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大理寺狱

赤军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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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汲在长安城内,期盼崔光远速速返回,他好找机会收了崔弃。不想却有某一日,才刚下值来到家门前,就见墙角蜷缩着一个人,瞧见他后急步蹿将过来,叉手大叫道:“二郎……李长史可还记得小人么?”

    李汲定睛一瞧,此人身量颇为高大,腰粗膀厚,鼻高口阔,黑面浓须——好一条大汉!只可惜穿着有些过于随意了,本着短衫,偏偏还挽起袖筒、裤腿,露出肌肉虬结的小臂、小腿,并且上面歪戴帽子,下面也不着袜,光脚套一双麻鞋……这瞧上去就痞相十足,十足十是个无赖了。

    细看此人相貌,李汲恍惚有些印象,不禁双眉微蹙——“汝是那个……那个元霸王?”

    大汉撇嘴一笑:“小人元景安,见过李长史。”

    想当年李汲陪着青鸾前往妙胜寺拜送子观音,碰上一人追打康廉而至,便正是这个元景安了,绰号叫做“霸王”。

    回想起往事来,李汲更感疑惑:“汝来寻我做甚?”

    元景安正色道:“康家大祸临头了,特来恳请李长史,看在每月供奉的份上,救老胡父子一救!”

    李汲当日便怀疑元景安追打康廉,不过是演的一场戏,为了探查自己对胡人的观感,从而决定是不是方便贴将上来,如今听了元景安之语,那便彻底坐实。

    于是将元景安让进家中,唤青鸾沏一碗水来给他喝,定定神,这才详细询问其中缘由——康家父子,究竟是怎么了?

    据元景安所言,康家确实遭遇了泼天大祸,但其实吧,这也是他们自作的。

    话说康谦因为协助修路、恢复驿站,而被任命为试鸿胪卿,专管山南东路的驿传。康谦本人和幼子康廉呆在京中,命三个年长的儿子出去管理商务,孰料三子专注于聚敛,竟然克扣驿站使费,并且苛待驿卒,驱使彼等有若家奴。

    就此自然引发了山南东道驿卒们的恨恚,其中一人也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的,原来康谦尚有一女,而其婿如今正在叛军中为将!就此出首告发。

    李汲听到这里,不由得冷冷一笑:“这也是咎由自取。”他早就料到康家这般富商巨贾,肯定会两头下注啊——洛阳城里那个“郁百万”也是一样——此乃人之常情。但你们搞得这么明显,还被人捉住了痛脚,因此获罪,就纯属自找了。

    元景安却摇头道:“女生向外,既然嫁了出去,便不是康家人了,康老胡再有钱,难道必定能够约束得了其婿么?其实早有断离的文契,只可惜前岁兵荒马乱中遗落了……”

    李汲心说这话倒也有理。不过所谓断离的文契么,则纯属糊弄人的玩意儿,倘若史贼坐大,再夺长安,你且瞧康家还肯不肯认那女儿、女婿?多半会主动往上贴吧。

    便问元景安:“康氏父子,今如何了?”

    元景安答道:“皆已被捕,下了大理寺狱——其徒纷纷卷财而逃,即便婢妾,也皆星散,康家,算是彻底败了……”说着话,不由得长叹一声。

    李汲心说看起来这事儿不小啊,怪不得我说康家本月的供奉,迟了两日还未送来……最近一直在想念崔弃了,琢磨等崔光远回来,怎么开口,复怎么设谋为好,我就没怎么关注市井传言,竟然后知后觉到这种地步。

    “几时下狱的?”

    “先捕其在外三子,然后三日之前,并康谦、康廉,一并下狱。”

    李汲不由得上下打量元景安:“然则……此事与汝何干哪?汝与康家,是什么关系。”

    元景安摇摇头:“无甚关系,不过街里街坊,往日常与康廉对博、厮打罢了……”随即一挑眉毛:“穷乏之时,倒也受过老胡些吃食、钱帛救助,则受人点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岂可置之不理?”

    李汲心说想不到啊,这还是个义贼咧……不对,他虽然象贼,终究不是贼,只能说市井之中、博徒之辈,也有义士。不由得对元景安的态度稍稍热忱了一些。

    “你却如何想到来央告我?康家本有靠山……”

    元景安当即苦笑着打断李汲的话:“小人倒也知道,若非道路不通,如何会来求恳李长史?这也是走投无路了……”

    李汲一皱眉头:“那人……不肯加以援手么?”

    元景安问:“李长史是说司农卿?”随即一摊手:“他如今自身也难保啦。”

    李汲闻言,这才真正大吃了一惊:“严庄自身难保?!”

    遇事不可只听一面之辞,李汲先稳住了元景安,送他离去,然后又花了两天的时间,通过各种渠道打听消息,方才知道……这回的事情啊,不简单哪。

    康谦既然引司农卿严庄为靠山,那自然跟严庄是有金钱往来的——具体是因私是因公,利益纯粹输入严府,还是便利了司农寺的运作,外人便不得而知了。因此康谦下狱,很大可能性会牵连到严庄。

    不知道为什么,以严庄的狡猾,这一劫竟然没能避过去,直接遭到了门下省的拘问。因为事关国家财政,故此朝廷特命户部侍郎兼御史中丞刘晏审理此案。刘晏一接手,当即查封了严府,讯问上下,审核账目。

    从来中高级官员获罪,不归刑部或者大理寺管,而必拘之于门下省,那是朝廷最高等级的部门之一,李汲根本就插不进手去。倒是康老胡在大理寺,还可以走走关系,先见一面,再做打算。

    好歹使了人那么多钱啊,总不能不闻不问;再者说了,康谦既然下狱,会不会也把自己给牵扯进去呢?

    照道理来说,女婿终究是外姓人,女婿犯案,一般连累不到老婆娘家。固然从逆是大罪,但以康谦的地位,尤其是家财,只须上下打点好了,不至于全家都去蹲大牢吧?抑且严庄虽然是康家的后台,康老胡轻易不敢供出他来,怎么就会一跟头也折进去呢?

    按照一般的流程,不该是康氏罹难,严庄伸手搭救,然后就大事化小,甚至于小事化无么?李汲也已然瞧惯了这年月官员们普遍的颟顸秉性,不至于如此的不依不饶,定要一查到底吧?

    很大可能性,这是有人要收拾严庄了。

    严庄一介降人,在朝中无朋无党,就李汲所知,他从前也就跟崔光远,最近跟刘晏有所往来。崔光远如今自身难保,则严庄便似无根浮萍……本来叛降之人,大家伙儿全都瞧不起,给个司农卿算是“千金马骨”,但时效一过,若无大功,迟早是要被抹下去的,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不必要动用如此酷烈的手段,定要掀起大狱来啊。

    至于那刘晏,忙不迭地查封刘府,估计是为的割席、避嫌吧。

    于是再一日,李汲早早下了值,跑去朱雀门外,蹩在墙角,悄悄等候。过不多时,果然见李晟出来了,在门前上马,他便催马向前,招手跟对方打招呼:“良器,且吃酒去。”

    李晟急忙在马上深深一揖,笑着说:“岂能总由二郎破费?还是我请吧。”随即却又着急问道:“不知还唤了谁人?”

    李晟在凤翔破胡,崔光远、韦伦依照承诺,奏其首功,如今已然晋升为左领军卫郎将,正五品上,得以穿着红袍。然而近年来京师物价腾贵,官员俸禄却基本不变,则除非每顿只吃禄米,连新鲜蔬果都不敢配餐,否则五品官的俸禄,也将将养活一家老小而已啊,何况外出去吃酒?

    李晟是个要脸的,确乎总蹭李汲的吃喝,他心里不大过意得去,面上也感羞惭,因而一时冲动,提出来这顿我请。然而李汲平素请客宴饮,起码得汇聚六七名军将,李晟囊中羞涩,实在是掏不大出来啊……所以赶紧问清楚喽,你今天邀了几人哪?若是人多,咱们稍稍把档次降下来一些,如何?

    孰料李汲回答:“并无他人,唯我与良器吃酒。”

    李晟听得此言,双眉不禁微微一蹙,随即凑近一些,压低声音说:“二郎若有吩咐,尽可明言。”

    据我所知,你从来请客都是请一帮人,少则六七,多则数十,可很少邀人对酌啊,今天这是怎么了?其实你是有话要跟我说,甚至于有事要请我帮忙,乃以请客吃酒为名吧?咱俩不用来这套,有话直说就是了。

    李汲伸手拍拍李晟的肩膀:“这一顿还是我请,确乎有事须得良器相助一二。”

    就近在兴道坊内便有家客舍,兼营酒食,于是二人并辔前往,坐定了。对聪明人当说明白话,对爽快人当说利索话,因而李汲也不兜圈子,酒菜才上齐,对酌一杯,他便压低声音问道:“我欲往大理寺狱中见一个人,未知良器可有门路否?”

    他为什么要来找李晟呢?因为李汲在长安这段时间,主要打交道的都是些武夫,正经文官吏僚,熟识的不多,能够托付大事的那就更是寥寥无几啦。原本李栖筠或许能够帮忙,可惜已然外放去做商州刺史了;严庄也可以,奈何陷身缧绁之中。

    大理寺位于皇城的西面,在顺义门内侧,就理论上来说,威远军守备皇城,必定与各省、寺、台、监的中低级官吏常打交道,说不定就有能力将自己引入大理寺狱中,去见康老胡一面。而威远军中,李汲最熟的就是李晟了,且李晟又是个够朋友、有担当的好汉——那王波则断然不成——如今执掌威远半军,那不找他还能找谁啊?

    李晟听了请求,略一思索,便问:“二郎,你实与我说,欲往大理寺狱,去探望谁?”我得先搞清楚你究竟想见谁,犯了什么事,事大事小,才好决定是否伸手相助。

    李汲也不欺瞒,直截了当地回答道:“试鸿胪卿康谦——良器可知道此人么?”

    李晟缓缓点头,继而又问:“康老胡所牵扯的,并非小案……”原本可能不大,如今却把司农卿都给折进去了——“不知二郎与他是何交情,乃欲往见于囹圄哪?”

    这李汲就不方便说实话了,于是摇头微笑道:“并无什么交情,只是……”声音再度压低:“有人要我给他传几句话。”

    这分明是误导,而且李晟也果然上当了。对于李汲与奉节郡王颇有交谊之事,说不上尽人皆知,象李晟这类跟他时常接触的禁军将校,肯定是清楚的,则如今能有几人能因私事驱策得动李二郎啊?即便不是奉节郡王,也必是皇太子一党的要人。

    这事儿不简单哪,自己贸然插足,很可能会惹祸上身。但同时,既是太子党的意图,难道自己敢不答应吗?且就目前的状况看来,圣人病体难瘳,太子迟早继位,倘若自己因此而立功,将来的前程也就有所保障了。

    因此李晟在反复思索之后,最终还是答应了李汲,要他——“后日我休沐,二郎可于同一时刻,着便服,往顺义门外候我。”顿了一顿,又说:“不要带锏。”

    果然到了正时,李晟同样穿着便服,接着李汲,便将他自偏门带入了大理寺内,直奔牢狱而去。牢前有个青袍小吏等候,见了李晟先作一揖,随即注目李汲:“这位是?”

    李汲坦然报名:“我名李汲,京兆人氏,行二……”

    那小吏闻言吃了一惊,急忙问道:“可是陇右御蕃的李二郎么?”

    李汲笑一笑:“不敢贪此虚名。”

    小吏的态度当即热情起来,口中连声称颂。李汲摆摆手,止住对方的谀词,问:“今日来此,是我要见那人,足下可能行个方便么?”

    小吏笑道:“左右不过一个试鸿胪卿,二郎既然想见,随某来便是——只是下面气味不好……”说着话望向李晟。

    李晟会意,摆手道:“我便在此等候,你领李长史下去吧。”

    所以说“下去”,是因为牢狱大半部分位于地下,只在贴近地面处开了几个小洞,采光和通风都极其不良。李汲不由得暗骂:好歹是国家最高法庭的监狱啊,就不能稍稍搞得象点儿样子?

    嗯,大理寺的前身是廷尉,汉代即便三公九卿,获罪都直下廷尉狱,史书所载,进去就得脱一层皮……怪不得如今五品以上,都往门下省去关押了。

    七兜八转,来到一间囚室之前,小吏伸手一指:“老胡在此,二郎稍稍与他说几句话吧,不可太久。”

    李汲定睛一瞧,不由得勃然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