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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青鸾一大早便起身,吩咐仆役洒扫庭院、居室,同时派厨娘出去,唤菜农到门前来。
偌大的长安城,却并没有专门的蔬菜瓜果供应基地。包括皇家在内,多数贵人城外都有田地、庄院,每日往城内运送蔬果,实在吃不了的,才遣人送去东西两市贩卖;至于平民百姓,或者李汲这种中下层官吏,便只能寄望于城外的小农户了。
长安周边田地,多数都种上了蔬果,农人每日清晨采收,然后担入长安四门,走街串坊,各家售卖。其实以青鸾的身份,大可以命厨娘出去采买,只是她习惯于自任庖厨,厨娘都变成了她的下手,因而对于菜蔬,往往要自行挑拣才肯放心。
厨娘去不多时,便将一名菜农唤到了门前来。青鸾就站在门内观瞧,并指点厨娘拣选,最终花十五钱买了些菘、芹、蕺和胡瓜。
见厨娘挽一提篮,盛装菜蔬而入,青鸾又再翻捡一番无误后,这才忍不住叹息道:“尚在秋令,百蔬可食,若在陇右啊,这一篮只须两个钱……”
厨娘答道:“即便长安城内,天宝年间,也顶多三钱。不过还好,没有米麦涨得快……”
——这厨娘就是长安本地人,经历过天宝年间的太平繁盛之时。
随即问青鸾:“这些菜蔬,是蒸煮啊,还是凉拌哪?”青鸾笑道:“如此新鲜,凉拌即可,你去屋后摘些葱叶,切碎了和着豉汁浇上。”厨娘闻言甚喜。
中国自古便有吃熟菜的习惯,但到了唐朝,无论贵贱,除了腌渍保存外,对于新鲜蔬菜反倒喜欢生食——部分水果,比方说梨,却喜欢吃熟的。不过么,终究疆域辽阔,各地风俗不尽相同,具体到青鸾出身的陇右,则以熟食为主。
大抵这一习惯是传自西域,再往上推,源头或在北天竺,习惯将菜蔬煮得烂熟,再加酥油和各种香料拌匀。相对而言,当时的中国菜还是比较清淡的,不习惯放太多香料,即便熟食,也基本上都是盐水煮,或者蒸后浇上豉汁。
所以说,长安出身的厨娘是不大喜欢吃熟菜的,则听青鸾说咱们今天不蒸不煮了,就吃生菜,不禁喜上眉梢。
当下提着篮子,去汲水来清洗。青鸾内心盘算,今日午饭可以煮些薄粥,配炊饼(蒸馒头)和豉汁生菜……
她还在陇右当官妓的时候,虽然还要帮忙烹饪和浆洗,颇为劳碌,日常伙食倒不算太粗劣,加上应奉官员们迎来送往的宴席,美酒佳肴也品尝过不少,然而天性还是喜欢食素——不要以为善烹羊汤的,就一定喜欢吃羊肉。所以总也搞不明白,自家郎君为何对肉食如此执着,几乎餐餐都不能无肉呢?
这肉啊,鱼啊的,真有那么好吃么?
李汲在时,自然要照顾郎君的喜好,等到李汲出差离家,青鸾就恢复了日常食素的习惯,往往四五日才见一点荤腥。至于仆役们,自然主人家吃肉你喝汤,主人家喝汤你也喝汤;青鸾倒不至于苛待他们,但对于李汲在时,往往将吃不完的肉食全都赏赐给仆役,也觉得颇为肉痛。
——吃不完,可以下顿热热再吃嘛,顿顿都吃新鲜的,家中哪来那么多钱啊?
尤其这长安城里百物腾贵,常使青鸾胆战心惊。最要命的是这物价,尤其是日常所需的粮食、蔬菜、鱼肉、盐酱等,还一直都在往上涨,虽说涨幅并不大吧,但即便菜蔬正当令的时间段,也丝毫不见落啊,这日子真是太难过了!
——其实陇右,具体到鄯州,动乱后的这几年同样如此,但终究基数低啊,并且青鸾在赎身前是不用亲自管钱、采买的,故而感受不深。
她一边在心中筹划,一边让门子关上大门。然而门扇尚未合拢,却听马蹄声响,随即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休闭门,我归来也!”
青鸾听了,又惊又喜——郎君可算是回来了……怎么也不事先遣人来打声招呼?则今天午饭必须加肉菜了,不知道临时去集市上还买不买得到好鱼好肉,或许,切些腊肉来和了菜煮?
李汲是昨日黄昏时分抵达的长安城,未曾归家,直接去奉节郡王府拜见李适,相谈良久,因而就在李适府上用了晚饭,并且寄宿一宵。其实他也挂念着自家小妾呢,还试探李适:“虽然静街鼓已响,但想来殿下必有方法,可以使我归家去的吧?”你回回半夜来找我,究竟是怎么摸进来的哪?是不是有啥密道啊,我也走走成吗?
可惜李适不肯放人——也或许是不想暴露密道——强拉着李汲的手,好言挽留:“难得有此机会,可以与君把酒相谈,共谋一醉,长卫何必急于求去啊?”
由此李汲才耽搁到今天一早才回家,青鸾不禁有些起疑——难道你是跟着卖菜的一起进的城么?昨晚睡哪儿了?却也不便打问。
而且李汲千里迢迢,从外地归来——具体去了哪儿,他走的时候就没提,只说出趟远差——怎么瞧着面上颇为洁净,身上也无异味,几乎不见征尘呢?
——那是自然的,李汲昨晚既然寄住奉节郡王府邸,总不会没有机会洗沐啊。
然而李汲回家来,只是打个招呼而已,旋说我离京日久,得赶紧回宫去销假……哦,缴令才是。关照青鸾,我远行在外,甚渴你的羊汤,家中若有羊肉时,晚间可烹了来吃。
——他这也是大老爷们儿思维了,难道既有吩咐,青鸾会说“没有,晚上改吃别的”?肯定要急遣人去集市上采买啊,且有得忙活了。
李汲自归英武军衙署销假,又与窦、霍二宦及马燧论一论内外形势。说到宫中所驻神策军的问题,打听新任神策军观军容使啖庭瑶的情况,窦文场道:“老啖向来喜欢舞刀弄枪,故而皇后荐其监神策军,但其实……只能耍些花架子,挽一张软弓而已,且更无将兵的经验,不足惧也。”
霍仙鸣说话却直一些,当即笑道:“老窦也不要笑谑老啖,其实你我初掌英武军之时,与他有多少分别?好在有长卫、洵美相助,才能逐渐历练起来。”
李汲心说你们历练起来了么?未必吧……
旋即霍仙鸣转向李汲,正色说道:“前几日,我等也商议过,啖庭瑶不足惧,但神策兵马都虞候刘希暹,却似是个人物,也能得将士之心……”
李汲上回请客,没有邀请刘希暹,一则跟对方不熟,二则对方地位颇高——散职是五品——以李汲、马燧的身份,不大容易贴得上去。但当时酒席宴间,也曾经尝试过打探此人根底。
刘希暹是雍州池阳人,并非卫伯玉老班底,而是在神策军初置陕州,再度扩军的时候,调入麾下的。此人也是军伍出身,身形壮伟,膂力惊人,擅长骑射,遂能在一众军将中脱颖而出。但他之所以能够当上都虞候,主要还靠奉迎监军鱼朝恩,为鱼朝恩引为心腹。
虞候之名,来源很早,本是春秋时管理山林池泽之官,西魏以后才作为军官称号。开元、天宝以来,各镇节度使常命幕下亲信军官为都虞候,负责军中巡查和执法。所以鱼朝恩升刘希暹为都虞候,就是想利用他做爪牙,一步步掌控住神策军。
李汲对窦、霍二宦说:“那啖庭瑶是内官,我等使不上气力,全靠二君与之周旋了。”然后转向马燧:“刘希暹既是鱼朝恩的心腹,则鱼朝恩被迫出外,改由啖庭瑶掌神策军,他多半不会服气,很可能阳奉阴违,我等便有隙可趁。只是我与鱼朝恩不睦,恐怕刘希暹也是知道的,只有洵美出面,尝试拉拢他。”
马燧点点头。李汲最后说:“至于其他神策军将,则在我的身上。如此,可使两军不生龃龉,共同忠勤于王事,也可使我英武,不至于落于神策之后也。”
其实他的潜台词是:只有这样,才可望将禁中兵马,全都归拢到皇太子和奉节郡王阵营,不被张皇后所掌控。但这话不可能明宣于口,相信窦、霍二宦作为李适的党羽,马燧跟李辅国关系不清不楚,应该是都能够听得懂的。
窦、霍等人又说要设宴为李汲接风——李汲这回请长假究竟干啥去了,也不必瞒着他们,只是没提自己又多跑了一趟河阳而已——却被他婉拒了,说我才回长安,还得赶紧回家去看看。
下班返家,果然尝到了久违的关西风味的羊汤,连肉带汤连吃三大碗。晚间歇下,青鸾烧水来给他擦身,这才发现李汲右膀上还缠着布带呢,不禁大惊失色。李汲笑着安慰她道:“男儿上阵杀敌,身上岂能无伤?小事耳,应该快要结疤了……”
青鸾忙问:“郎君此番公干,难道是去厮杀了么?”
李汲眼神一闪烁,赶紧转移话题:“些许小伤,诸事都无妨碍——来来来,今夜便要厮杀,且与你大战三百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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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李汲所料,吐蕃军果然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假意攻打陇右,其实意在蜀地和凉州。
他返京后不到半个月,突然有消息传来,数万蕃军绕过大雪山,侵入蜀地沿边的恭、奉、静、维等州,先后攻破了平戎城、天宝军和赤和戍。剑南西川节度使卢元裕命副使高适率兵前往抵御,大战于清边城,最终唐军败绩,退守通化。
民间遂有歌谣,说:“高仲武,实狼狈,能靖内(指平永王李璘事),而不能御外。”
败报传到长安,李亨大怒,即命罢卢元裕、高适二人使职,改命严武严季鹰为剑南西川节度使。
不过私下里谈论起来,李适仍旧帮着高适说话——“至德二载,分剑南节度使为剑南西川、剑南东川两镇。当时高达夫便有疏上,说两川实为一道,自邛关、黎、雅以抵南蛮(南诏);由茂州而西,经羌中、平戎等城,临界吐蕃。曩昔以蜀中之饶,又得山南为助,两面御寇,尚且捉襟见肘,何况分裂为二啊?沿边多困穷,可出赋税者,唯有成都、彭、蜀、汉四州,乃是以今之四州,当昔日十州之役,不亦难乎?
“可惜圣人不听良言劝谏……也不知道严武去了,能否稳定阵脚,继而发起反攻,收复失地……”
李汲是见过严季鹰的,也很欣赏他那首《军城早秋》诗——当然啦,比起高适的诗作来,还有相当距离——但具体到这个人的能力如何,秉性如何,了解甚少,不敢遽下定论。因而只能对李适说:“严武初至,能够守住成都附近四州,便算不易了。至于收复失土,只能期以日后,希望朝廷多关注西川形势,但也不要太过催迫严武才好。”
但这一路蕃军之中,却仍然不见马重英的踪影——事实上马重英亲将一支精锐骑兵,趁虚北上,去偷袭了大斗军和交城守捉,仿佛要直接将陇右道一断为二!
唐廷得报,上下震惊,李适找渠道请命大将驰援凉州的上奏,这才终于得以通过——郭子仪举荐镇西节度使马璘接替周贲,暂摄河西军事。
——镇西节度使即安西四镇节度使改名,但事实上,马璘此前的使职也是虚的,本人才随郭子仪返回长安,还坐着冷板凳呢。
然而对于凉州方面的战事,李汲倒持一定的乐观态度,他分析道:“有可能马重英误判了形势……”
因为去年年底,马重英遣绮力卜藏入唐请和,其实是窥探东方战况,但那会儿十一节度才刚统率大军包围相州,而史思明降而复叛的消息也尚未传来,表面上瞧起来,唐军赢面颇大,几乎就可以说已然底定胜局了——非但绮力卜藏,大多数唐人也是这么想的。
因而绮力卜藏返回吐蕃去禀报,加上马重英才刚遇挫败退,遂不敢再将下次——也就是今年——的主攻方向定在陇右,而只出虚兵。蕃军主力南下攻蜀,大概是想谋求南诏的策应,至于北上攻打凉州,则纯属骚扰外加劫掠人口罢了。
军事计划往往要提前数月便做决定,估摸着马重英得知相州之败的消息太迟啦,想改也不好改了。
由此——“既然只是不足万骑掩袭,且去路遥远,则凉州虽然受创,蕃贼亦未必敢深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