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艰难岁月(1)

徐仲杰 黄粲兮 ...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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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往法国马赛港的邮船准时启航。丁信诚在豪华舒适的船铺上死睡。很久很久,药力过后,他才醒过来,发现自己睡在一个十分陌生的床上。睡铺对面的表弟见丁信诚醒来,高兴地说:“表兄,你醒了。”

    “我这是在哪里?”丁信诚问。“这是在去法国的邮船上。姑夫姑妈说送你到法国留学,你的大学文凭、出国护照、健康证明都备齐带来了。”丁信诚狐疑地摆了摆头、简直不相信自己,便说:“出国留学,应该事先得到我的同意,我妈一定给我吃了什么药,否则,我怎么会毫无知觉。要我出国,这不是甩掉我在南京的家吗?不,我决不留学,我要上岸回家。”表弟说:“姑夫姑妈有没有征求你的意见,我不知道,但,这只船已经离开上海,正在海洋上航行,你想回去是不可能的了,你只有安心旅行。”丁小开说:“表弟,你叫我怎么会安得下心,南京一家,今后怎么生活?”表弟安慰他说:“表兄,短时间我想她们还不至于就有生活问题吧。你到了法国,想法子把家主婆也接出去,不是一样吗?你在国外,姑夫姑妈还管着你吗?重要的还是你到法国,把伤养好。一面读书,一面想办法找工作。有了工作,就容易办了。到法国留学,是为你设想,没有什么不好。”丁信诚默然。他回忆起,自己在婚前一度有过这种想法,结婚后,积极为罗苡找个好职业,自己先到法国留学,在国外,谋求经济自立,摆脱父母羁绊,接罗苡去法国,等有了经济基础,再回国全家团聚。但是,婚后甜蜜有了孩子,自己贪恋小家庭缱绻,早已把这设想抛开了。看见表兄沉默不言,表弟说:“出国留学,总是好。”丁信诚说:“现在去,不是时候,我走了。她们三代四个人。罗苡有孩子拖累,今后生活是会有困难的。”

    又是一阵沉默,丁信诚转念又想,事已如此,急也无用,面对现实,将来的事,到了法国再说。现在先打个电报给罗苡。于是,他说:“表弟,你有零花外币吗?”小曹说:“姑夫都准备好了的,我带着有。你用钱,我记账,你签个字,将来结算。”丁信诚说:“我要发一个电报。”

    这天下午,罗苡突然接到一封英文电报。母女俩惊讶地看电文:我身不由已,被送法国留学,函祥。信诚发于“克里蒙梭号”邮轮。她两母女都感意外,商量后,罗苡决定去上海找大周同小徐,询问究竟。

    罗苡怀抱女孩到沪,达到徐蕴昌寓所,电话约请周治仁会了面。她拿出电报询问此事,他俩都说不知道,于是罗苡就请他们去丁家探询。

    小徐同大周去了丁家回来向罗苡说:“据丁家老门房同大小姐两人讲,丁小开是去了法国留学……”大周最后说:“丁太太,我想,丁小开到了法国,一定会写信给你和我们的,到那时候,情况就都会明白了。”小徐说:“我这个学期毕业,暑假回四川,这是我家地址,丁太太,以后大家通信,将来你有机会去四川,请光临舍间,今晚我们送你上火车。”

    罗苡回到南京,过了两天,袁会计来看她们。他说:“由于日本方面得寸进尺,咄咄逼人,有爆发战争的危险。信诚兄伤势快要痊愈了吧?”罗苡说:“孩子爸的伤是否痊愈,还不知道。但他已经到法国留学去了。”说毕她拿出英文电报给袁会计。

    袁会计看后沉吟片刻,说:“丁家同丁小开本人,这样做就不对了。时局不太平,他甩下了你们同孩子,跑去法国,太不负责任了。丁小开电报上说,身不由已,也许是托词,讲得好听,不一定可信。你们现在有啥打算?”罗太太说:“我们有什么办法,只能凭丁家良心。”袁会计说:“我在大学商学院读书,学过法律,六法全书我全看过。照你丁太太目前情况,我说,有两个办法。”

    罗太太说:“有哪两个办法?”袁会计说:“第一个办法,丁小开不打个招呼就出国,来了个不解决问题的电报,这种举动是无情,那么,你们可以无义,请律师向丁家提出民事诉讼,诉他家不管你们母子女三人。丁家二老长期不同你们来往,冷酷对你们,这是精神虐待。丁小开事先不同你们商量,就去国外,是不负家庭责任的行为,实质上已构成遗弃,女方可以要求离婚,要求瞻养费。丁小开家是富翁,保险可以得一笔可观的补偿,这对你们今后的生活同孩子的教育费,就有了经济保障,请律师也用不着事先付办事费,可以树上开花。”

    罗苡说:“啥叫树上开花,我不懂。”袁会计说:“树上开花的意思是说,你请普通律师,不必先付律师手续费、不付法院诉讼费,只要你同律师讲明案情,律师认定必定胜诉,他可以代办一切,代你起诉。胜诉了,得到的赡养费,律师从中分成,败诉呢,也就算了。这种婚姻民事纠纷,一般女方原告,都会得到补偿。”

    罗太太说:“那第二个办法呢?”袁会计说:“第二个办法,比较客气。委托律师,运用法律,去信丁家,要求丁信诚履行瞻养妻子儿女的义务,每月给予固定生活费。”罗苡母女听毕,沉默。

    卧室中睡着的孩子,有一个醒了,哭闹起来,另一个也醒了,和声响应。罗苡母女赶忙走进房去,各人抱一个,轻轻拍着,先后回到客室坐下。罗苡说:“袁先生,我想过了,第一个办法,太绝情,丁小开没有提出离婚,我们提,我做不出,我也根本没有想到过离婚这两个字。离婚,在我的字典里,是没有的。丁小开为了我,吃了不少苦,虽然我不知道丁小开现在是什么心思,但是,我相信他,他不会背信弃义,不讲道德。丁小开的父母,对我有偏见,是父母的事,不能同丁小开拉在一起。第二个办法,要求赡养费,是我们伸手向人家要钞票,像是敲竹杠,失去自尊,我也不愿做。”罗苡转向罗太太说:“妈妈,你说呢?”

    罗太太说:“小苡讲的,正是我所想的。我们宁愿自己吃苦,不能做对不起丁信诚的事。宁要人负我,我绝不负人。如果丁小开变心,是他的事,我们还是负责抚养孩子成人。小苡没有嫁丁信诚之前,我们苦过来了。就是嫁了丁信诚,他家虽然很有钱,我们也没有沾光,还是普普通通过日子。丁小开遭了车祸,要是在上海,经不起父母劝说,真的变心,我们也认命。在小苡同信诚结婚之前,我就料到贫与富难相配,这也不算太意外,是当时,我同小苡,成了感情的俘虏,我们总还读过几年书,做人,要讲人格、道德、良心。”

    袁会计原本是替罗家打抱不平,提出两个出出气的建议,现在听了罗太太母女善良的话,反使他感到惭愧,自己卑下,贬低了她们的高尚品格,好像是挑唆她们和丁小开的父母起争端。他又想到罗苡真心爱丁小开,逆境不变,内心十分敬佩。

    袁会计当晚睡眠做梦,他梦见罗苡,像敦煌壁画上的仙女,绢衣广袖,浅笑飘逸,白云托身,冉冉飞天。他抬头仰望,慢慢的高不可攀。

    罗家为了节省开支,解雇了女佣,多发给她两个月工资,罗苡和母亲抚育孩子,焦急而担心地等待着丁小开来信。

    过了半个月,罗家接到丁小开从巴黎发的英文电报,间隔九天,又接到他寄的航空信,拆看内容:

    亲爱的苡:我现在是在巴黎写信,我相信你一定会怨我,事先没有和你们商量,就来了法国,不过,我确是身不由已。家父母在没有得我同意的情况下,他们瞒着我,为我办了出国手续,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可诅咒的日子,是他们给我服了药物,让我睡得不省人事。当我醒来,我已躺在航行海中的邮船上,旅伴是我的表弟,我听他说,我是睡在担架上被抬上船的。

    我又住进医院了。据医生预计,再有一个月左右,即可痊愈,出院后,要多散步,恢复腿部行动功能。

    无论如何,我只能请求你原谅,婚后,孩子给你拖累,由于父母固执,没能让你幸福,我深感内疚。

    罗苡,你是我生命的源泉,离开了你,我丧失了活力,失去了人生意义,我不想入学深造,当我身体复原有行动能力时,我将尽力离法回国。

    我和你虽然身隔重洋,但我的心和你是没有距离的,我常常梦见你。

    为了让我能见到南京全家亲人,请寄你们的相片来,愈多愈好。我想不出词句可以表达,我是多么地想念你们,我是多么的想见到你的笑容。泪眼模糊,信,写不下去了,罗苡,让我轻轻地呼喊你,吻你。

    最后,我默写四句唐诗,是李商隐的。这诗句,体现了我的心境。诗曰: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请代我向妈妈请安,孩子们一定更好玩了吧。

    祝健康

    信诚

    罗苡看这信,反复四次。她早已是泪眼模糊。她立刻回信,忧伤地拣了二十张相片,寄给丁小开。

    袁会计来丁家的次数增多了。他敬佩罗家母女,他和她们有共同语言,他带给她们友谊的慰藉,生活上的帮助。罗太太母女,内心感激,信任他,视他为她们的好朋友。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伟大的抗日战争在中国的土地上揭开序幕。

    这天,袁会计晚餐后,去看望罗苡。见面就谈时局。他说:“罗小姐,你看了报吗?今天报上登载了中日双方在卢沟桥发生武装冲突,吉星文团长,在日军蓄意挑畔下,忍无可忍,予以还击。”

    罗苡叹了口气说:“国民党政府对付日本人,向来软弱,‘九一八事变’,日本人轻轻巧巧就拿走了东北,扶植由他们操纵的伪满州国傀儡,害得我全家逃亡到关内。”袁会计惊讶地说:“你是东北人?”罗苡说:“是的。”

    于是,她简述了她的身世,其中避开了当舞女的这段经历。袁会计听毕,钦仰罗家的爱国赤诚,加深了对她母女的品格认识。他劝罗苡,要做应付战争的准备,然后,就道别了。罗苡目送袁会计走出弄堂,便忧心忡忡地回到房里。当晚,罗苡难以入眠,静夜之中,她听到窗外飘来的歌声。是那首令人难以忘怀的《松花江上》: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九一八,九一八,在那个悲惨的时候……哪年哪月,才能够收回那无穷的宝藏?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可爱的家乡?

    听着听着,罗苡已泪流满面。她已经有很久没听到这支歌了,作为一位流亡在外的浪人,有谁不想念自己的故乡,有谁不眷恋自己的亲人?

    这悲怆的曲调,更勾起了罗苡的遐思,自“九一八事变”之后,自己随父母流落上海。后来几经艰难,得丁信诚帮助,进厂谋一份职业,生活渐渐安定。及至与丁信诚结婚,举家迁至南京,希望能过上安定一些的生活。哪知道,世事无常,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爱夫丁信诚车祸后赴法留学,离她而去。此时,日本人又在卢沟桥挑起侵华事件,国无宁日。她一个弱女子,上有母亲要侍奉,下有一双幼婴嗷嗷待哺,空怀国仇家恨,此刻只好暗自垂泪。

    尽管如此,罗苡与母亲仍是时刻关注着势态的发展。七月八日,中国共产党对卢沟桥事件首先发布通电宣言,号召全国军民,同仇敌忾,一致抗日……七月十七日,蒋介石发表讲话,表示:“如果战端一开,那就地不分南北,人无分老幼……”八月十三日,淞沪抗战爆发。九月二十五日,平型关大捷……在南京,市民们得悉平型关大捷报,虽有着短暂的高兴,给人们以远景的胜利信心,但上海战火,离南京太近了。日军飞机每日飞临,肆无忌惮地轰炸。南京市民有着战祸殆不可免,兵临城下的感觉,人心浮动。

    新绥公司的总经理,目睹时局恶化,内心愤慨,站在抗日立场,当机立断,将公司迁往内地,为抗战尽力。好在他们是汽车运输公司,生产工具本身就有机动性,公司通过活动,承运了政府向安全地带转移物资的任务。

    公司上午召开职工紧急大会,会上宣布公司迁移,职工愿跟公司走的,搬家。有困难不方便的,发遣散费三个月工薪……袁会计在中午到罗家。他说:“战局不利,南京危急,军政机关都已经撤离,我们公司也马上搬迁,灾难将到,你们也要拿定主意。照我看,赶快离开南京,跟公司迁移,你们同公司总可以说是有关系的。”

    罗太太说:“我家跟公司走了,将来住址难定,不是会同在法国的丁小开失去联系吗?”罗苡说:“丁家在上海法租界有自建住宅,地址永久,将来可以到他家找他的。再说,事态严重,就是失去联系,也只能走离开南京这条路,否则,难道我们留下来当顺民?”罗太太摇头说:“愿当顺民,在东北早当了,还赶到南京来当?可耻!我们应该有民族气节。”罗苡说:“日本侵略,国家民族,无辜遭殃,凡是中国人,都要报国雪耻,救亡图存,这次战争,不管是长期的还是短暂的,我决定到内地去,参加抗战行列。如果没有孩子,我真想身赴前线,同日本人拼一拼,为爹报仇。”

    袁会计说:“作为一个爱国的炎黄子孙,在这国家生死存亡关头,救国是人人责无旁贷的。你们决定走,那么,我向公司代你们请求,公司经理也是有爱国良知的,肯定会同情帮助你们。”罗太太说:“袁先生,那就拜托了。”

    袁会计走后,罗苡立刻写了两封信,用挂号邮寄给法国丁小开同上海的周治仁家。

    当晚,袁会计又到罗家,告诉她们,公司同意她们跟公司职工家属一起走,行李只能带五十公斤,越轻越好,并关照她们做好动身准备。

    日本飞机连日来加紧轰炸扫射通向南京的公路、长江航道和京沪、沪杭铁路沿线,企图威胁抵抗、破坏补给。军民死伤,不可胜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