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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燕两军在河阳渡口拼死搏杀,从辰时一直杀到午后,反复进退,胜负难分。
就总体而言,唐军寡而燕军众,能够形成此等局面,也实属不易了。
这一是李光弼指挥得当,他的战术水平,终究要比安太清之流高了不止一个层级;二是唐军人人奋勇,个个搏命——因为没有退路啦!
倘若战败,北垒便不能守,继而南垒也保不住,只能退守河阳城。河阳城小而卑,短期内又不可能盼来援军,那多半是会全军覆没的。其实李汲这一层级的将领,多半还有转投叛军的机会,但李光弼、仆固怀恩、荔非元礼等人,多半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不象叛军,终究兵多将广啊,抑且后路畅通,即便战败,还有望退出河南,逃回河北去。
战不移时,朔方军连续三名指挥使阵亡,导致士气大挫,稍稍后退,李汲和仆固玚也被迫收缩战线。他难免焦虑地望向中央步阵,只见从主阵处一骑手捧大旗而来,与仆固怀恩少言数语,仆固怀恩当即攘臂大呼,驱策士卒,反杀回去。
老荆恰好过来跟李汲换班,亦见此状,不禁撇嘴笑道:“难道是副帅要申军法,处斩仆固将军么?”
李汲点点头:“多半如此吧……”
李光弼御下甚严,军法无情,从来最喜欢斩将了——既斩敌将,也斩己将。但你别说,他凶名在外,这招儿还挺好使。
好比说数日前叛军来攻河上沙洲,李光弼命荔非元礼守备,激战之时,唐军一度突出营垒,前进数百步,却见敌势尚整,难以摇撼,因而主动退回。李光弼当即遣人唤荔非元礼过去,要斩杀他以正军法,荔非元礼回复道:“战事正急,为何召我?!”在营寨中休整了片刻,再出杀敌,终于取得大胜。
所以这回因为前锋稍却,李光弼派人过来以处斩恐吓仆固怀恩,那也是很有可能的事啊。
事后听闻,不但果然如此,抑且郝廷玉也险些被杀。且说郝廷玉奉命去攻敌阵西北隅,战不多时,率军奔还。李光弼远远望见,不禁大惊失色,说:“廷玉既退,我军危矣!”当即派人去取郝廷玉的脑袋。郝廷玉回报说:“我非战败,更不敢退,是马中箭耳。”赶紧换了马,再度前去冲阵。
由此唐将人怀战死之心——总比被李司空临阵斩了要强啊——在正面战场上逐渐占据上风。李光弼见状,当即把握住这稍纵即逝的良机,命将帅旗疾速三摇,直顿至地。各路唐军高声呐喊,不顾死生,奋勇冲上,郝廷玉、论惟贞也趁机突破了敌阵最坚固的两角。
李汲自然不肯后人,当即就把骑弓给收起来了,手挺长矛,朝着当面敌阵一处衔接不牢的空隙处,直杀进去。旁边叛军骑兵来阻,数箭飞来,都被李汲轻松磕开,随即骑矛所向,当者无不披靡。
就此开始了近身搏杀,崔弃也终于可以动手了,当下素手连扬,专射抵近的敌骑。她手法很刁钻,往往能从铠甲缝隙处穿进去,或射面门,或取咽喉,中者无不喷血堕马。
叛军由此大溃,安太清率数百骑落荒而走。李汲早就盯着安太清的大旗呢,当即不管不顾,只是急追。当然啦,但凡遭逢阻路的敌兵,全都一矛一个,挑开一旁。
然而追不多远,见一骑将拦路,李汲随手一矛过去,却被对方磕开,并且就手上传回来的力道……这家伙很强啊!定睛一瞧,原来是老对手——喻文景。
李汲心说幸好,估摸着对方肩膀上的锏伤还未痊愈,否则我着急追敌,忙里忙慌这一矛过去,以喻文景的本领,当场就能抓住破绽,反手一槊,我即便不死,也必带伤啊!只得放弃追逐安太清,凝定精神,挺矛再刺喻文景。
喻文景节架相还,两般兵刃才一相交,他便猛然间高叫一声:“原来是你——且慢!”
李汲喝问道:“手下败将,还有什么话说?”
喻文景当即一咬牙关,问道:“高庭晖何在?”
李汲冷笑一声:“已降唐矣。”
“唐廷可肯录用么,给什么职位?”
李汲疑惑地望他一眼,虽然一想起来心里就不舒服,却还是老实回答:“右武卫大将军。”
看起来这么高的职位,也大大出乎喻文景的意料之外,当场就是一愣。李汲见对方露出破绽,迅疾一矛捅去,喻文景匆促躲避,嘴里大叫道:“且罢手,我亦请降矣!”
李汲愕然道:“临阵请降,你莫非在诓我?”
喻文景苦笑道:“我旧创未愈,绝不是你对手,且马不良……不降何待啊?”
当然啦,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他在叛军中虽有“万人敌”之名,终究只是名中级将领而已,结果跟自己身份相近的高庭晖降唐之后,直接就奔三品去了……眼前一条是死路,另一条却不但能够保全性命,抑且一马平川,光辉坦途,那还用费心思去选择吗?
即便只是虚衔,即便此后投闲置散,不再允许将兵,绝了上升之路吧,但身为武夫,能做上三品的能有几人啊?起码吃穿不愁,子孙也有望蒙荫啊,人生到此,还有什么奢望?
由此请降。
这一场大战,唐军斩首上千,俘虏五六百,此外叛军慌不择路,投河而死者,也有千余。李光弼乃驱赶俘虏临河示之,史思明这才知道安太清战败了……匆忙解了南垒之围,狼狈而退。
战后,郝廷玉生擒叛将徐璜玉,仆固怀恩生擒叛将李秦授来献,李汲也押上喻文景——不过与前二人不同,喻文景是主动归降的,所以没上绑缚。李光弼大喜,即命处斩徐璜玉、李秦授,却将喻文景待若上宾。
也在于徐、李二将都算高级将领,他们是有自己立场的,问一回不降,李光弼也懒得再问第二回,不如直接砍了,献首长安。至于喻文景,只是一柄利刃而已,握于敌手固然可虑,既然落自己手里了,但执其柄,利刃也不会主动跳起来咬人啊。
旋命兵马判官韦损草拟报捷和请功的表章。诸将皆自述其功,韦损但目李光弼,只要李光弼一点头,你怎么说的,我就怎么给你记上;而若李光弼微微摇头,那就打个商量吧,你说得实在过火,朝廷未必肯信,咱们只记七成如何?
唯有李汲站在旁边,始终缄默不言。李光弼倒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了,把他叫到面前来,温言抚慰道:“长卫先守野水渡,得高庭晖,今又在仆固将军麾下奋战,得喻文景,功劳不小啊,岂可不赏?也使韦判记上一笔,如何?”
李汲叉手回复道:“某本不在司空幕下,来此只为杀贼,无意功勋。且疏忽正职,朝廷不问便罢,若司空明奏,恐怕节外生枝,于李汲与司空,都不利也。”
他对此事倒也仔细考虑过了:你说我的功劳小吗?高庭晖无尺寸之功,只是穷蹙来投,便得三品大将军,相比我在陇右的功劳,若循武途,我早就该当上兵马使啦,起码不会比郭昕、李元忠低。那我何必要在乎这两桩在河南的功绩呢?
一则担心真的呈报上去,会有御史挑眼——你正经工作不做,却请假去河南军中,这不大合适吧?并且李光弼你任用李汲,事先给朝廷打过报告没有?你只是行军副元帅,可管不到禁军的人事调动啊。
二则么,若唐廷不把自己的功劳当一会事,不加赏赐,那么汇报也没用;而若奖赏自己,给自己升官加禄,则左英武军恐怕就安置不下了。自己倒是希望可以趁机跳出禁中那个泥潭,外放去正经厮杀呢,但若因此破坏了李适的全盘谋划,既伤朋友之情,且自己将来也肯定走不远哪。
由此婉拒了李光弼的好意。
李光弼赞叹道:“长卫有古君子之风也。”顿了一顿,又说:“今日大挫贼势,我料史思明不敢再强攻河阳,河南的局势,就此大致安稳。长卫出来也许多时日了,不如就此返归吧。你的功劳,我都记在心上,将来得了机会,必有答报。”
李汲笑笑:“本说留于幕下一月,尚有十日,司空何必急遣我归?李汲虽然肚量大,这十日也不至于吃空了军中存粮。”
他打算多等几天,观望观望形势,等自己彻底心定了再返回长安去,免得牵肠挂肚。
李光弼说得不错,虽然今日之战,总体杀伤数量不多,但已然重挫了叛军的士气——加上有可能逃散的、重伤不治的,安太清丧失了超过两成兵马。冷兵器时代,一支部队伤损三成就是极限了,非经一两个月的重整,不大可能再拉上战场来。
倘若再加上唐军由此士气更高,战意更甚,此消彼涨,确实史思明在没能寻到新的大好战机前,不敢再强攻河阳唐营。
况且,这些时日,怀州和潞州方面的军粮也陆续运到了,虽说数量不足,普通唐兵仍然只能喝稀的,但只要河清不失,河东的粮草也很快便能抵达前线,暂时不怕跟史思明对耗下去。
李汲是担心史思明见河阳难克,而李光弼因为兵寡粮蹙,也不敢主动发起反击,就此将主力西调,去攻洛阳宫城。倘若张巡那边危急,自己还打算假意领着老荆等神策兵返回陕州,其实跑洛阳去试着转一圈呢。
由此仍归军中歇息。当天晚上,仆固玚偷偷带了点儿酒,来跟李汲畅饮,二人商谈时局,李汲趁机提出:“何不向将军献计,遣一支兵马东出,去抄叛贼的后路啊?”
如今唐营跨河而建,史思明的主力却在河南,那我们正好沿着黄河北岸,往东面直杀过去。
仆固玚笑道:“英雄所见略同。”
但随即就跟李汲说,其实这话我跟老爷子提过了,结果被老爷子臭骂一顿。一则如此用奇,史思明也是沙场宿将,不可能不防备——你瞧田神功就在朝山东打,史思明理他吗?后路必然已有严密的布防啊。
二则咱们的兵数太少,尤其骑兵归了包堆,也就三千上下——到我爹麾下的朔方军,还不足一千——倘若奇兵数量太少,根本不可能起作用啊,若派得多了,正面防线又恐露出破绽来……
李汲不禁慨叹道:“是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我对己军认知委实尚浅,不如仆固将军能够纵观大局。”
仆固玚却撇嘴道:“我爹但能纵观大局,又如何?终究李司空的战法,于我朔方军不是一路……但知斩杀己将立威而已。倘若是郭公在,或者由我爹领兵,早便击败史思明,复收河南全境了!”
李汲低头饮酒,笑而不语。对于仆固玚的话,他并不认同,固然李光弼空降过来,虽施雷霆辣手立威,但仍与朔方军格格不入,难以彻底掌控,这问题肯定是存在的;但即便郭子仪在,或者让仆固怀恩做主帅,情况也不过稍好些罢了,短缺的粮草不可能瞬间募齐,双方兵力对比悬殊,更加改变不了。
真要是能用两万破十万,先不提己方主帅是谁,那先得史思明彻底脑子里有屎才成啊。但就李汲的观察,固然史思明在用人、治政方面有点儿浑,具体行军布阵,仍不失为一名优秀的统帅,想打败他,没那么容易。
终究这儿不是陇右,地势对于守方的加成不够大,而叛军的素质,就今日所见,实在比吐蕃军强得多了。
翌晨起身,洗漱过后,李汲正打算聚拢麾下骑兵,出垒去担任哨探警戒之责,突然有人前来召唤:“副帅请李参军过去。”
李汲领着崔弃,来到李光弼暂时扎在河阳北垒的帅营前,扳鞍落马,报名请入。有卫士过来朝他一横手,李汲也不在意,当即解下双锏,递给崔弃,关照她在外等候,这才迈步进帐。
进去一瞧,大帐空落落的,只有一人背朝自己,负手而立。这人身着绿袍,那肯定不是李光弼了,看身形,应该是李光弼的心腹,兵马判官韦损。
李汲拱手问道:“见过韦判——司空何在?”
话才出口,突然间耳畔隐约传来呼吸声,而且四面八方都是,绝非一人——尤其眼前这位韦判官所出——李汲才感觉有些不对,韦损猛然间一拧腰,转过身来,大喝一声:“给我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