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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对小杂/种来说本该是和以往并没有什么差别的一天。
自从一年多前他被从城墙那侧赶到这一侧之后,本来就不好过的日子便变得越发艰难了起来。起先他还能在森林里找到点野果果腹,但不久之前,不知怎么的森林里来了一群凶狠的魔兽,日日听着它们渗人的吼叫的小杂/种害怕像故事里的那样被他们啃到连骨头都不剩,便只好天天躲在安全的洞穴里,只敢在声音消失时偷偷溜出来一会儿,然后赶在魔兽再次出现前找点东西填饱饿了一天的肚子。
但正如以前村里的艾达婶婶爱吓唬大家的那样,魔兽们经过的地方,除了死去动物的尸骸外几乎寸草不留。起先小杂/种还能抵抗着肚子饿的感觉,坚持在枯萎的草丛里捡着漏下的野果吃,但一周后,已经连续三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的他终于抵抗不住腹内燃烧着的饥饿感觉,在某个残阳如血的傍晚,哭着将魔兽们吃剩下的动物尸体塞进了嘴里。
已经死去三天的兔子发出腐烂的臭味,小杂/种挥开盘桓在他身边的苍蝇,机械地将还带着皮毛的兔腿往嘴里塞。
好臭,他努力克制住喉间不断上涌的呕吐感,奋力咽下嘴里的肉,不知是不是因为太用力,已经很久未曾流出的泪水突然模糊了他的眼睛。
为什么这么臭,他哭着想,挥手狠命将嘴边的兔毛擦去,瘦小的身子蜷缩在破得几乎无法蔽体的衣服下瑟瑟发抖——为什么这么臭,我却能吃得下呢?
果然,就像村里的大家所说的那样,我就是怪物。
坐在一片狼藉的动物尸体前,低声抽泣着的小杂/种一边翻找着仍能入口的腐肉,一边在心中又一次确认了村里大家的话。
他生来就没有父母,但村里的叔叔婶婶们从不嫌弃他的存在,即使自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但只要还有他们自己的一口饭,小杂/种就不会被饿死,只要他们还有衣服穿,小杂/种就不会被冬天的冷风冻坏,只要他们还有一口气,就没有外村的人敢欺负没爹没娘的小杂/种。
是了,那时他是那么地幸福,虽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但村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他的亲人,虽然没有兄弟姐妹一起玩耍,但村里的每一个孩子都待他像最好的兄弟。
那时他甚至不叫小杂/种,他有名字,一个好听又响亮,能让他在每一个人喊出口时大声答应的名字。
可这一切,都在那一天变了。
他还记得那是他八岁那年的夏天,一只长得像狼的魔兽不知怎么地绕过了魔法屏障,出现在了村里。
那只魔兽狡猾又残忍,它悄悄潜伏在村里很久,起先只是咬死村头阿伦大叔家的鸡,后来村尾艾达婶婶家的牛也开始一头接一头地死掉。
当村里的大家终于意识到事情开始不对劲时,常常和小杂/种一起玩的凯特突然不见了。
小杂/种还记得凯特的妈妈和爸爸抱着她被啃得不成人形的尸体时痛哭的模样。村里向来平静宁和,村里的人也一直都与人和善,这样的惨事就连见多识广的老村长也闻所未闻,一时间村子里的大家群情激愤,发誓要揪出这个可恨的杀人凶手。
几天后,从圣殿来的两位骑士到达了村里,没调查多久,他们就断定这几次的事件都有魔兽留下的痕迹。
神通广大的骑士们稍设几个小小的陷阱,那原本狡猾的魔狼就原形毕露。
村中的人团团围住那只被捉住的魔狼,每个人都恨不得把它抽筋扒皮。
作为凯特最好的朋友,小杂/种也挤在围观的人群里。痛失小伙伴的他心中的难过不比任何人少,但向来不会表达的他能做的只有在凯特的父母需要帮助时悄悄地添上一把手,从未像其他的孩子那样大声地咒骂过。
此刻,他咬牙切齿地瞪着陷阱里的魔狼,年幼天真的心里为它想了无数种惩罚的办法。
后来他曾经无数次后悔过,假如那天他没有挤在围观的人群里,假如那天他只是远远地看着,假如……
假如他有爸爸、有妈妈,是不是就没有人会嫌弃他,会误会他,会叫他小杂/种了?
但是没有如果。
正如小杂/种没有爸爸妈妈。
挤在人群最前面的他鼓足勇气,随着村里的大人一起,拿着烂掉的萝卜菜叶,狠狠地朝魔狼砸去。
但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当他走近时,那面对前一个人还凶神恶煞的魔狼对着他发出一声近乎谄媚的咕噜。
然后素来以桀骜不驯闻名的魔物对他俯下了身体,左右摇晃着的尾巴透着一股莫名的亲近感,如同一只最普通的狗那样对主人摇尾乞怜。
小杂/种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隐约知道魔物这样反常的表现对自己毫无益处。
刚刚还吵吵嚷嚷的广场刹那间陷入一片死寂,他只能听到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畜/生!”凯特向来和善的妈妈尖叫一声,起初小杂/种以为她喊的是陷阱里的魔狼,但当女人布满血丝的双眼狠狠地盯住他的时候,他才知道,她是在喊自己。
和“小杂/种”一样,“畜/生”这个名字很快便替代了他原本的名字,成为了村里人最常喊他的名字之一。
一阵不详的窃窃私语悉悉索索地响起,茫然呆立在原地的小杂/种想要回来自己之前站的地方,但原本站在他身边的小布兰却在他往前走时恐惧地往后瑟缩,站在布兰身后的父亲立刻揽住儿子的肩膀,对小杂/种投来一个不善的眼神。
“我就知道……”
他听到有人在低声说。
“他那个母亲生下他就死了,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野种……”
是谁?是谁在说话?
“那头发……鼠灰色……不详……”
“还有眼睛!这几年越来越黑……”
求求你们,不要不看我好不好?求求你们,对着我说话好不好?
“养了那么多年,一点感恩的样子都没有……”
“看那魔物对他的模样就知道……果然……”
小杂/种惊惶地转头四处看去,但周围窃窃私语的村民们却仿佛和他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隔开,他们看起来离他很近,但无论他如何挣扎,却永远也无法向他们靠近。
原本待他和善的村民们脸上出现的表情恶毒而又陌生,每个人都在盯着他,每个人的嘴都在微动,每个人都知道他是——
“畜/生!”
“杂/种!”
“魔族的孩子!”
“下/贱!”
不!我不是!求求你们不要再说了!小杂/种捂住耳朵拼命地摇头,泪水刷地从眼中涌出,但不管他再怎么大声地反驳,他也无法将那些可怕的话语从脑子里赶出去。
最后,是圣殿来的骑士大人们将他从可怕的地狱里拯救了出来。他们义正言辞地训斥了因为愤怒而丧失了理智的村民,向他们指出人魔混血是几乎不可能的事。
起初大家仿佛被骑士说服了,待小杂/种也如往日般正常。
但渐渐地,小杂/种发现曾经会笑着摸他头讲故事的艾达大婶在他一靠近时就会嫌恶地转身,曾经耐心地教他怎么挥动木剑的阿伦大叔总是似笑非笑地审视他的眼睛,曾经和他亲密无间的小伙伴们会对着他尖声大笑,问他还记不记得自己的父亲长着什么样的犄角。
小杂/种以为是大家在经历过魔兽的打击后变了,以至于曾经祥和的村子里如今充满了仇恨。
但某一天,当他悄悄地躲在墙角看到艾达大婶笑着抚摸过每一个围绕着她等着听故事的孩子们的头时,当他看到那群对他恶语相加的小伙伴们彼此嬉笑着玩闹时,他才知道,他们原来一直都没有变过。
变的只有他。
以前他是他们的一员,而如今,他只是个魔兽。
半年后,再也忍受不了他的存在的村民们趁着某个黄昏城门开启的时候将他赶进了森林里。
已经习惯了人们对他冷言冷语的小杂/种没有做出丝毫的反抗,甚至在城门关闭前的最后一刻,当他见到久违的笑容从村里大家的脸上升起的时候,他竟感到了一丝快乐。
如果丢弃他能让他们开心的话,那就让他被丢弃吧。
转眼间他在森林里度过的日子已经一年了,这一年来,除了咆哮着奔过的魔兽们,小杂/种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活人。
但即便如此,他也努力地将额前的刘海往下梳,以期待能盖住他那双不详的黑眼睛,好不让下一个遇见的人能联想起他可能是魔族这样可怕的事实。
但偶尔,当有隐隐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时,小杂/种总会惊惶地躲进自己藏身的洞穴中,紧紧地将身体蜷缩到最小,咬紧牙关害怕多发出一丝声音让别人察觉到他。
他到底是想再见到人类呢,还是害怕再见到人类?
在每一个因为饥饿而尤显孤独漫长的深夜,小杂/种都会在心中悄悄地问自己。
而答案,永远都是一片无声的寂静。
但这一切都在那一个深夜被改变了。
那是个注定与众不同的日子,像往常一样躲在洞穴里的小杂/种小心翼翼地将耳朵靠在墙壁上,听着外面轰隆跑过的杂乱脚步声。
他心惊肉跳地数着,觉得在这地动山摇的响声中仿佛有数万只魔兽经过。
过了很久,当寂静再一次重回森林后,因为饥饿而颤抖不稳的小杂/种终于壮着胆子从洞穴中离开,如以往一样,跌跌撞撞地在魔兽经过的废墟里寻觅着食物。
但这一次,他错误地估计了洞穴外的状况。
当那金石交加的武器撞击声传来时,他已经离相互战斗的二人太近了。
缠斗在一起的两人中一人有着漆黑的头发和可怖的犄角,青黑色的纹身从他的脸颊向下延伸,一直覆盖过锁骨,直没入被衣服遮挡的深处。
魔族!小杂/种心神为之一颤,一颗心因为恐惧而急剧跳动,速度快得仿佛能冲破他的胸膛。
他不得不捂住自己的胸口,才能勉强稳住身形不被恐惧而击倒。
但当他将视线移向战斗中的另一人时,那颗好不容易复归平静的心再次开始剧烈地跳动,这一次,不管他再怎么克制,也无法阻止这令人心悸的心跳。
因为它并不来源于恐惧。
小杂/种痴痴地看着月光下的少女,苍白的月光照亮了她随动作舞动着的长发,照亮了她优雅矫健的身姿,也照亮了她宛若天神的脸庞。
不知怎么的,小杂/种想起了自己还在村子里时,艾达婶婶给他们讲过的故事。故事里有一位绝美的少女,她曾手持长剑,拯救过千百年前的世界。
如果女神真的存在的话,除了眼前少女的模样,他想象不出来其他任何的样子。
但当交战中的二人又一次移动身形后,小杂/种还是赶忙矮身躲在了树丛的后面,因为他看到了少女即将转过来的头正对着自己刚才所站的方向。
他清楚经过一年多的流浪后自己的样子该有多么的肮脏可怕,更清楚这一头下/贱的鼠灰色头发和黑得近乎魔族的眼睛能带来怎样让人恶心的感觉。
快离开吧,怎么能让她圣洁的眼睛被我这样的东西所污染?
自卑的男孩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劝诫着自己,但牢牢黏在地上的脚却怎么也舍不得移动半分。
再看一眼就好,就只再看一眼。他灰暗的生命中从未出现过比眼前的少女更加明亮的存在,小杂/种贪婪地看着她的模样,双眼如同被太阳灼伤般微微发热。
就在他即将流泪的前一秒,她的视线与他交汇了。
小杂/种浑身一颤,他几乎下意识地想闭上眼睛,好逃避在少女的脸上再一次见到村民们曾露出的熟悉神情——他实在是太熟悉那样的眼神了,怜悯,憎恶,好奇和恶意的满足,带着高高在上的施舍,却只给与他不比猪狗好上几分的仁慈。
但让他吃惊的是,看到他的少女并没有露出他所熟悉的表情,相反,她温柔地注视着他,脸上出现的神情对小杂/种而言陌生得仿若隔世。
过了很久,他才察觉到,那竟然是一个微笑。
那是仿佛一轮在黑夜中升起的烈日的微笑,光彩夺目到能驱走黑暗,照亮大地。小杂/种张了张嘴,久未发出声音的喉咙间溢出一声嘶哑的呼喊。
直到滴落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他才听清了那一直盘桓在自己口中的话语——
“谢谢你。”
谢谢你能在看到这么肮脏丑陋的我后,还能露出这样的表情。
————————
但正是这一声嘶哑的呼喊,将他的女神带向了死亡的深渊。
察觉到他出声的少女身形一滞,刚刚还凭借轻巧的回避和对方打个平手的她反常地向前冲去,目标竟直直对着对手的武器。小杂/种瞪大眼睛,意识到她是想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他的存在,好不让那杀红了眼的魔族将他一并解决。
弱小无力的男孩一眨也不敢眨眼睛,视线牢牢地粘在少女的身上,直至她被魔族的镰刀贯穿了身体。
不!!!!
他猛地往前一冲,想从藏身的树丛中冲出,但慷慨赴死的少女却对他温柔地摇摇头,在摇曳的泪光中,他看清了她一次又一次重复的口型——
“快、逃。”
击倒她的魔族背对着小杂/种蹲下/身来,不忍浪费她拼死为他赢得的逃走机会,小杂/种咬住嘴唇,将所有的嚎哭和不甘封在胸中,头也不回地往自己藏身的洞穴跑去。
许久许久之后,仿佛是过了一百万年,又仿佛只过去了一秒,小杂/种战战兢兢地从洞穴中探出头来。
先前的魔物们似乎已经追随着主人离开了这片森林,复归一片死寂的森林中只有微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大着胆子的小杂/种又一次回到了少女倒下的地方,在月光的照耀下,他看到她静静伏在地上的身躯。
赤红的长发如蜿蜒的河流,流过她洁白的脖颈,流过她纤瘦的身躯,也流过她紧闭着双眼的脸庞。
小杂/种颤抖着伸手向前,想抚摸那仍在微笑着的脸颊,却在指缝间带着灰泥的手触碰到少女的前一刻猛地缩回。
我好脏,他在心中想,我好脏。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就在他缩回手的刹那,原本已经毫无生气的少女睫毛微微地抖动,然后,仿佛他千百遍的祈祷终于被神明听见,她睁开了那双异色的眼瞳。
“啊……”小杂/种张大嘴,却除了发出这声颤抖着的声音外说不出一句话。
温柔注视着他的女孩轻柔地开口,那嗓音也如她一样婉转动听:“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已经习惯被人喊作小杂/种的男孩太久没有被问过这个问题,一时竟想不起自己原本的名字。
记忆仿佛是一架蒙尘的风车,他狠命地推动它,却只收获到呛人的尘土。
已经有多久了呢,他在心中怅然想到,他已经过了有多久这种不需要名字的生活了?
“我,我叫伊恩。”终于,在漫长的等待后,他从遥远得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地方找回了自己的名字。
伴随着名字一起轰然袭来的,是那个叫做伊恩的男孩的记忆。
那个男孩有朋友,有亲人,有爱他的乡亲们,有不是父母却胜似父母的叔叔婶婶,他还有着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小屋子,点着温暖的光,那是等待他回去的家。
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不断地从小杂/种的眼中涌出,他伸手去擦,却只能越擦越多。
不,他不再是小杂/种了。
自他将自己的名字说出口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被人唾弃的野种,不再是无人理会的影子,不再是流浪在森林里无家可归的孤儿,而是一个普通的男孩。
一个曾经拥有过普通人该拥有的一切的男孩,一个叫做伊恩的男孩。
“伊恩,”救赎了他的女神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伊恩仿佛能看到音节在她的舌尖跳舞:“我喜欢这个名字。”
男孩呆呆地看着向他微笑的少女。
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有彩虹,你永远不知道第一片落叶在什么时候飘落,你永远不知道婴儿睁开眼睛的笑容有多么的明亮——直到你亲眼看到它。
而伊恩永远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爱上一个人。
直到他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