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乱相已萌

赤军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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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郡如今已经恢复旧称,叫做赵州了,但这个所谓旧称,推至最古也就到北齐而已。其地在秦分属钜鹿郡、恒山郡,汉代则为常山郡(避文帝刘恒讳,改恒山为常山),汉末建安直到如今,大部分时间或称赵国,或称赵郡。

    所以五姓七望的东方之李,论起郡望来,惯称“赵郡李氏”,或者“平棘李氏”——因为本籍是在赵郡的郡治平棘县。

    当然啦,作为几百年的豪门大族,必然人丁繁盛,分支众多,导致子孙四迁,因此入唐之后,便定著其族为六房,包括南祖、东祖和西祖的平棘三房,以及辽东房、江夏房、汉中房。

    事实上唯有平棘三房,才是真正赵郡李氏,虽然攀附始祖为赵将、武安君李牧未必靠谱,但起码都可以追溯到西晋朝的司农丞、治书侍御史李楷。其余三房,则是南北朝天下大乱之际陆续巴上去的,直到唐朝才得到正式承认。

    所以唐高宗的禁婚令明确指出“晋赵郡李楷等子孙”,李泌才会说不关咱们的事儿……咱们是辽东房的呀。

    既然如此,那么不同房系凑巧出了同名之人,也不算稀奇吧。

    那位士人李汲,字寡言,根正苗红,出自西祖房,老家是与平棘相邻的赞皇县。至于魂穿者李汲李长卫,则属辽东房,自称始祖乃是李牧之弟李齐,定居中山,后来子孙迁至襄平,其实真正可考的,是后燕中书令李根。

    当下二人互报姓名,都不免惊诧——怎么这么巧啊,既属同姓,抑且同名,年岁还相差不大——一叙年齿,李寡言年长李长卫四岁,因此被称为“六兄”,他则叫李长卫“十三郎”。

    当然啦,没有正经搜检、比对过族谱,根本无法确定是否平辈,说不定两人从李牧、李齐论起来,还是祖孙关系咧。

    李寡言便请李汲上楼,还说:“楼上尚有一位长辈在。”

    这位“长辈”,其实就是刚才隔邻两名文官提到过的殿中侍御史李栖筠,字贞一,论起来是李寡言的从叔。李汲从前也听说过此人,进士及第,曾经在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幕府中担任过判官,李亨灵武登基后,他精选七千兵马,回朝勤王,就此得到重用。

    其实李栖筠年纪也不大,和李泌差不了几岁,未至四旬,这人长着一张圆团团的面孔,胡须稀疏,就外貌来看,仿佛乡下土财主,然而表情极为端肃,双目炯炯有神,使人望而心生怯意——这大概是多年领兵,如今又官至“副端”所逐渐养成的官威吧。

    不过他对李汲挺客气,见面就问:“得非李长源之从弟乎?”

    李栖筠率兵来援之时,李泌方入帅府,从此专心于军务,不再插手政事,而李栖筠则一转眼便交卸兵权,转任了殿中侍御史,故此二人并没有真正打过交道。然而闻名已久,况又同姓,所以对李汲的名字也是听说过的。

    李寡言就问了:“既知同姓之中,有与小侄同名之人,因何不见阿叔提起啊?”

    李栖筠闻言却不禁愕然:“他与你同名?我还以为是别的jí字……”要早知道跟你是同一个字,我哪怕当做趣谈,也肯定会跟你说道说道啊。

    李栖筠对李汲的了解确实不多,只听说此子曾经追随李倓夜逐叛将,于阵上生擒了田乾真。至于保下李倓、搭救沈妃,因为事涉天家,也就宦者或者禁军内部悄悄流传其事迹罢了,外官除非有心打听,否则未必知情。长安、洛阳两城女子脱难,朝野上下都归功于李俶、李倓兄弟,也没几个人知道还有李汲掺合其中……

    所以叙礼坐定之后,李栖筠只向李汲询问相关李泌的消息,还叹息道:“长源因何专慕虚无缥缈之事,而不肯留在朝中啊?今李辅国与崔圆内外勾连,结党误国,蒙蔽圣聪,若长源在,何至于如此!”

    李汲肚子都快饿扁了,眼瞧着一桌的美酒佳肴,虽为残羹,却还不是冷炙,口水都快滴下来啦。于是请问李栖筠:“小侄护送家兄前往南方隐居,来去数月,于朝中事一无所知,恳请叔父垂教。”你说,我边吃边听,暂时没嘴巴来回应你。

    要说这短短数月间,政局变动还是挺大的,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李亨召李俶、李倓回归西京,改命次子、赵王李系为兵马元帅,但只是遥领而已,使副元帅郭子仪摄其事;然而,李亨旋又任命殿中监李辅国兼太仆卿,判元帅府行军司马……

    这就等于往郭子仪身边儿塞了一个阉宦监军,好在李辅国本人仍旧留在西京,只是别命宦官前往军中,充当自己的耳目罢了。

    此外,李辅国在得到李亨允准后,设置特务机构“察事厅子”,以侦查官员活动,打听民间是非。偏偏首相崔圆是因为抱着李辅国大腿才爬上来的,诸事皆不敢与之相抗,导致李辅国权倾朝野,每日在银台门处理天下政事,身带宫中符印,动辄以皇帝的名义颁下制敕。相反,李亨本人若下敕书,还得李辅国先签署了,宰相们才敢听命……

    李汲听李栖筠说到这里,虽然手不停挥,齿不停嚼,却不禁暗生恨意:早知道当日在行在大殿上,我就一用力扼死了那没卵子的货!如今这厮权柄如此之盛,轻轻松松便可隔绝内外,一旦起意弄死自己,我连再度闯殿威胁李亨都办不到啊!可不能让他知道我回来了……起码得先跟李俶接上头,才能稍泄风声。

    李栖筠说起李辅国来,真是咬牙切齿,恨入骨髓,却又无计可施,所以才说,倘若李泌还在,或许不至于走到这一步啊……可是李汲听着,总感觉即便李泌仍在朝中,以他与人为善的个性,以他不肯直犯天子之颜的胆量,估计也拦不住李辅国擅权。因为李辅国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啊,如今以他为中心,结成了一个可怕的“铁三角”。

    铁三角一头是权阉李辅国,一头是宰相崔圆,还有一头,则是皇后……上个月,李亨已正式下诏,册封张淑妃为皇后了。想当年在行在,于陷害李倓一事,张淑妃就跟李辅国狼狈为奸过,早就穿同一条裤子了。

    那你说一皇后、一权阉,再加一首相,联起手来,李泌孤身一人能相拮抗吗?李汲不禁暗叹,老哥你跑的还真是及时啊……只是你保住了自家的性命,却置国家社稷、黎民百姓于险地啦。

    对于如何应对此等局面,李栖筠倒也不对李汲隐瞒——李汲估摸着,主要是趁此机会,提点他真侄儿李寡言——说官员们私下串联,打算上奏大明宫和兴庆宫,请求尽早册立李俶为皇太子。

    很明显,他们是想要哄抬储君的威势,以与李辅国等人相拮抗。

    李汲心说估计这个太子么,十有八九是阿斗,扶不起来……而且你们上奏大明宫就完了,干嘛要去打扰兴庆宫啊?

    长安城内的主要宫殿群分为三部分,一是西内太极宫,二是东内大明宫,三是南内兴庆宫。本来城池肇建之际,唯有太极宫,位于北部正中央,南邻百官衙署所在的皇城,是名正言顺的天子起居之所。奈何太极宫地势低洼,暑季极为潮湿,所以唐太宗为表对上皇的孝心——大概是想弥补对老爹的亏欠——就在东北部城墙外的龙首原上,新起一座大明宫。

    可是大明宫还没修好,上皇李渊就先挂了,工程因此停了下来。等到高宗在位,患“风痹”(风湿病)之症,住在太极宫实在痛苦,这才继修大明宫,竣工后直接搬迁了过去。从高宗开始,唐朝帝王多以大明宫为正式居处,太极宫则干脆空置不用了。

    所以李亨既已登基、还驾,当然要住大明宫啦,李栖筠说向大明宫上奏,就是向天子李亨进言。

    春明门内,街道以北为隆庆坊,曾是李隆基潜邸所在。等李隆基登基后,先是避其名讳,改隆庆坊为兴庆坊,继而干脆逼迁坊内其他人家,将整个坊都改建为兴庆宫。他在位后期,便与杨贵妃同居于兴庆宫中,此宫乃代替大明宫成为唐王朝的实际统治中心。

    此后战乱迁蜀,等李隆基回来,自然不方便跟儿子同住大明宫,干脆就迁回了兴庆宫去。终究是执掌天下四十多年的前代天子,虽然退休,余威犹在——且还从蜀中带回来不少官员,硬性塞入朝堂——故此群臣为了册立皇太子的事情,才会想要同时去兴庆宫向上皇奏恳。

    李汲心说这真是没事儿找事儿啊……李亨本是无诏而擅自登基的,上皇心中必然愠怒——要不然也不会挑唆李璘闹事儿了——而李亨本人,虽然在行在时,见天儿向李泌说道自己的仁孝,是如何内疚,如何思念上皇,其实你若是真孝子,反而不必要说那么多废话吧。这爷儿俩之间的猜忌,就不亚于李亨和李倓,若求政局安稳,就应当使上皇逐渐淡出百官视线之外,而不是再想把他给扛出来啊。

    你们这不是故意挑事儿吗?天晓得会酿成怎样的恶果。

    只是这话自己肚子里说说也就罢了,即便道出于口,李栖筠也未必听得进去——主要百官对李亨重用李辅国,感觉甚是失望,觉得他还不如他爹呢,起码他爹虽然信用高力士,也没让高力士代拟制敕不是?而自己没事儿崩鲁夫人设,也毫无意义。

    人设迟早要崩,但没必要崩给李栖筠之流看啊。

    李栖筠讲说朝中之事,李寡言也不时插嘴——他虽然表字“寡言”,其实话挺多的——李汲就此又知道了不少的闲事儿。比方说,如今西京已经不是长安啦,李亨想念在凤翔行在时的岁月,就升凤翔为府,定为西京,而改长安为中京。此外还把蜀郡改为成都府,定为南京。

    其次,李俶已经不是楚王了,二月份又改封为成王。李亨其他几个儿子,也全都从两字王号改为一字王号,比方说进南阳王李系为赵王、建宁王李倓为齐王、新城王李仅为彭王、颍川王李僴为兗王,等等。

    两京克复,加官进爵,李亨还封了一群公爵,比方说封裴冕为冀国公、郭子仪为代国公、仆固怀恩为丰国公、李光弼为蓟国公、王思礼为霍国公、鲁炅为岐国公、崔圆为赵国公、崔光远为邺国公、李光进为范阳郡公、张镐为南阳县公、张巡为元城县公,等等。可恶的是,竟连李辅国都被封为郕国公……

    群相之中,原本李栖筠等人最寄予厚望的是张镐,但他却因为多次规劝李亨勿赦史思明,且要提防许叔冀,结果遭到宦官们的排斥,在驾前进其谗言。就在本月初,张镐罢相,被轰去荆州担任大都督府长史。

    李汲心说这国家啊,真是没得救了!

    终于吃饱喝足,他这才正式插嘴,先问问李寡言的情况。原来李寡言志在科举,竟然不顾老家还在叛军掌控之中,潜逃而东,到长安来依附李栖筠。只可惜路途遥远,一路坎坷,错过了今年春闱的时间。

    不过据李栖筠说,李寡言的水平还不够中进士,不如就跟着自己在长安城内多住几年,再应科举为好。李汲估摸着,李栖筠是嫌自己如今权势尚弱,不能给侄儿太多助力,所以才叫他稍安勿躁吧。

    李寡言掉过头来,又问李汲的情况,李汲就把自己如今挂着七品武散官,尚无实职,且李泌希望他能够转为文职一事大致说了,请教李栖筠的意见。李栖筠问道:“长卫岂无志科举乎?”

    李汲苦笑道:“学问甚浅,不敢奢望。”

    李栖筠诧异地望了他一眼,心说李泌那么大学问,你是他从弟,据说跟在他身边儿好几年了,难道就没能学到什么本事吗?再一琢磨,也对,李泌虽然才华出重,终究并未经过科举,算半拉野路子,那么教不好从弟也在情理之中。

    倘若李汲也是平棘同族,说不定李栖筠当场表态,你不如也住我那儿去,我来教你。反正我要教寡言的,一个羊也是赶,两个羊也是放。然而辽东房终究相隔甚远,甚至于有可能都没有血源关系,我没必要那么好为人师,便道:“长源说的是,你必须转从文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