的董家人。她自己本人也曾被发卖到了烟柳之地。不说陈家如今不过是商户,光是她母族这样的出身,让她入王府侍奉殿下,其实都是有些不妥。我实在是瞧她人材出色,殿下似对她也有属意,这才破例,开了这个口的……”
“姑姑!”
萧琅蓦然开口,语调略微上扬。
方姑姑一凛,立刻止了口。
萧琅凝视着她,缓缓道:“姑姑从前是我母妃身边的得力人,对我也有抚育之恩。故我对姑姑一向敬重。这府里的许多事,姑姑自然是可以做主的。但有些事,却并非你能决定。姑姑自己应当也晓得。还望姑姑记住我此刻的这话,往后勿要再自作主张。”
方姑姑的脸顿时微微涨红,低头不语。
萧琅缓缓从榻上起了身,神色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温和,道:“姑姑早些去歇了吧。我这里无事了。”
方姑姑目送他离去的背影,神色复杂,终于摇头:“罢了……我还道那女子只入了他眼而已,不想他竟如此……”低低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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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春回到陈家时,情绪已经平定了下来。去看望苏景明,听见屋里头笑声和话声和成一片。巧儿与另几个丫头正陪他说话。站在窗外,透过半开的支摘窗望进去时,里头的巧儿正在说吃食:“……护国寺的羊杂、南街口的凉面儿、后巷的虾肉包子,还有城隍庙的糖葫芦、驴打滚、爆肚……好吃的可多了,保管你吃了还想吃!”
“我要吃我要吃!”苏景明欢呼的声音传了过来,“姐姐你带我去!”
巧儿笑嘻嘻道:“好啊!等我有空了,就领你去!”
“还有绣春,也带上她吧,好不好?”苏景明央求道。
巧儿和几个丫头都哈哈笑了起来:“苏二少爷你傻啊!要说,让大小姐带上我们去,这才对!”
苏景明羞涩地笑了起来:“我是有些傻……以前在老家,人家背后都说我傻……就只绣春夸我聪明,她可好了……”
苏景明生得漂亮,嘴巴响亮,又像个孩子一般,巧儿和几个丫头一见,就很是喜欢,所以照了绣春的话陪他说话,免得他觉得孤单。此刻听他这样说,对望一眼,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来。
苏景明摸了摸自己的头,嘿嘿笑了起来。
绣春唇边不自觉地也跟着露出了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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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自己先前为什么竟控制不住脾气,最后对着魏王发作了出来,当晚,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忍不住也想过。
这个特殊的病人,他似乎有些喜欢自己,是那种男女之情的喜欢,这一点,在前次金药园鹿苑侧,他对着她澄清自己的时候,她就已经有所察觉了——对面有个男人,他用那样满含了温柔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瞧着你,对着你说,他喜欢的是女人——她再迟钝,也不可能体会不到来自于对方的那种欲说还休的微妙。惊讶过后,便是尴尬。恰正好想到了麻醉方剂,便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借故离去。但老实说,觉察到这一点,在当时,其实也并未给她造成多大的困扰。
一个是监国亲王,位高权重。一个是商户出身的平民,生母甚至还是遭惩的罪臣之女。天差地别的两个人,能有什么交集?
无可否认,权力无论在哪个世代,哪怕再过一千年,也永远会是一件大多数人都梦寐以求的好东西。她不会刻意去攀附权力,却也不至于清高到蔑视权力的地步。所以她尽心尽力地为太皇太后治眼睛。倘若能借此而邀好于她,总不是一件坏事。
但是,现在的这位魏王却不一样——邀好于太皇太后,她只需凭借自己的本事,加几分察言观色投其所好就可。而要邀好于这个男人,她可能需要牺牲的东西就多了……比如,第一桩,今晚方姑姑口中的那个身份。
侍妾自然没什么地位可言,但其实也是一种挺有弹性的身份。倘若她接受了,懂得讨这个男人的欢心,也会自我保护,想来不但自己得道,连带背后鸡犬也能升天。且以她对魏王这个男人的直觉,就算往后情松爱弛了,应也不至于翻脸不认人。怎么算,好像都是件划算的买卖。这大约就是王府那边人的想法,所以方姑姑才会这样开了口。但方姑姑不知道的是,绣春在听了她的话后,除了因她那种托大口气而被引出来的几分不快外,最大的感觉还是可笑。
当时,她很容易地便在方姑姑面前控制了自己的情绪,不卑不亢地拒绝了这种在对方看来是纡尊降贵的邀约。随后面对那位事主时,也不知怎的,她竟不能很好地控制情绪。尤其知道他竟装病骗自己后,她不是感动于他为了接近自己所费的煞费苦心,而是一种被人耍弄后的怒火中烧。所以当他企图拦住她,做出了可算不顾他身份的失礼举动后,她也就毫不客气,相应地以牙还牙——再细细一想,其实,最近以来,从祖父寿宴的那个晚上开始,自己在他的面前,似乎一直就不大掩饰心头的情绪和喜恶……
绣春被这个此刻才惊觉的念头吓了一跳。越细想,越是肯定,心中也越发不安了。
她觉得她现在急需的,是好好检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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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没睡好,绣春次日醒来后,便有些昏头脑涨的。洗了把冷水脸,这才觉得脑子清醒了些。陪着陈振和苏景明一道吃早饭时,苏景明便央求绣春带他出去玩,吃那些好吃的东西。
今天不用入宫。她还在等曼陀罗到货。手头并没什么急待她要做的事,便应了下来。苏景明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连陈振在边上看了,都忍不住一边摇头叹,一边偷着乐。吃完了早饭,叫了巧儿相陪,再按陈振的意思,让许鉴秋跟着,准备好了,一行人正要出门时,家人忽然来报,说百味堂的人又来拜访了。还是前次的那个管家刘东,此刻正被款待在南院的会客室里。
绣春和祖父面面相觑。两人交流了下眼神,陈振微微蹙眉道:“你跟大友去瞧瞧,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绣春应了声,随了葛大友到了会客厅。见来人果然是刘东。两个管家仿似老友般地寒暄了一番,刘东对着绣春见了礼,这才笑道:“今日冒昧过府,并无旁的事。是我家少东家听闻大小姐托人往南方去寻购曼陀罗?恰正好,前些时日,我家为配制御药大玉丹,从南方进了批货。货都是上等的好货。还有些余下。少东家便命我送了来,转交给大小姐。还望大小姐勿要嫌弃。”说罢,命门外的随从进来。那随从打开,绣春看了眼,见果然是上等的曼陀罗饮片。
大玉丹功性镇痛抚神。原先一直是金药堂供奉。一年多年,据说,因了当时还是皇后的傅太后的一句话,仿似是埋怨药效不好,便被季家接去了,直到如今。陈家人心中自然不服,却也无可奈何。葛大友此时听刘东说话,虽口气恭谨,入耳却十二分地别扭。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呵呵道:“少当家真当是有心。”
绣春正要婉言谢绝,那刘东察言观色,便笑道:“一包饮片值不了几个铜钱,却是我家少当家的一番诚心。少当家的说了,季陈两家之所以多年不相往来,并无什么解不开的过节,不过是两家先祖各自抱守偏见,谁都不愿先俯就,这才让外人觉着两家是对头。从前他也一力劝过老太爷,当与金药堂冰释前嫌。老太爷听不进去而已。如今他既掌了百味堂,自要打破陈规,诚心与贵府交好。两家先祖,本就有同门之谊,倘若就此能和解,这才是一桩佳话。少当家还说了,倘若陈老太爷和大小姐愿意赏脸,择个吉日,他想诚邀二位小叙,以后进之礼拜会陈老太爷呢!”
这一番话,说的实在是漂亮,滴水不漏。绣春倘再推脱,反倒显得自家小气了。略微一笑,道:“恭敬不如从命。如此我便收下了。烦请刘管家回去后,代我向少东家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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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刘东后,绣春回去向祖父简略报告了经过。
曼陀罗虽提早到手了,但既然答应了苏景明,自然不好反悔。收好药后,她便照原定计划,带了苏景明,一行人出了门。
杭州虽也来是富庶之地,但景象与上京却大不相同。何况此刻他无忧无虑,边上又有绣春陪着,兴致自然十分高涨。绣春带着他依次吃了昨晚巧儿罗列过的一些吃食,东看西看,最后逛到了城隍时,已是傍晚时分了。
这一带不分昼夜,都十分热闹。甚至到了晚上,夜市举起,更是繁华。恰前头有个皮影戏的摊子,正是有名的兰州和丰班子,在上京也是出了名的。苏景明瞧见,自然要凑过去看。绣春逛了半日,此时已经有些腿累,实在走不动了。见巧儿和许鉴秋还兴致勃勃,似乎也想看,便让他俩带着苏景明挤进去看,自己在人群外围找了个供人歇脚的地,坐了下来。
此刻她的双眼所见,人头攒动,车水马龙,处处是夜色灯影里的盛世繁华景象。她坐了一会儿,大概是因了往日这会儿,自己都在那座王府里等人,现在却在这个地方独自捶腿,渐渐竟似生出了一种置身事外般的虚幻感。
一阵热闹过后,皮影戏没了,方才看的里三层外三层人,有扭头便去,也有往前头戏台子上投一两个铜板的,叮叮当当声中,她也起身了,正要找巧儿他们,一抬眼,看见她和许鉴秋慌慌张张地从人堆里挤了出来,道:“大小姐,不好了!苏少爷丢了!”
绣春大吃一惊,“不是和你们一起的吗?”
巧儿哭丧着脸道:“方才我和表少爷陪了他挤到前头看,戏演得热闹,我俩瞧得一时忘了神,等戏演完,一扭头,发现他人竟不见了……”她说话时,边上的许鉴秋也是一脸羞惭。
绣春也是这两天才刚知道,巧儿的追求者,除了葛春雷外,其实还有自己的这个老实表哥。比起对雷春雷的不假辞色,巧儿对他应颇是喜欢,两人说不定已经心心相许了。方才吸引了他们注意力的,除了台上的戏,说不定还有青年男女独处时的那种微妙感觉,以致于连边上何时少了个人也迟迟未觉。
她极是后悔,怪自己竟一时疏忽没想到这个。此时也顾不得别的了,急忙分开前头的人,一边挤进去,一边大声喊着苏景明的名字。巧儿和许鉴秋也跟着朝四面大声呼喊。只是周围熙熙攘攘,这呼唤人的声音,听起来便如小溪汇入大海,瞬间就被吞没无踪。
早春的夜晚,还带了稍稍的寒气。绣春的后背,很快却就迸出了满满的冷汗。三人在近旁找了片刻,问了些人,始终没有苏景明的身影,望着满目的人来人往与人头攒动,绣春急得几乎要透不出气了。对着同样脸色发白的巧儿和许鉴秋,她长长呼吸了口气,等勉强定下心神后,爬上了一个高处,对着四面的人大声喊道:“我是铜驼街金药堂的人。方才我家走丢了一个人,”她把苏景明的外貌和衣着描述了一遍,“请大家帮着去找!应该就在这附近!谁若找到他,或有他走向的确切消息,等人回来,金药堂厚谢一百两银子!我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金药堂在京中极是有名。几乎无人不知。一百两银子,可够得上上京一户中等百姓人家一年的寻常开支了。听到这样的话,谁不动心?边上人立刻四处去找。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的,没一会儿,整个城隍的人几乎便都知道了。连练摊做生意的也收了摊子,纷纷加入了寻人的大队之中。
“大小姐……都是我不好……,没看好他……”
巧儿已经哭了出来,哽咽着道。
绣春此时也已经托人去向陈振报告消息了。因了心慌,两腿一阵阵发软,却勉强撑着,道:“我也有错。不必说这些了。等先把人找到吧。你在这里等旁人消息的回报,我再去找找!”
时间一刻刻地过去,葛大友随后也带了家人来,加入了寻人的大队。只苏景明却像石沉大海,竟楞是没半点消息。眼见天色愈发晚了,就在绣春绝望地快要哭出来时,终于有人来报了个消息,说自己方才仿似看到了个疑似苏景明的人被几个人架上了马车,一溜烟地去了。
绣春心一沉,立刻问道:“架走他的人是谁?看清了没?”
那人皱眉,使劲回忆道:“这个……我不也不敢说一定是看清楚了……人我是不认识的,但那架马车,瞧着很是华丽,寻常百姓人家不敢用的,瞧着像是和皇家沾边的……”
绣春猛地想到了一个人。
长公主府的世子李长缨!
“马车去了哪个方向?”
她一把抓住那人的手,失声问道。
那人指指西边。
那边……正是观月楼的方向!
观月楼是上京著名的销金窟。出入都是紫衣狐裘,酒宴一桌动辄数百纹银,更是达官贵人们私养****的秘密会所。前次,那个李长缨掳了绣春上马车后,正也是要带去观月楼的。
绣春再不犹疑,坐了车,与葛大友等人便往观月楼飞奔而去。气喘吁吁赶到,塞给门房一块散银,果然,从他口中探听到了消息,说就在约莫一刻钟前,李世子一行人簇了个少年上了楼去。那少年容貌秀美,面带惊恐之色,似是被强行挟制住的。只是李长缨身份非同一般,是这里的老客,这样的事以前也不是没见过,谁管那么多?
猜想得到了证实,绣春大惊失色,当头便往楼上去,几步并作一步地爬了上去,只还没到二楼,便有楼里的人一窝蜂地拥了过来,一下将去路拦住了,死活不让她过去,冷笑道:“我不管那人是你们的什么人,李世子是咱们楼里的贵客,得罪不起!你们还是赶紧回去吧。惹恼了他,怎么死都不知道!”
葛大友还在那里据理力争,绣春却知道,仅靠自己这几个人,想要强闯进去从李长缨手里夺人,是没有希望了。手脚一阵冰凉。想到苏景明此刻可能就要遭受到的伤害,正心如刀绞时,忽然,她的眼前闪现出了一个人的身影,心口猛地一跳。便如面前亮了盏灯。再也管不了别的了,转身便噔噔地跑下了楼去。
“大小姐?”
葛大友朝她背影呼叫。
“你们在这里等着!我马上找人来!”
她喊了一声,飞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