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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史之中留名于世的官员,除了国朝两度亡国时期不提之外,不论是忠是奸是阉官是科举是幸进,基本都是相貌堂堂。例如汉官威仪这种说法,若是弄个獐头鼠目的,任是满腹经纶只怕也威仪不起吧?倒是引出另一个成语沐猴而冠怕是真的。
例如此时从吏部文选清吏司里急急奔出的官员便是如此,就算四十左右也绝对当得上风雅俊朗四字。只不过这官员似乎有着极要紧的事,左右路边官吏和他礼行“李郎中”、“原德兄”等等,他都是勉强笑着,匆匆一揖急行而去。
但他的目标不是去寻下面主事、员外郎分派公务,也不是去向吏部天官报备手头事备,而是直奔兵部,显然他有满腹的疑虑想要寻找答案,那位在他心中能够给他答案的人在心眼中的位置是极崇高的。
去过兵部公房,他停了下来整整衣冠,方自问边上的吏目:“先生在哪里?”那吏目指着兵部边上小院指了一指,这官员抬手一晃算是打过招呼,便向那院子走了过去。这让周围吏目极为惊讶,难道出了什么大事?这位向来都是很讲究的人啊。
他走进了那个小院子,先生便背着手站在院子里,此时阳光明媚照在先生身上,如是把先生整个人都照得通透,清清白白全无一点杂质。他行礼道:“先生,李贤有惑。”
“噢,是原德来了。”先生没有转过身,他与李贤之间不需要这样的客套。
“那丁一虽说与权阉有旧,但观其举止也不是奸邪之人,听他与国子监的举监生辩说的言辞,亦是有热血的读书人,何故放缘风家子弟对他如此折辱?难道他压马价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么?以钱粮资敌难道就是什么良策?【注】”李贤很有些激昂,他向来有自己的底线,进士授官之后,当时的少师杨士奇想私下见一见他,李贤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竟然不去。
而今天他知晓的事,实在超出了他的底线。
先生长叹了一声,那低沉的声音有着无尽的沧桑:“老夫听过他面对马顺的恐吓之时,曾口占绝命诗,‘要留清白在人间’,要留清白在人间啊!当时听之,只觉这后生吟出的不是他的绝命诗,是老夫的心声。而且面对王振授官的诱惑,他也毅然辞去,老夫却也不信此子是什么阉党。”
“先生!”李贤向前一步,声音变得高昂,“那为何您不喝止那些人的诡计?却容忍他们向这丁秀才百般折辱?这等事难道便是继往圣绝学么、为天地立心么?如此下去,吾等与竖阉何异!”
先生转了身,清瘦的脸容上有着深深的无奈,眉间的悬针纹紧皱着,脸上尽是苦笑与嘲弄:“原德,你真以为老夫能喝止那些人?你真觉得他们为了社稷江山而去做这等事?老夫对于他们来说,也许只是一个牌坊,一个挡箭牌吧……他们纵容风家的人去做这样的事,不外就是想看看丁秀才在阉党之中是否被重视,若老夫料得不差,恐怕他们手中握有那后生什么把柄,一旦证实这后生在阉党里有足够的位置,他们就逼这丁秀才来个临阵反戈之类的……”
“无耻!”李贤紧紧地咬着牙捏着拳头。
先生闭上了眼睛任由阳光照在仰起的脸上,将每一条皱纹都照得清楚:“风家子弟好色,丁秀才身边有美婢的消息只要透露出去,风家子弟必定就会如飞蛾扑火冲上去……若丁秀才是火倒也罢了……”
李贤急问道:“丁秀才又不愿当官,王振前后也就召见过他两次,相比之于富可敌国的风家,他哪里谈得上是火?”
“那么,风家子弟就不是飞蛾,他会象狮虎一样,撕碎对手夺走自己想要的血肉。”先生摇了摇头,再次长叹道,“而最可悲的,是老夫什么也做不了。毕竟这一切,都只不过是老夫的推测啊……”
“先生,学生无法坐视!”李贤再一次捏了捏自己的拳头。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先生慢慢地从院子中央走到边上,看着那树上一朵顽强盛放的小花,无比苦涩地说道,“你听说过刑天吗?江湖中排名前十的好手,那些人觉得丁秀才开始失去控制,不再是他们可以操纵的了,所以才会纵容风家子弟这么做,而如果风家子弟这一关丁秀才能撑过去,那么他如果到时拒绝那些人的要求,就将面对刑天的刺杀……你说,他能活下来吗?你说,老夫能做什么?人生一世,也许老夫所能做的,也便是如丁秀才所说的,留得清白在人间,能留下的,也仅有自己的清白啊……”
事实上刑天的刺杀已经进行了,只不过正如这位先生所说,他也许只是那些人的一个挡箭牌,所以他知道的消息,有一些都是已经过时的了。
“先生,学生要去做一些事。”李贤终于做了决定。
“原德,你想好了?”先生郑重地问道,都不是夸夸而谈的清流,也不是丁一这种穿越客。他们都是大明土著的读书种子,走过科举这条独木桥的佼佼者,又在官场多年的人,都知道自己要面对的势力是如何恐怖。这种选择一旦做出,就不会有回头的路子。而且要比跟王振这种权阉作对更可怕,来的不是明刀明枪,不是缇骑拿人罗织罪名,而是会让人身败名裂死得不明不白。
李贤摇了摇头:“不,贤不敢想,若想了,终不敢做。先生保重,学生去了。”说罢一揖到地,复奔而出。
直至李贤的身影消失了,先生似乎依旧在眺望着。
又或只是看着老树上那朵倔强的小花,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
阳光普照,这是极好的天气。
经历司的衙门里锦衣卫指挥同知王山冷冷望着站在他前面的总旗胡山,他不明白这个总旗为何敢闯入经历司号称有重大军情禀报,大叫就算杀了他也要见到锦衣卫指挥同知才说,而被搜去长短兵刀之后,他见到了自己,给了自己这块腰牌。
“人来。”王山随手把那腰牌扔给进来的试百户,对他说道,“查一下这是谁的腰牌。”
坐在官帽椅上翘起腿,锦衣卫指挥同知王山望着这个总旗,他想一个人冒这么大险来见自己,兵刃也被收走,就算行刺也没有这么傻瓜的,必然是有话要说,所以他等胡山开口。王山觉得自己有足够的耐心,至少在喝完这碗茶之前。
“先生让卑职来寻大人说话。”胡山终于开口,不论王山声名如何,久居高位的官威便是所谓上位者的气势,不是他一个小小总旗能够抗衡的,“让卑职给同知大人递一句话:欲缄吾口,风家镖局,家破人亡。”
胡山想不明白的事,王山一下就明白了,尽管他也没接受过九年制义务教育,同样也没看过间谍小说和特工电影。但他就是明白了,他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你说的先生,便是丁一?”
“是。”
“那块腰牌是陈逸的?”
“是。”
“陈逸是谁杀的?”王山把茶盏轻轻放在桌上,却向胡山问道。
“便是卑职。”
王山望着胡山半晌,突然大笑起来,这时那试百户在门外禀道:“回禀大人,那是经历陈逸的腰牌。”
听着汇报王山冲那手下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你不怕死?北镇抚司衙门里的花样,百姓文官不知道,你应该一清二楚啊。”停下笑,王山好奇的问道。
胡山惨然一笑:“是。”
王山皱着眉问道:“你为何要杀朝廷命官?”
“先生叫杀,卑职就杀了。”胡山真的现在回想起来,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自己会那么决绝把陈逸抹了脖子,然后接着还是分尸运出去埋掉。不出意外,那陈逸的尸身已被后巷野狗啃光了吧?那日在丁一指导下,将尸体那斫成极小的一节节的骨肉,除非是经年忤作,否则绝对无人认得是人尸骨,至于头颅更是用大铁锥砸得粉碎……
“你为何要来告诉本官此事?”
“先生使卑职来,卑职便来了。”
王山听着竟点起头来,颇以为然地说道:“好!你比那些狗杂碎文官强多了,你先生叫你杀人就杀人,你先生叫你来送死你就来送死,他娘的是条汉子!让本官想想,想想,本官想想如何才能不杀你……入娘贼的,本官着实寻不到一条理由不杀你啊!放心,敬你是条汉子,老子不让你去北镇抚司受罪,给你一个痛快就是!”
“大人。”这时在门外有个千户禀报着,却对王山使了个眼色。
王山点了点头,对胡山说:“先滚出去等死,老子再想想,有什么法子可以不杀你!”
胡山默然无语走了出去。
王山一个茶盏就砸在地上,压低着声咆哮道:“气死老子!气死老子了!”他不可能杀胡山,因为丁一传来的话里并没有把胡山当做交借条件之一,丁一的意思很明白:要我闭嘴不去王振那边说你安插人手来搞我,那行,把风家给我弄个家破人亡。
注:《明史》卷一百七十六.列传第六十四:“李贤……也先数贡马,贤谓辇金帛以强寇自弊,非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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