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今做博徒

赤军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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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汲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规模的战斗。

    他立马垒侧,睁大两眼观察战局,起初只盯着吐蕃人,等到蕃骑的箭矢已入唐垒后,便又转回头来,观望自家同袍。

    李汲扪心自问,倘若站在吐蕃人的立场上,身处吐蕃军中,在没有大盾遮护,手中兵器也不精良——大多数吐蕃步卒都是如此——的前提下,有没有胆量冒着漫天矢石,一往无前往唐垒上扑呢?

    即便砲石的准头很差,弓箭亦多抛射,能不能中的基本上看脸……固然唐军不都是欧皇,吐蕃兵将也并非全不洗手,但一箭射不中还可以射第二箭,反过来则若中一箭……哦,中一箭大概没事,若中一石就麻烦了,没有以后了。

    所以易地而处,以血肉之驱冲击严阵和坚垒,李汲设想起来都不免有些肝儿颤。他每望见有吐蕃兵中箭倒下,心便不由得一紧——无关敌我,终究全都是活生生的人啊!自己杀人是一回事,见人被杀又是另一回事,力不足而被杀或许活该,倒霉被流矢射中,又是另一回事……

    当然啦,真实的吐蕃步卒,被大阵挟裹,被同袍簇拥,被军令约束,既登战场,只能认命,恐怕是无暇再考虑生死问题的。而李汲自将目光从敌人转向同袍后,方才稍稍泛起的一丝怜悯之心,也即刻便抛去了爪哇国内。

    终于到了双方都有死伤的时候了,不再是一面倒的屠戮,则仁心在此无用,有用者唯敌忾同仇!

    基本上来说,攻方暂且居于劣势,即便唐垒中也有负创甚至于中箭而死者——固然唐兵多数着甲,但若不慎被射中面门,多半也只有死路一条——数量比吐蕃方面要少了好几倍。这不仅仅是有土垒可资遮蔽,双方武器、铠甲的差异起了最大作用。

    与唐军不同,吐蕃步卒多数无甲,甚至于连头上也只戴一顶皮帽而已——无帽披发者亦不在少;至于远射兵器,吐蕃方面主要是骑兵有弓,而骑弓无论射程还是威力,都与唐人的步弓不可同日而语。

    加上吐蕃方面又没有什么攻坚的器械……

    吐蕃与唐激战百年,原本粗劣的军事思想、武器装备,也不停歇地从敌人处得到学习甚至是补充,有了长足的进步。甚至于就连床弩、投石车之类技术兵器,如今吐蕃人也都会造了,所以尚息东赞才会说:“难道我等是不懂攻城的蛮夷土寇不成么?”

    但终究技术水平落后,且能造大型攻城器械的匠人数量有限,都必须集中在鄯城之下,而不会放到貌似仅有土垒为凭的小峡唐阵前来。如今攻垒的吐蕃阵中,只有临时扎就的几具长梯,以及从附近村落中拆下来的门板而已,方便登垒。

    而唐军方面,虽无床弩,却有投石机。

    投石机的原理很简单,想要打造得牢固,投射精准固然不易,若只求能把石块儿抛出一定距离,终究是不难的。事实上山崖上那几具简易投石机,都没有动用大匠——因为需要防守鄯城和鄯州,调不出来——只是李汲指点几名普通木工,临时打造的。

    这就相关于所学知识的广度和深度了,前世九年义务制教育,绝大多数青少年都能懂得基本的物理和化学常识——投石机不过就是杠杆原理嘛,有啥难的——而在这年月,别说大字不识一个的兵丁了,就算饱学宿儒,有很多人你哪怕把桔槔和辘轳当面拆散了,他都未必能重新组装起来。无他,除非工匠出身,否则没几个人会去琢磨物理,尤其是读书人,九经和史籍都背不过来呢,岂能耽于奇技淫巧、机械小道啊?

    所以李汲在此世终究是个异类,学文出身的他,你若要求改良冶铁技术、造枪造炮,他必定落荒而走,搞点儿简单的机械,尤其不求多精,那是完全能够办得到的——他又不是某沿海渔港里的废物大学生。况且他前世还是研究古代史的,喜欢战争史的,别说对于冷兵器如数家珍了,就算热兵器,只要原料足够,他连莫洛托夫鸡尾酒都能随时给你搓出来!

    吐蕃方面便无此等异人,不夸张地说,即便攻破唐垒,缴获了那几具简易投石机,估计也只有千分之一的吐蕃人可能会使。所以战斗的前半段,根本无耐唐军砲石为何,只能硬顶着往上冲。直到终于迫近唐垒,架上木梯和门板,双方的优劣比才开始有所倾斜。

    固然防守方有坚垒为凭,又居高临下,在一对一的作战中处于优势,终究攻方可以重点突破,守方却只能分散防守,而一旦被突破了某个点,守方士气必受打击,攻方则可趁机添兵,争取将壁垒之恃与敌共有。所以厮杀得还很是激烈的,李汲从侧面望去,但见刀枪如林,但闻喊杀震天,不时有同袍翻身栽倒,或被舆归后方,看得他是热血沸腾,目眦尽裂。

    眼见一名蕃贼奋勇登上土垒,李汲本能地便去摸腰下所悬之弓……然而若无将令,便不可轻举妄动,别说冲过去救援了,哪怕放箭投石,也算违令。李汲倒不怕违令,估摸着李元忠不敢真砍自己脑袋,但既然答应过了,非到生死关头,总不能食言而肥吧。尤其自己身为骑将,不能给手下骑兵做了坏榜样啊。

    好在那名蕃贼很快就被多支长矛攒刺,给捅成了刺猬。

    总计吐蕃方面有十数人先后登垒,但都被及时封堵了下去,直到攻方士气已衰、体力将竭,这才抛下百余具尸体,狼狈而退。接着,黄昏前后,绮力卜藏又发起了当日的第三次猛攻,也不出意料的再度铩羽而归。

    从始至终,李元忠只给骑兵下过一道指令,那就是——暂且下马,坐地歇息,哪怕小寐也是可以的——李汲只能咬牙坐观同袍浴血奋战,却不敢稍稍向前,心中郁闷可想而知。

    晚间计点伤亡,唐军伤损也不下百数,大概是敌方的三分之一——光斩获垒前未及收走的蕃贼首级,就有六十多颗了。李元忠询问各处情况,箭矢倒还敷用,但崖上的简易投石机坏了大半,估计明天也未必能够修得好。

    晚饭过后,将兵除巡逻警戒的以外,全都归营歇息。李元忠唤来李汲、羿铁锤,问他们:“君等白昼但坐观,气力必有余,可能夜战否?”

    李汲闻言大喜,忙道:“愿听命去劫贼营!”

    李元忠笑笑:“劫营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啊。”招呼二将,点集骑兵,都跟我来。

    夜深人静之时,李元忠率领骑兵悄悄出垒,迫近蕃营。蕃营中自然早有警戒,唐骑尚未抵近,便即响起牛角号来。李元忠指挥将士点起火来,随即分队向前,朝蕃营中抛射火箭,但等蕃骑杀出来迎击,唐骑却又疾驰而归了。

    李元忠的目的很简单,就是闹腾,让你睡不好觉。

    翌日继续攻防战,李汲忍不住问李元忠:“将军白日指挥,晚间与我等出去乱敌,睡了不过一个时辰,难道不劳乏么?”李元忠笑道:“昔与敌战,逢月圆清亮之夕,日夜相继,数日不眠都是常事,早习惯了,不知劳乏为何物。然为将者不但要能熬,还要能睡,若贼不来,我即便马上一阖眼,都能即刻入眠——李汲你也要学着点儿啊。”

    这一日的厮杀更比昨日激烈,杀至午后,李元忠被迫收缩兵力,放弃了南侧的两处营垒——原本为了惑敌,李汲这阵确实布得有点儿大——倒也给绮力卜藏提供了一定的信心。

    而按照李元忠的说法:“这万余众还不在我眼中,唯恐守得过稳,使贼不敢添兵,则无益于战事了。”

    其间也有一次,派李汲、羿铁锤率骑兵突出垒外,尝试攻击吐蕃军的侧翼,但很快就有蕃骑赶来对射,垒中当即锣响,招呼李汲他们归来。李汲也就来得及放了一支箭,还没能把敌人射死——不巧只中臂膀——却也不敢违命,只得悻然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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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峡布阵的方略,早就派人返回鄯州,禀报李倓知道——李汲担心李倓遥控指挥,但更怕对方在不明晰前线情势的前提下遥控指挥。

    高升等人见了书报,都是大惊,当即提出异议:“若驻兵峡东,可塞通途,封堵蕃贼,且卫护峡东农田;今驻峡西,是处死地也,一旦蕃贼大举来攻,恐怕匹马不能逸归鄯州。若其部破,峡东亦不能保,鄯州更岌岌可危——恳请节帅速下军令,责问李汲,并命其撤至小峡东口来。”

    对于为什么要在峡西布防的理由,李汲在军报上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因而李倓反问道:“若驻峡东,则鄯城无援,贼可四面合围,岂非亦沦入死地么?”

    高升苦着脸道:“我原本便说鄯城不可守,应当及时放弃,凭依三峡之险,退保鄯州,奈何节帅……奈何杨判官不舍鄯城之粮,而蕃贼又来得甚速。为今之计,只有壮士断腕,放弃鄯城了……鄯城虽失,大局仍可掌控,若鄯州当贼,则恐难以收拾啊!节帅三思。”

    李倓怫然不悦道:“我岂能将鄯城数千之兵、数万之众,一旦弃于蕃贼?!”一甩袖子,便即退归堂后。

    其实对于李汲的布划,李倓心里也是“扑通扑通”连声打鼓的,但问题把高升和李汲摆在天平两边儿,你猜李倓会倾向于谁?倘若提出弃守之议的不是高升,或者其他不可靠的幕府僚属,而是郭昕、李元忠等宿将,或许李倓还会听从一二,然而高升废物,群僚无谋,他早就不对那些家伙的节操和能力抱任何期望了。

    即便“愚者千虑,或有一得”,可是一般人面对愚者,会肯抱万一的希冀加以听从吗?

    李倓才归后堂不久,杨炎也跟进来了,而且脸色很不好看——高升刚才的话,分明是想把鄯城失守的责任往他身上推啊。故此杨炎担心李倓犹豫,特意前来劝谏——李汲屯兵峡西,或许还有策应、救援鄯城的万一希望,若让他退至峡东,那就啥念想都没有了。到时候朝廷责怪下来,即便李倓肯承担责任,难道他杨公南就能够腆着脸往后缩吗?

    可是没想到,李倓半途打断他的话,反问道:“公南以为,李汲屯兵峡西,是否有要挟孤之意啊?”

    杨炎闻言,不禁愕然:“殿下何以有此种想法?”

    李倓捻着胡子,一边思索,一边回答道:“极言不可轻弃鄯城的,本是李汲……”固然你也提过,但你是为了粮食,在确定鄯城之粮难以到手后,你不也打退堂鼓了吗——“郭昕、李元忠,亦为李汲说服……”

    说到这里,淡淡一笑:“李长卫实有口才,颇能打动人心。则他若驻军峡东,等若放弃鄯城,是自食其言;而他驻军峡西,不但可以策应鄯城,还方便危急时向孤讨要救兵。

    “若如高升所言,壮士断腕,可弃郭昕等数千众,但若连李汲和李元忠所部都没于贼手,孤良将尽失,兵马复寡,士气糜沮,恐怕连鄯州都不可守矣。为此只能如李汲之愿,徐徐向小峡增兵,以保不失……”

    杨炎叉手道:“殿下思虑甚深,臣敬慕不已。然李汲为人,即便如殿下所言,其实多智,但亦常恃勇轻进,加之深受殿下器重,恐怕不至于如此算计殿下。且看李元忠将军归还后,如何打算。若李将军主动退归峡东,也便只能壮士断腕了;若李将军如李汲布置,仍居峡西,则是正常军谋,或者轻率,或者莽撞,却必非要挟之意。”

    李倓点点头,就问:“则若其求援,当增兵否?”

    杨炎答道:“势既如此,与其断腕,不如断头!断腕必残,若怀断头之心,或反有全身之望。不必等其求援,殿下便当继续招募兵马,陆续开向小峡,先屯驻于峡东,以防前线溃败;因应情势,或者及时增援峡西,可败蕃贼,亦不可知啊。”

    李倓想了想,最终一拍几案,沉声道:“罢了,罢了,古来岂有不受挫折,而能成就大业者乎?君且尽力为孤筹措军资,孤多募健儿,并自它州调兵,将来亲至峡东,临近前敌,去觇望贼势。若有胜机,全军杀出,以退蕃贼——孤便做一回博徒,倾囊以求一逞,怕得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