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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拂过宜春宫的那株梨花,树冠在月下随风轻摇,疏影婆娑,一两片雪白晶莹的花瓣随风飘落,停驻在院中的石桌上。
唐莘坐在树下,对着桌上那一碟桂花糕唉声叹气。
她入宫已经三载有余,本以为自己父亲大小是个翰林院编纂,自己长得也还算端正。这选秀入宫后必能为嫔为妃,已做好了献身于火热的宫斗之中的准备。
可惜后宫佳丽三千人,到如今,她还只是个采女,连自己夫君的影子都没见过。
这人生,真是寂寥啊。
日前她收到父亲家书,得知母亲的病更加重了。自从选秀的圣旨到了家中,她的母亲翰林编纂唐夫人,就开始神志不清,胡言乱语,请了郎中一看,原来是得了失心疯。
可叹屋漏又逢连夜雨,她哥哥唐冰自从妹妹入了宫,不知哪根弦搭错了,一介文弱书生偏偏投笔从戎。一年前随镇西将军出征,竟然没了音讯,失踪于乱军之中,怕是凶多吉少了。
唐翰林只有一子一女,他唐家难道就此断子绝孙?家中老祖宗得知此事,竟然悲伤过度,一命呜呼。
偏偏老祖宗的葬礼上又走了水,整个唐府被烧了大半。
唐莘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竟然没有掉下一滴眼泪。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
“都怪自己没听娘的话,”唐莘心想,“如果自己听了娘的话,或许唐家还有一线生机。。。”
可惜她明白得太晚了,这世上哪有后悔药啊。
还记得选秀的圣旨下来的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翰林夫人拉着唐莘的手到家里后院的偏门,蹑手蹑脚地把那偏门推开,指着门外的小巷对她说。
“莘儿,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你快逃吧。”
“娘,你说什么?”
唐莘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只当今日家中刚接了圣旨,母亲一时神志不清。她一个大家闺秀,如何在江湖上安身立足?更何况,自己要是逃了,留下的烂摊子谁来收拾?
她挣脱了母亲的手,不顾唐夫人在她身后呼喊,飞也似的逃回了房里。当时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入宫以后,她追忆往日,对自己当日的心态反而看得越来越清晰。
“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
就是这个的念头害人不浅。她以为自己怎么也是个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翰林编纂唐清儒之女,纵然后宫佳丽三千,自己应该也能脱颖而出。
可惜,宫中各个都是金子。
别的不说,就说同在宜春宫的几个姐妹。褚御女能歌善舞,她的祖父曾任太子少保;刘宝林擅长对弈之术,乃中书侍郎之女;连右仆射的女儿也只是个昭仪,一年不得见几次天颜。
她唐莘与众不同的,只有一身武艺。她娘原本是镖师之女,唐莘从小随母亲习武。三岁扎马步,六岁能舞枪,八岁学骑射,十三岁就是长安有名的女中豪杰。
唐莘坐在梨树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自己这样的人才,若是在江湖上,就算身无分文,也可劫富济贫,闯出一条血路啊!搞不好占山为王,成为一代枭雄,又或者遇到高人,练成神功,成为一代宗师。可这在宫中有什么用?
她自认不是块废柴。宫斗,她也不是没尝试过。
她听说皇上喜欢赏梅,数九寒天地在梅园蛰伏了一个月。夜夜在园中不是吟诗,就是舞剑。没见到皇上,反而冻出了伤寒,险些丢了小命。
她听说王美人当年在皇上下朝必经的小径旁引吭高歌,因此得了恩宠,从默默无闻采女被封为才人。便依样画葫芦,日日去皇上沐浴途径的凉亭中吟咏诗歌,整个夏天过去,她嗓子都快失声了,才听说这座浴殿正在大修,皇上去的是另一座。
她又听闻那淑妃娘娘原本是浣衣局的女婢,因为替皇上补了衫子,绣工出众,被皇上另眼相看。她。。。。跑去浣衣局,把皇上衣服生生剪破,再补上的胆子,她倒是没有的。
唐莘倒是多了个技能,听说皇上爱吃桂花糕。几个月前,她开始去御厨,跟那厨子学做桂花糕。其实厨艺她倒是并不擅长,为了磨炼技艺,经常三更半夜飞檐走壁,潜入那御厨中练习,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派上用场。可惜皇上没见着,只结识了一个去偷东西吃的小太监。
三载如白驹过隙匆匆逝去,唐莘才认清,自己不是金子,自己是块煤炭啊!本应在江湖这个大熔炉中燃烧发光发热!卿本女侠,何必入宫?
唐莘捻起一块桂花糕,朱唇轻启,轻轻地咬了下去。寂寞宫庭人幽怨,唯有美食慰心肝。她唐莘,可真后悔啊。
还记得进宫的那个早上,翰林夫人死死握住唐莘的手,把一个温乎乎的东西塞到她手心里,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哑着嗓子说:“莘儿,这是你娘我炼制的后悔药!你若是后悔没听娘的话,就把它吞下去!切记切记啊!”
唐翰林冷汗冒了一脑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夫人拉开。他压低了声音对唐莘耳语:“你娘这两日就不大对劲儿。不知从哪儿弄些泥土,搓成药丸,说是大力金刚丸,非要给你兄长。你即将入宫,本来不愿向你提及,怕你担心。偏偏今日她竟还是如此荒唐。”
唐莘打开手,里边是一个黑溜溜的圆球。她胸中一恸,把那泥丸子包了包,塞到了怀里。就算是泥土,也散发着故园气息,是母亲的一片心意。日后,再难亲近了。
这后悔药,要是真的多好。
唐莘心里难过,不经意间把一整块桂花糕都塞到嘴里。她还没把这桂花糕嚼碎,忽见宫墙上灯火晃动,嘈杂声四起。
“有刺客!”
“捉刺客啊!”
唐莘嘴里还塞着那块桂花糕,倏地站起身来。刺客?她一身功夫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若是捉了这刺客,是不是就有机会获得恩宠了。
忽然身后一阵劲风,唐莘来不及转身,颈上就被人重重一拍。刚才那口桂花糕,生生卡在她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她一口气上不来,如同搁浅的鱼,憋得脸颊发紫。唐莘死过去之前,似乎听见耳边有男子呼喊着自己,“莘儿,莘儿。。。”
“莘儿,莘儿。。。”
唐莘猛地睁开眼睛,自己正躺在床上。头顶上朦朦胧胧地,似是自己闺房中那雕花大床的顶子。
她咂了一下嘴,感觉口舌一片苦涩。唐莘坐起身来,伸出手摸了摸舌头,上边全是粉末。
唐莘把手指凑到眼前仔细地看了看,眉头一拧,满腹狐疑,这手指头上的,怎么,怎么好像是泥呢?
她有点懵逼,自己刚才不是被桂花糕给着了吗?
唐莘掀开床上的帷帐,四下打量了一下。这书桌上未完成的写意山水,那红木雕花梳妆台上未磨开的胭脂,这不是自己的闺房又是哪里。
“莘儿,莘儿。。。”
门外好像是娘的声音,唐莘迷惑不解。自己刚才不是还在宜春宫,不是刚吃了块桂花糕,然后来刺客?
“快给娘开开门!”
唐莘想到娘的病情,顾不得多想,赶紧开了门。
唐夫人姿容仍然如同三年前一模一样。唐莘心中激动,一把抱住自己的母亲,声音中带着哭腔,“娘,爹说你病重,我还以为,我还以为。。。。再见你真是太好了。”
“你爹他又胡说什么?”她娘轻轻把她推开,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亮,“快别废话。跟我去后院走走。”
此情此景如此熟悉,唐莘不由的后退了一步。
在她宫中的空虚岁月中,此刻在她脑海中反复上演。她一开始想不明白,为何她娘一开始没有提起让她逃婚,而是到了侧门才说。后来,她便明白,知女莫若母,她娘早就算准唐莘不愿走,将她带至后门,可惜依然功亏一篑。
唐莘如坠九层冰窟,背后阵阵发冷。她觉得喉咙发干,声音颤抖着说:“娘,现在是什么时候?”
“现在是三更,我知道是有点晚了。可是为娘的睡不着,你就陪我走走。”唐夫人脸上极不自然地挤出了一丝笑。
“娘!”唐莘控制不住,声音忽然大了起来,“现在是哪一年?!”
“现在是天道三年啊。”唐夫人被她吓了一跳,把手放到唐莘额头上,自言自语道,“没烧啊。”
唐莘一屁股坐在了冰凉的地上,她脑际如雷电闪过,心跳骤然停止,她双手紧紧地抓住了领口,一时间仿佛溺水般喘不上气。
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