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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缙质子府书房内。
李恪昭、岁行云与飞星各据一边,围坐在桌案旁盘今日种种。
李恪昭自天命十二年冬入蔡为质,至今已三年有余。
质子生存不易,稍有差池,不但自己粉身碎骨,还可能祸及家邦。而李恪昭之所以至今安然无恙,并在卓啸一党的处心积虑下仍不辱使命,勉力维系着缙蔡同盟不破,这绝非运气使然。
今日蔡王宫中的小风波,在寻常人看来不过是妇人间的琐事龃龉,既事已在当时有了裁断,便不值再提。可在李恪昭这里,事无巨细,但凡超出预判,定要复盘所有细节以策万全。
因飞星只在在宫外等候,并不清楚事情的起因经过,李恪昭便叫岁行云将事情从头讲起。
待她大致复述完今日遭遇,飞星皱着眉,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自己的络腮胡发问。
“夫人的意思是,齐夫人今日这一出是受齐文周指使,其意实是冲着公子而来?可齐文周与公子为难,他图什么?”
岁行云觉得这问题莫名其妙,随口道:“他是卓啸的人,你说他能图什么?”
话音才落,就见李恪昭与飞星以极其古怪的眼神双双瞥来。
“看我做什么?”岁行云一时不明自己这句话何处有误,单手握起茶盏强做镇定,以浅啜的动作掩饰心中惴惴。
飞星清清嗓,眼神略为闪烁:“齐文周是卓啸的人,此事……夫人是如何知晓的?”
岁行云脑中“嗡”地一响,立时顿悟了自己的疏漏错处。
《缙史.天命十七年.公子昭质于蔡》是后世各文武书院史学夫子们出考题时最喜涉及的篇目之一,“齐文周是卓啸的狗贼谋士”这事在其间记得明明白白,凡进书院受过教的人就不会不知,可谓后世通识。
但,这时才天命十六年二月中旬。
心惊于自己露出个不好解释的大破绽,岁行云咽到一半的那口茶水慌不择路呛进气道,使得她不得不捂嘴扭头,咳个撕心裂肺。
李恪昭端起茶盏,淡声微冷:“蔡国相齐林与卓啸有旧怨,齐氏子弟向来不与卓姓为伍。”
“去年是曾有些事露出点蛛丝马迹,公子怀疑齐文周‘可、能’暗投了卓党,”飞星以重音突出要点后,语气又转为小心翼翼,“但经多方查证近一年,尚未拿到切实明证。”
而方才岁行云言之凿凿,语气极为笃定。
这其中的微妙之处……
飞星将手肘支在桌面,以挠鬓角的动作为遮挡,余光偷觑李恪昭,心下细思极恐。
“齐夫人今日之举确有怪异,我也疑心她是受齐文周指使。但,并无迹象可断定齐文周又是否受卓啸指使。”
李恪昭放下茶盏,目光凛凛直视岁行云。
“所以,是齐文周亲口向你表明他投了卓啸,抑或你另有神通?”
“他没告诉过我,我也无神通,”岁行云稳住心绪,勉强笑笑,“我只是观大局,思细处,推而断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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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文周先我一步等在九曲回廊,沿途宫女、侍卫全被撤干净,凭他自己绝做不到。由此断定是卓氏及其子联手为齐文周安排打点,可对?”岁行云以指轻点桌面。
“对。”李恪昭公允颔首。
“我是因与公子多说了几句话才落单,最后一个往女眷席去。而我与公子多说那几句话,此事为临时发生,连我们自己都不曾预料,旁人更不会未卜先知。你们算算,从我与公子在演武场门口分别,到我进九曲回廊,前后才多会儿功夫?”
岁行云左右看看李恪昭与飞星。
“从发现我落单,到调开回廊沿途的宫女、侍卫,让齐文周可毫无顾忌地在回廊堵我,只用了这短短须臾。这是否足以说明,他们之间沟通顺畅不费时、相互信任甚笃、行动配合无间?若非同党,当作何解?”
“有理,”飞星点头,却还有一处疑问,“可,即便他们是同党,也不排除是‘齐文周自己想单独见您,卓氏母子卖他人情才相帮’这种可能。您为何笃定这是替卓啸办事,且冲公子来的?”
岁行云深吸一口气,心累至极。
闹不好,连李恪昭与飞星都不知世间有“提线香”那般混蛋的玩意儿。“岁十三”是常年娇养深闺的姑娘,又是如何对此物了如指掌的?
这又是件说不得的事。
“若整件事只因齐文周一己私欲,就算卓氏及其子能看在同党情面出手相帮,可那岁十四,她能吗?她在我面前又跪又叩,竟是为帮她新婚才两月的夫君勾搭曾险些成为他未婚妻的女子,换作是你,你肯?”岁行云向飞星抬了抬下巴。
飞星使劲摇头:“自是不肯的。”
岁行云哼了哼:“所以啊,前后不过几个时辰,他们一帮子人在王宫重地动作频频,显然是为卓啸办事。虽貌似全冲着我来,可我对卓啸来说算哪块小点心?定是冲着我背后的公子才合理啊!”
她也是急中生智,越说越顺畅,竟硬生生将事情圆回来了。
“我算洗脱嫌疑了吧?我绝无与齐文周过从甚密之事,更无旁的神通,只是心思缜密、头脑聪明而已。”
虚张声势对自己一通无耻吹捧,夸得连她自己都信以为真。
李恪昭难得尴尬到红了耳尖:“抱歉。是我多心了。”
“公子无需自责,更无须致歉。”岁行云笑着摆摆手,做大度状。
“我才来不过短短数日,又常在公子近前,谨慎些是理所应当。你们察觉我有异常之处,肯当面发问,这是将我算作了自己人,我明白道理的。”
道理明白不假,只是心中难免有一丝孤寂轻伤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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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后,岁行云独自抱着小酒坛子缩在中庭长廊的角落,背靠廊柱,双腿舒展交叠在长椅上,侧头仰望玄黑天幕。
她心性更偏于洒脱疏阔,“来”此已有小半年,甚少伤春悲秋、软弱彷徨。
虽也曾长夜梦中偶见故人,但都是痛快饮、欢喜笑,一如从前。
梦醒后也并不会含泪牵念,只会极尽全力去活在当下,绝不为无法改变的事实徒然自苦。
可今日,许是因“提线香”勾出太多上辈子在军中的回忆,又或许还有别的缘故吧,她忽然有些孤单,有些疲惫。
道理都明白的。
李恪昭的质子生涯,风光皆是假象,实际危机四伏。所以他更该凡事需谨慎、广结善缘,不应轻易见罪于人。
今日他当众护短,将岁敏夫家齐氏得罪狠了,这足以说明他真心拿她当“自己人”待之。
他不知“提线香”,自不会懂她为何宁愿闹到惊动王驾,也不肯喝下那盏茶。
但他并无犹豫迟疑,只因知岁敏与她有“夺婚之仇”,便就帮着“痛下杀手”。
且不论为人主君还是为人夫君,他此举足够义气,她感念,也开怀。
可黄昏时在书房,那短短片刻的疑心,虽明知他无恶意,也在情在理,到底还是让她心中略有轻伤。
她明白,李恪昭于此事上并无错处。
虽她在初见时就以至诚至恳歃血明誓,但说破天去,她到他跟前才不到一旬,他能对她报以有限度的信任与维护,已极难得。
她大意脱口“齐文周是卓啸的人”这种话,站在李恪昭与飞星的立场来看,着实是很古怪,追根究底来问是该的。
道理都懂。
说穿了,此刻她抑制不住的落寞心酸与意难平,根本与李恪昭他们无关。
戎马之人最看重、最渴望的,便是被同伴接纳信任,这是并肩浴血、彼此交付生死的基石。
而这样的同伴,她曾有许多。
初春夜的户外有寒风料峭,有薄露沾衣,但穹顶那轮皎皎圆月让她觉着暖。
曾经属于岁行云的兄长、挚友、同窗、同袍,还有曾经被岁行云以血肉之躯与无上勇气守护过的家国山河,定也与她同沐此月华吧?
岁行云眼前逐渐迷蒙潋滟。她笑意柔软地抱起小酒坛子,以濡润嗓音对月轻道:“我想念你们。”
认真而诚挚,虽轻声,却字字清晰,气正腔圆。
她没醉。她知道“他们”听不见。可是,月亮听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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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李恪昭提灯寻来时,那坛酒已被岁行云喝空大半。
她正闭目背靠廊柱,长发如瀑披散,怀中抱着小酒坛,静静横坐在长椅上,双腿交叠舒展。
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挑,指尖还频频轻叩酒坛,看模样并未醉到睡着。
大约是察觉近旁多了人,她倏地睁开双眼,目射寒江。
李恪昭有些诧异于她这警醒凌厉的异样气势,摇头轻嗤:“酒后气势惊人,失敬。”
“哦,是你啊,”岁行云徐徐敛起周身凛冽,扭头再望天上月,“我没醉。”
“看得出来。”李恪昭随手将琉璃灯挂起,倚着长椅另一头的廊柱坐下,遥遥睨她。
“傍晚在书房那件事,虽抱歉,但我应当无太大过错。”
“是,你没错的。我烦闷伤怀只因心中有感,与旁人无尤。”
岁行云点头,紧接着却又笑道:“但你若过意不去,坚持要再度向我致以崇高歉意,那我坦然受之。”
“既我没错,为何要再度向你致以崇高歉意?你不觉这话中道理不通?”李恪昭眉梢轻扬。
岁行云抬手挠挠右颊,以一种看傻子般的眼神看他:“醉酒之人,哪有道理可讲?”
李恪昭瞪她,噎得半晌说不出话。这会儿你又醉了?
“不如这样,若是你替我,嗝,”岁行云打了个小小酒嗝,笑指银月,“替我将那月亮拿来,那就还是好兄弟。”
“你个姑娘家,跟谁称兄道弟?”
“那就姐弟?随意吧,名头不重要,小事。”岁行云爽朗地摆摆手。
李恪昭再度瞠目:“我比你年长三岁,你与谁姐弟?”
“不不不,”岁行云竖起食指在面前摇了摇,笑得神秘而狡黠,“其实,我十八了。反倒比你年长三月哦!”
“你到今年秋才满十六,如何年长的三月?”李恪昭好气又好笑,总算领悟“她醉了”这个事实。
虽说岁氏在合婚帖上将她的八字做了手脚,但他曾命人查过她底细,岂会不知她年岁。
但话又说回来,醉酒后如她这般口齿清晰、能与人对话无碍的,倒很少见。
李恪昭甚觉有趣,难得起了玩心,站起身对她招招手:“随我来。不是要那月亮?我拿给你。”
岁行云双眼蓦地灿亮,果然跟着站起,抱着酒坛子向他走来。
她每走一步都要小心踏实了才迈另一腿,瞧着动作比平日稍迟滞些,但醉态并不明显。
两人步下廊前石阶,站在没了房檐遮蔽的夜空下。李恪昭伸手掀去她怀中酒坛口的红裹泥封:“你要的月亮。”
“噫,月亮。”
岁行云满意地盯着酒中月影盯着看了半晌后,捧起坛子又饮一口,咂咂嘴看向他,面起疑惑。
“我说,你怎还不回家?”
这什么酒品?将人用完就丢?李恪昭好气又好笑:“我正在自家府中。”
岁行云眯起眼觑他:“不就喝了你家一坛酒?你总在这儿盯着,是等我结账?”
李恪昭实在不懂自己今夜究竟怎么了,竟有闲心陪个醉鬼玩这半晌。
“赶紧回房歇下。酒坛子给我。”
岁行云抱紧酒坛子退了半步,缓慢而坚定地摇头:“不给。”
“不是认我做主君?不从主君之命,要你何用?”李恪昭试图以威严气势压制一个醉鬼。
醉鬼缓缓转头,指了指两人先前所在的回廊,又回脸来与他四目相对,再指指此刻头顶无半片屋瓦遮蔽的浩渺苍穹。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