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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四, 街上的年味儿已经褪干净了, 只有春联灯笼提醒着人们刚刚才过了一年。
矿上已经全面复工了,菜市场的小摊贩勤勤恳恳, 初二就出来出摊。趁着春节期间菜价高涨多挣几个钱。
九四年, 是九十年代中国历史上最浓墨重彩的一年。如果中国翻拍《请回答》系列韩剧的话, 那么就应该是《请回答,1994》。
好电影层出不穷,国内有《霸王别姬》、《阳光灿烂的日子》, 《活着》、《重庆森林》、《大话西游》,国外则有《肖申克的救赎》、《这个杀手不太冷》、《阿甘正传》等等, 无数部可以载入史册的电影集中涌现在这一年。
就连小荧屏上,《我爱我家》、《三国演义》、《过把瘾》也是在这一年推出的。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刚刚付梓出版,张朝阳从美国归国。被春晚导演刷下来的王菲在被采访的时候,被问及现在有什么烦恼的时候祭出金句:“……太红了。”
八十年代的财政政策开始被反思, 后来令无数人闻之色变的下岗潮,也在这一年悄悄地露出了美好现实下面的残酷底色——帝都的第一波改制下,有大量国企职工开始下岗。
而当整个社会开始了巨变的时候, 这个远离中心的上冈市几乎什么都感觉不到,唯一的大事件就是宏达肉禽厂开始招工。
九三年到九八年, 是物价飞涨的五年, 与此同时, 工资仅有小幅度的提升。这样的情况下,宏达肉禽厂开出的四百二十块工资,简直吸引了绝大部分人的注意力。
工作时间长、机械重复、体力消耗重, 这些条件在四百二十块的工资下面,完全不是问题。整个招工只用了将近两天,就招够了工人进行培训。
在宏达的招工现场旁边就是安力的大型培训店和保健品店,一边是排队招工,另一边则是众华鳖精和生命核能的抢购现场。沈寅初站在原地消化了一下身处历史中的荒谬感,骑着倒骑驴往店里头赶。
“如果有个大发就好了!”
小丫自觉已经是个进步女性,初二就早早地赶来收拾店里头了,大兴嫂要初五才来,兄妹俩把店子里里外外擦了个干净。
“哥,你攒攒钱,再过俩月就能买个大发了。现在连呼机都戴上了,真要做小老板了啊!”
“还是得开分店啊,”沈寅初叹了口气,“照这样下去,我得什么时候才能买夏利啊。”
小丫噗地笑了出来。
虽然一直觉得自己这个哥哥很能挣钱,可是夏利,那仍然是普通人脑海中完全可望不可即的东西。
十多万一辆的夏利,街上虽然偶尔能看见,可没有一辆是私人的,全都是矿里和政府的公家车。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给领导做小车司机变成了一份极体面的工作。
“行!买个夏利!到时候再买个大别墅!”
“切,小瞧你哥了不是?我跟你说,今年年底之前我就要开始买房了!”
当年天涯社区上有一条帖子是这样的,“如果让我给小时候的你捎一句话,你想说什么?”这帖子里头,被排的最多的一句话是这样的。
“告诉我爹我妈,砸锅卖铁也要多买房子!”
只不过,买房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商品房没有大规模开始建造的时候,沈寅初自己住的房子都只能跟别人换二手房。
好在从九四年开始,各地就开始小规模地建造商品房小区了。这时候建的房子,正是房市走高以后的黄金地带学区房。
“小丫,过完年你自己支撑几天这摊子,行不行?”
“哥……”
虽然平时干活干得有模有样的,哪怕沈寅初出去办点事儿,小丫也能一个人连收钱带做煎饼果子,兼顾得很好。但是冷不丁听到她哥这么说,小丫还是有点慌。
“你干啥去?是要给我侄女找新育红班不?”
看着妹子有点慌,沈寅初安抚她:“没事,你别怕,到时候我把白露为霜送姥姥家待几天去,叫你嫂子来帮我。我就出去不到一个礼拜,上钢城看看,顺便办点事儿。你要实在不行,要不咱再关一阵子?”
沈寅初实在是不想关了摊子,关了几天,指不定又冒出多少抢生意的。他这话是以退为进,激一激小丫。
“一个礼拜,哪能关那么长时间?白开工钱给大兴嫂来城里头养老?”
小丫又慌又心疼钱,她问她哥:“哥,你到底干啥去啊?大姐不就在钢城吗,你有啥事直接叫她帮忙不行吗?”
“不行,”沈寅初摇摇头,他这次去一是卖鸡蛋堡技术工具,二是想看看大妹妹,这事儿他也只是猜的,不敢叫小丫知道,“哥就去一个礼拜,小丫,平常这摊子都是做熟了的,你哥把料都买好了,等回来给你带新衣裳,还给你带白白的粉饼,行不?”
被一句“白白的粉饼”逗乐了,沈萍伸手给了她哥一下。她哥咋就这么烦她打粉底!
“行了,笑了,可不绷着个小脸儿了。”
沈寅初给他妹子摩挲了一把头发:“没事儿,还有你嫂子呢!你要是累了就使唤大兴嫂,咱给她钱不少了,活还轻省。”
“大兴嫂昨天还念叨,说肉禽厂给四百二……”
沈寅初冷笑:“她要这么说,那就不用她了!等我回来再说,肉禽厂不包吃不包住不说,一天要干十个小时!哪怕光负责捡鸡爪子都能累死她!”
他顿了顿,又道:“可以给她涨到一百,但是再高就不用她了,回望山屯喊有的是人!”
这种人人都能做帮佣活计,从来都开不太多。沈寅初记得,他穿越回来之前的19年,饭店的穿串工也就一个小时八到十块钱而已。大兴嫂虽然吃住在这,但是一天卖饭包就是饭点卖给矿上工人,平时还能回楼房里歇着,条件着实不错了。
“行,哥,”小丫终于下定了决心,“你要走就走吧,俺叫大兴嫂自己整饭包,我做煎饼果子。嫂子来了就帮着送送东西就成!”
“行,”沈寅初夸小丫,“这才像我亲妹子呢。等哥过段时间规划一下,到时候给你自己也整个店。以后处对象不找小斌子那样的了,咱找城里老板!”
小丫脸上飞红一片,可惜肤色黑,得仔细瞅才瞅得出来:“找啥老板,我要找个大学生。”
“行行行,咱找研究生!”
看着小丫蹦蹦跶跶去擦玻璃,沈寅初叹口气。
剩下的那二十五套鸡蛋堡工具,他本来是打算带到盛城去卖的。但是前几天打电话给大妹妹的时候,听着对面心情很差,连妹夫也没接电话,沈寅初感觉有点什么不对。
横竖钢城不比盛城小多少,直接去钢城行了。
收拾完小店,沈寅初回家跟苏鲤带着俩闺女去了心湖公园玩。现在公园里头的游乐设施并不多,全家人套圈加起来就中了个巴掌大的镜子,飞镖扎气球白露扎到七个。为霜一开始一个也扎不到,后来闭着眼睛扔倒是戳中一个。
最后在蹦蹦床上跳了个爽,回到家,这简直是白露这小东西最近一年入睡得最快的一次。
沈寅初也累,他跟苏鲤又嘱咐了几句。
“到时候摊子太累就只开早上中午就行了,晚上人也少,咱这人还是晚上回家吃饭的多。也别让白露和为霜在姥姥家待太久,你中间接回来一晚上再送回去。”
“小丫能干活,就是胆子小,你前两天多给她壮壮胆子就行了。我估摸着,等我回来了,这丫头也能历练出来独当一面了。”
“没事,”苏鲤去护栏外头拿了两个雪糕,给沈寅初一个,“你放心,这点事儿我还办不好?你去钢城,万一妹夫对咱妹子不好,你也别着急。慢慢来。”
“你放心,我知道。”
沈寅初嘴上说着他知道,其实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大妹子过年打电话拜年也匆匆说两句就挂了,肯定有啥大事。当时还迟迟疑疑地,像是有什么话要说还没说出来。
第二天是年后第一天出摊,沈寅初四点多钟就急急忙忙赶到小广场,准备多帮小丫干点儿,也让妹子第一天能有个主心骨。
他才赶到小广场,影影绰绰雪地反射的光看见自家小摊子门口蹲了个人,捂着大棉袄蹲在门口。
沈寅初还以为是流浪汉,赶紧准备过去给整起来,这天可是能冻死人的!结果走近了一看,居然是二柱子。
“二柱子,你咋这么早就来了?不冷吗?有车吗?”
二柱子站起来,吸溜吸溜鼻子:“哥,我各个儿走来的,不冷。”
不冷啥?这孩子脸都冻白了!
沈寅初顾不上收拾店里头,赶紧拉着二柱子到租房那边,敲开门,大兴嫂披了衣服来开门,看见二柱子这模样赶紧把他拽进屋。
“这傻小子,咋就搁那冻着?”
小丫心疼得不行,二柱子跟老四差不多大,她也当是弟弟一样,忙活着给孩子整了一碗鸡蛋疙瘩汤,放了点饭包的肉末酱做调味。
“没事,我不是怕来晚了么!不咋冷,我穿得厚。哑巴叔也叫我早点来,寅子哥出摊也不容易,早点来帮一把手。”
沈寅初知道,这小子这话看着实在,其实倒有一多半是为了打动他罢了。
不过,二柱子这孩子村里头从小看到大,人品不坏,有些小聪明倒好。身边都是太实心眼的人也不好,总得有个机灵点的才行。
“行了,你早点来倒好,赶紧吃,吃完就跟我走。”
听着这话,二柱子吸溜吸溜地吃了两大碗疙瘩汤,小丫又给他加了一根火腿肠。二柱子三口两口吃下去,抹了抹嘴,站起来穿上棉袄:“寅子哥,咱走不?”
“走吧。”
沈寅初又装了一塑料袋自己调料的酱汁,拎起来打包好的三个七孔锅,俩人直接往火车站走。
上冈市是煤矿城市,一直到二零一几年的时候,这边还保留着蒸汽机车。经常有民国片过来采景。
沈寅初一边走一边问二柱子:“二柱子,你大名叫啥?”
“我叫崔云斌。”
村里住了这么久,平常都二柱子二柱子地叫着,沈寅初第一次知道这小子原名听着还挺斯文的。
他顿了顿:“我记得这名字是我爷爷给取的,后来老村长托人打听,我们家那一片都塌了……听说也没什么人留下来。”
这孩子命苦,不然就冲着他能从人贩子手里逃出来的这个聪明劲儿,现在指不定在哪个重点中学刻苦读书呢。
“你这名字取得好听,想必你家里头当时也对你寄予厚望。别的寅子哥也不多说,哥不是叫你一直给我打下手跑腿的,哥是想给咱们村里头找出条路来。中国这老些人,谁不吃喝不吃个零嘴啥的?将来你做好了,说不定自己开个店,你家里头也未必就真没人了,等你有钱了好好找。”
二柱子点点头。他也听出沈寅初话里头的意思了,赶紧保证:“哥,你放心,我肯定好好干,你叫我干啥我干啥!”
俩人到了火车站,买了到钢城的两张票。从上冈市到钢城,一张票十二块八毛钱,俩人买好票,等了一阵子,才上了八点钟的车。
这年月大家出行都是坐火车,带的行李也多,行李哪怕稍微超重了也很少有人管。沈寅初叫二柱子拿着酱汁和轻行李,自己提溜着铁锅。
铁锅太重不敢往行李架上放,就塞在了俩人座椅脚底下。才坐下没多会儿,就有人过来跟二柱子换了位置,三个人一起打起了升级。
火车车厢里头热烘烘臭烘烘的,大冬天的也不好开车窗,沈寅初从兜里摸出来媳妇给准备的清凉油,往鼻子下面摸了一点,这才好受了一些。
“哥,也给我点儿。”
二柱子观察了一阵子,发现沈寅初虽然精明,可是个实在人。他不太客气,反而能混得好一点。
“你少抹点,抹多了可呛鼻子。”
沈寅初把清凉油递过去,冷不防旁边的哥们儿也伸了手:“这小哥,能不能给俺也抹点儿?这车厢里头也忒呛了……你瞅瞅……”
他往另一边努努嘴,有个大哥脱了鞋正晾脚。光看着隐隐约约的白汽,沈寅初就又下意识地挖出来一块清凉油重新抹了一层。
一圈几个大哥都抹了一下,到二柱子手里头清凉油已经下去了一半。沈寅初显得无聊,索性靠在窗子上睡了一会儿。
现在火车还没提速,从上冈市到钢城要六个半小时。沈寅初准备了两袋子饭包,到车里开始放盒饭的时候,俩人一人一袋饭包吃了。
上车的时候不费什么事,下车可就费劲了。这车是从哈尔滨南下的,长途车,一路上有躺在地上的,还有蹲在车厢门口的。俩人提着行李提前了十分钟起来,下了车的时候挤了一身汗。
“哥,咱接下来去哪?”
“先找个地方住下。”
沈寅初拿了以前大丫写信给的地址,从路边卖茶叶蛋的那买了一份地图,对着看了半天。
早有专门拉客的黑车围了上来,钢城这会儿还算得上是发达,来买钢材谈加工的客户络绎不绝。专门有面包车蹲在火车站拉人去小旅店,赚个车钱和中介费。
“行了,走吧,我看好了。”
大丫长得好看,又不像小丫似的黢黑,当年嫁的是个小公务员,嫁出去的时候也是村里头轰动一时的。地址离火车站不远,勉强也算是市中心,美中不足的就是跟公公婆婆小姑子住在一起。
沈寅初在离大丫家附近找了个旅店先安置下来,他和二柱子俩人开了个标间。
“寅子哥,你告诉我呗,你来这头究竟要做啥生意?”
二柱子也猜了一道了,一直没猜出来。要说是做生意,难不成就卖那几口锅?四口锅能卖几个钱?去了成本连车费都不够吧?
“做生意找个先不说,你去把你那小脸洗干净了,然后跟我去看看我妹子去。”
沈寅初本来想自己去,可是看二柱子这小子有点小心翼翼的,就想带着他一起也过去。先看看他妹子是怎么回事,然后再说别的。
“啊,是沈洋姐是不是?”
沈洋沈大丫嫁出去那可是村里头的新闻,沈寅初一说,二柱子就想起来了。
“对,就在前面那趟楼里。”
俩人都收拾了干净的,一路往沈洋住的地方走。
下了火车又折腾了半天,现在已经晚上六点半了。天黑得透透的,俩人一路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找过去,敲门。
“谁啊?”
开门的是沈洋婆婆,倒一眼就认出来沈寅初是谁了。她脸色有点不好,把门一甩,回头问匆匆迎出来的沈洋:“你不答应得好好的,说不闹了吗?咋还把你哥整来了?日子还想不想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摸头发用“摩挲”这个词,按照东北话读音应该是ma(一声)sua(轻声)……
因为在东北话里头经常发音成,yong(一声)wu(轻声)
读出来更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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