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握个手吧

赤军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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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大早,李倓便命人送来写给宁国公主的书信,李汲揣好书信,辞别了青鸾和守门老军,跨马登程,北向回纥牙帐。

    昨晚跟青鸾已经说好了,李汲这便写下文书,纳青鸾为妾。不过就理论上而言,娶妻是礼仪,纳妾却是契约,凡契约必须在官府备案,盖章批准,具体流程,可能还得李汲从回纥回来之后才来得及办理。

    但是李汲心里没把这事儿纯当契约,他觉得跟结婚没太大区别。若无名份,说不定当晚就把青鸾给收用了——终究他并不反对婚前同居,甚至于不反对“一夜情”——但既已有诺,却反倒下不去手。

    就好比说定了我出趟差,回来就去领证,难道如此猴急,几个晚上——倒也不止——都等不起吗?李汲不想让青鸾觉得,自己只是贪图她的身子,如此下贱!即便不说感情吧,贪人家的手艺,感觉也稍稍好一些……

    所以借口翌日还须远行,早早便独自一人睡下了,虽然睡梦之中有些懊悔,但话既出口,也追不回来啊。

    他作为陇右、河西两镇节度大使派去回纥请援的军使,或者齐王殿下派去给妹子送信的私使,不可能单人独骑上路,李倓派给了他十名从骑,其中自然包括了贾槐。此前贾槐靠着健走之能,一直在小峡两头奔跑送信,倒是积累了不少功勋,且并未卷入战事——这种无惊无险的活儿他最爱干啦,因此出使嘛,光吃苦不冒险,当然愿意从行了。

    一行人出了鄯州后,先沿湟水向东,进入兰州,然后沿乌逆水北上,过乌城守捉、和戎城,疾驰五日,抵达了凉州首府姑臧。

    姑臧同时也是河西节度使的驻节之地,河西节度副使周贲领着一套留后班子就在城中,李汲先往拜见了。周贲此人,瞧上去倒比高升要精明、勤勉得多,当即召见,询问来意,随即便给李汲介绍北上的征途——

    “长卫此行,距离可不近哪。

    “欲向回纥,先须沿大道向西,过嘉麟、番禾、交城守捉、删丹,至张掖;然后沿黑河、弱水,经蓼泉守捉,逾合黎山,直抵安北都护府所在的同城守捉;同城之北是居延海,海北是峡口山,过山即入回纥境……”

    李汲听了,微微皱眉:“不知到居延海要几百里路程?”

    周贲“噗”的一声,忍不住笑道:“岂止几百里,一千两百里恐亦不止啊!且出境后,尚须近千里,才能抵达回纥牙帐。”

    李汲心中暗骂李倓、杨炎,这俩书生根本没好好研究地图嘛!还希望回纥兵一两月间便能南下骚扰蕃境?我一来一去,于回纥牙帐也不耽搁,能够在十二月前返回鄯州就算极速了。而且说不定回纥方面还需要等到唐廷的正式公文,以目前朝中李辅国用事,跟李倓不对付,群臣也多颟顸的前提下,明年二三月份能把诏书送入回纥那就不错。然后紧接着便是暑热之季,游牧民族有可能发兵吗?

    且我还希望能够赶紧往回纥牙帐跑个来回,然后返归鄯城,去协助郭昕、李元忠呢,看起来不赶趟了……

    想了一想,就问周贲:“若我自姑臧取直道而北,可能近便些么?”

    周贲正色道:“若直道而行,可省四成途程,然而北境唯到休屠泽、白亭海,其后草原大漠,数百里不见水草,道路难行啊。”

    “副帅久在河西,麾下必有能为向导者,还望绍介。”

    周贲想了一想,说:“也罢,我知陇右战事危急,惜乎我河西兵寡而弱,不能救援;既然齐王殿下望回纥之援甚殷,长卫又肯涉险,那便有劳了。”于是唤来麾下一名骑兵伙长,名叫马蒙,担任李汲的向导,并且多给他们配了二十多匹坐骑以便换乘。

    ——这个马蒙就是姑臧本地人,曾长期驻守白亭海边的白亭守捉,多次出塞——主要是奉军主之命,与回纥人私相交易——熟悉路程,并且能说一口流利的回纥话。

    出了姑臧城,沿马城河驰向东北方向,这一带多是戈壁荒原,没什么道路,但战马奔驰起来倒也松快,三百多里路程竟然两天半便过,抵达白亭守捉。马蒙对李汲说:“倘若不失道,不遇风沙——这个季节倒也不多——十日后便可抵达回纥牙帐。只是须备足了食水、干粮,否则若一路遇不见牧帐,那便凶险了。”

    李汲答道:“我有节帅令符,沿途可以调用物资,不过——还须你的协助。”马蒙笑笑:“小人最熟白亭守捉,必不负李巡官之命。”

    于是在白亭守捉歇了一天,马蒙帮忙搞来了充裕的物资,一行人这才继续北上,从休屠泽和白亭海之间穿过,直朝正北方向而行。

    这年月西北地区沙漠化还不严重,但所经处也多半荒漠,水草稀少,别说人了,就连马都不大能够找得着吃的。好在李汲一行人皆三马,有足够的畜力来驮负物资,并且奔驰一段,便即换乘,速度反倒比在中原道路平坦、辐辏之处更要快上几分。

    途中李汲问马蒙:“那回纥牙帐,你去过几次?”

    马蒙答道:“一次而已……”眼见李汲露出怀疑的神色来,便赶紧解释道:“然而北出白亭海六七百里,这一片荒漠戈壁,小人却是常来常往的。但过荒漠,便有河流,草场丰美,寻找回纥牧帐便容易得多了。只须见到牛羊,难道还见不到牧人么?只须见到牧人,难道还问不清道路么?最多两三日路程,便可望见乌德鞬山,而可汗牙帐,便在其山北麓。”

    这年月的测绘技术相当落后,地图绘制得很粗糙,尤其对于边境塞外,因为城邑稀少,往往缩减标志物之间的距离,只用文字标注途程——多半还都是错的——所以李汲也搞不明白,所谓乌德鞬山,究竟是后世哪座山脉啊?那回纥牙帐在不在蒙古,还是已然远至西伯利亚了呢?

    亦无可奈何,只得权且信任马蒙,好在观察日升日落,自家行进的大致方向是不错的。然后急行六日,终于出了荒漠,放眼望去,植被渐密,天地间的颜色也变得鲜亮了起来。

    虽然带够了食水,但数日不见一泉、一井,除马蒙外,大家伙儿的心里都不禁有些发慌。因而出了荒漠后,又行半日,竟然见到一条河流横亘在面前,当即人皆欢呼,马俱腾跃。马蒙笑着介绍说:“我等北行的节候较好,这条河唯夏、秋有水,冬、春断流——若再晚来半个月,怕是便见它不着了。

    “每逢秋季,回纥部落往往南下,一是躲避即将到来的严寒,二是追逐水草,积攒牛羊过冬的食料。故此水畔必有牧人……”

    话音未落,便听河对岸“呜”的一声,似有号角吹响。

    马蒙喜道:“这便是了!我等可就水边暂歇,盛满了水袋,便即渡河去寻附近的部落,打听最后一段途程如何走法。”

    他的判断没有错,等到李汲一行人渡过眼前这条并不甚宽的季节性河流之时,对岸早就聚集起了十多骑胡人,只不过人人弯弓搭箭,都做出警戒的姿态。

    李汲命马蒙上前去搭话,马蒙叽里咕噜地跟那些牧人说了一会儿,便回来禀报道:“乌德鞬山便在正北偏西,据彼等说,快马疾驰,两日夜可至。”

    李汲这些天一直骑在马背上,也颇感疲累,估计麾下诸人只有更加劳乏,因而便道:“可问他们的部落何在,请求前去歇息一夜再走。”马背上有粮食,他还带了一些钱币,可以跟对方交换牛羊啊,这些天总是啃干粮,吃得他嘴都快木啦。

    马蒙又过去问了几句,回来时却面露疑惑之色,说:“彼等说部中正有大事,不便待客,请我等绕路而行……”

    李汲不悦道:“我听说草原上牧人最为好客,尤其我等不是敌人,而是友邦……天朝上国的使者,有什么大事要刻意避过我等?”

    马蒙也有点儿含糊:“小人往来数次,知道回纥牧人最乐见南来客旅,每每殷勤款待,恳请易货,似今日这般情状,还是头回见着……即便部落中贵人葬礼,或者祭天、祭祖等要事,也向来是不避人的呀……”

    李汲闻言,心中不由得疑云大起。

    根据他前世的历史知识,在火器技术达到一定高度以前,游牧民族对于农耕民族,往往不怀好意,得着机会便会南下侵扰。只有在中原王朝足够强大的时代,游牧民族才会稍稍老实一些罢了。则唐方内乱,关西兵马几乎调空,在这种情况下回纥不但不翻脸,反倒应允派出援军,助复两京,本来就是超出他认知之外的特例啊。

    那么,是不是因为盛唐余威犹在,所以回纥人在情势不明的前提下,暂且还不敢化友成仇呢?

    可是此前回纥已经派出过一回援军了,虽然不过四千骑,却成为收复两京的核心力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几乎是最强有力的一支部队——唐军虽众,在不考虑指挥官能力的前提下,貌似起码需要两倍以上兵力,才有可能与回纥骑兵在平原决胜。会不会叶护太子在见到这种情况之后,从此轻唐?

    尤其唐军虽众,如今都聚集在河北,攻打安庆绪最后的老巢相州,陕县以西,相当空虚——否则吐蕃也不会连番侵扰,多破军镇了。今秋在陇右的战事,或许还没能传入回纥,但去岁沿边军镇十数座俱落蕃贼之手,哪怕消息传得再慢,回纥人也肯定知道了。则唐既无奈何于吐蕃,难道能抵御回纥的倾力攻打吗?

    是不是正因为如此,回纥人起了异心,可汗召聚各部,打算撕破协议,南下侵扰?跟前这个回纥部族生怕被唐人瞧破其整军备战之意,所以才不肯放李汲他们前往?

    想到这里,李汲不由得脊背一凉,涔涔汗出……

    吐蕃胜兵近二十万,回纥胜兵也有十万,而如今的陇右、河西、朔方三镇却兵寡力弱,即便加上京畿道的戍卒、长安的禁军,恐怕都到不了十五万。倘若吐蕃、回纥,联兵相侵,必然哪一路都拦不住啊!

    即便不联兵吧,各打各的,一个自西向东,一个自北向南,别说三大军镇了,恐怕连京畿都将燃起烽火,凤翔、长安亦岌岌可危……

    该怎么办?

    唯一的办法,就只能拆东墙补西墙了,暂且放过安庆绪,急召十一节度的兵马回来,拱卫两京。李汲心说,那我必须得把消息给打探实了,才好及时驰归长安,去通风报信哪。

    天幸李倓派我北上,若其不然,恐怕要等回纥兵临甘、凉两州,唐人才能从梦中惊醒。然后李倓必不敢再守鄯城,被迫退缩到鄯州甚至是金城,退兵时一个不慎,郭昕、李元忠还有全军覆没之虞……

    李汲在拿定主意之后,便即催马前出,朝那些回纥牧人缓步驰去。牧人们倒是多数都放下了弓箭——一则有马蒙交涉在先,表示并无恶意,二则这些唐人也都没抽出兵刃来哪,若还拉弓以待,显得咱们多怯懦啊——却仍以警惕的目光,紧盯着李汲的一举一动。

    李汲也做过几天军将了,自然两眼一扫,便能瞧得出来这十数牧人之中,以谁为首。那是一个年轻人,宽脸高颧、塌鼻细眼,是蒙古人相貌,而非回纥本部;他的身量挺敦实,可见日常饮食不缺,皮袍子油光光的,可见常有肉食……

    其实游牧民族多数也很少吃肉——因为吃不起——主要的营养摄取来源是各种乳制品,唯有贵人才能经常宰牛杀羊,烹煮或烧烤后用手抓着吃,完了即将油手在衣袍前襟上擦拭,所以袍子上油越多,说明这人越富贵。

    李汲前世就听闻过类似说法,去年与帝德等人交往时又确认过了。因而只须瞧瞧皮袍上的油光,他就知道这个年轻人身份地位不一般哪。

    于是张开双手,以示没带武器,面露笑容,以示并无恶意,徐徐策马接近那年轻人,高声说道:“马蒙你来翻译,说我等乃是唐朝的使者,是可敦的兄长派来送信的,希望能在贵部歇息一晚,再请他们派人送我等前往可汗牙帐。”

    马蒙跟在后面,依言说了,那年轻人眨眨眼睛,上下打量李汲。李汲笑着伸出右手去——握手礼几乎全人类通行,起码不会有人误解是心存歹意。那年轻人见状,犹豫了一下,终于也伸出手来。

    双手相握,李汲面上仍带笑容,手上却猛然间一紧,随即将对方朝自家怀内一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