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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旧习俗,新郎新娘要三朝回门到岳家。周治仁,上午便开车出门,邀了熟人、朋友热热闹闹地来到扬子饭店,接了丁信诚和罗苡这对新伉俪回门。罗太太已做了准备,见女婿和女儿同众宾客来到,非常高兴。把摆好的茶食水果热诚待客,给每个人端了糖茶、莲米汤,请大家吃。为了使这次婚礼完满结束,丁信诚要请“三朝回门酒”。他邀请大家到福州路北方馆的鸿宾楼设上等酒席招待客人。宴席丰盛。徐蕴昌、周治仁、章志义等同学及姚小姐、姚太太等人,向罗太太及丁信诚夫妇频频祝福。宾主尽欢而散。夜已深深地笼罩了黄浦江的上空。上海滩上的霓虹灯一闪一亮,五光十色,路上的行人渐少,偶尔有一两辆黄包车经过。江边的醉汉在妓女们的簇拥下,讨价还价。
扬子江饭店也在这静谧的夜晚放下它蓝色的帷幕。那帷幕遮盖下的客房里,旅途劳顿的客人早已打着困倦的鼾声,唯有像丁信诚、罗苡这样的新婚夫妇,还沉浸在无尽的爱抚与甜蜜之中。
罗苡倒进床里,像步入花红柳绿的春天,景色旖旎,却让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慵懒和困倦。丁信诚被爱躯动着,他吻她,抚摸她,在她耳畔喃喃低语,倾诉他积蓄在心中对她长久的思念。丁信诚强烈地压迫和亲慰着罗苡,让她感受到他心灵的坚定和情感的真实。渐渐地,她被他的激情所感染,她的困倦仿佛被一阵风刮走了,在那漫漫长风之中,她与他携手同行。
他俩仿佛步入繁花似锦的春天,一同领略爱的芬芳,一同酿**的蜜汁。是她改变了春天的颜色,改变了一个季节的颜色,使绿草变得茂盛,溪流变得更潺缓,蓓蕾为怒放的鲜花,她,则从少女成熟为一名少妇。
过了很长的时辰,也许一个小时,也许一个世纪,他们走向了快乐的平静。罗苡把头搁在丁信诚的胸膛上,十分安宁,不知她在想什么。信诚欲开口问她之时,罗苡先开口了:“信诚,你现在想什么?”
“我在想唐诗。”“你有点神经病,做爱之床,做欢之时,你心中竟想的是李白、杜甫。你把我放到什么位置上了。”罗苡问。“好太太,正因为我想你,我爱你,我才想用唐诗来形容我们这些天来的行为。”
“什么唐诗能和我们行为有关,你骗我。”“那好,我讲你听听,你记得那个新婚之夜吗?那一晚,我的手抚摸你的胸脯之时,就像李白诗中:‘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日者,代表乾、乾者,男性也。孤帆一片,伸来是我的手。你的胸,不是两座高山相对出吗?当我的手不客气地往下延伸,我又想到了李商隐的诗。‘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处有轻雷’。中国古典小说,形容*****称为云雨。东风细雨、芙蓉塘、轻雷,多么富于诗情画意啊!”
“你的想象力真丰富,把唐诗全歪曲过来了,我对唐诗不够熟悉,经你这么一说,我倒喜欢听听。”罗苡说。
丁信诚:“花径不曾缘客归,蓬门今始为君开。你的蓬门为谁开?”罗苡说:“你这坏蛋,越讲越不像话!”“好了,我也不想再背了。不过,你让我最后念一句给你听听:‘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你的爱河,被我兴风作浪,两岸疏离开阔,我也风平浪静,一帆孤悬,在你爱河之中。”
罗苡说:“你不学好,将唐诗来断章取义,诗圣杜甫,诗仙李白两位老先生知道了,一定要从九泉之下回归人生,抽你耳光。是你,把他们崇高而伟大的诗意给蹂躏了。”
丁信诚说:“食色性也,连孔夫子都这样说,男女性生活,是神圣的事,公开的秘密,用不着神秘化。《西厢记》的描写就蛮好的。”
罗苡说:“王实甫的《西厢记》,我读过,现在我考考你,你能背得《西厢记》里的一段话,算你有记忆力,随便你背哪一段都可以。”“想不到我的太太读过《西厢记》,而且过目不忘,真是有水准。”“那是我爸爸的藏书,我常拿来翻翻。”“既然太太要考自己的先生,那么,我也就背一段给你听听。”“光讲废话,你赶快背呀,不然,天就亮了。”罗苡说。于是,丁信诚穿上睡衣,在卧室中踱步。一圈、两圈。他终于想出了要背的段文,便说:“我从鞋子念起,请你听好。”“嗯。”罗苡答。
“绣鞋儿刚半拆,柳腰儿勾,羞答答不肯把头抬,只将鸳枕捱,去发仿佛坠金钗,偏宜髻儿歪。我将这纽扣儿松,把缕带儿解,兰麝散幽斋。不良会把人禁害,嗨,无不肯回过脸儿来?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软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但蘸着些儿床上来,鱼水得和谐,嫩蕊娇香蝶恣采。半推半就,又惊又爱,檀口媪香腮。春罗原莹白,早见红香点嫩色。灯下偷睛觑,胸前着肉揣,畅奇哉,浑身通泰,不知春从何处来……”
罗苡打断了信诚的话:“好了,不用背了,我知道你是位秀才,学者,爱情研究专家。”说着不想让丁信诚再讲下去,叫他赶快上床,不然会感冒的。
良宵苦短。次日,晨。夫妻俩在房内吃过早餐并坐。
罗苡说:“你昨夜背唐诗,背《西厢记》,都很熟。人家讲,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来也会吟。你也做两首让我看看。”丁信诚说:“我早已在脑子里做好了。不过,我没有写出来。你要欣赏本人拙作,我就写出来。”
丁信诚坐字台边,取纸抽笔,诗写成,吟过,略加改动。他站起来,又坐到罗苡旁边,把诗递给她说:“请太太斧正。”诗题:
新婚良辰夜(三首七绝句)其一:褪下旗袍显体柔,罩胸内裤贴身留。雪肌玉背惹人眼,叫伊故意勿回头。
其二:满枕青丝散馥香,唇唇吻贴甜入肠。双峰软腻怡君醉,如此良宵愿永长。
其三:含羞不肯露娇花,定要熄灯摸境佳。却被嫦娥偷听着,微微娇喘透窗纱。
罗苡看了,红云上颊,拿起诗笺,向丁小开打去。说:“这种诗也能上口?你真不是好人,人家唐诗写新婚,我记得的有一首五言,‘三日入厨下,洗手做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一首七绝,‘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觉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多好!你的诗,你自己多看看,是拿我寻开心。”他说:“我的诗,句句写实,你是当事人,你仔细回忆,情景是否符合?”
罗苡说:“哼,当事人是两个,你只写我,不公平。”丁信诚说:“我的白描诗,专写给你看,所以只写你,没有写我。而且这新婚旖旎风光的诗,只有我同你两个人看,不出房门。罗苡,你要公平,我现在写一首英文诗请你指教。”
罗苡说:“你的诗,看了惹气,不要看!”她佯装生气,不睬信诚,拿起书来看。丁信诚看罗苡佯嗔的样子,别有一种可爱神态,越看越可爱,便拿起她的手,吻着说:“你现在讲不看,让我写出来,我有把握。你一定欢喜看。”
丁信诚坐在写字台边,执笔凝思,罗苡看着小说,房中静悄悄的。不到一小时,丁小开的英文诗稿写成,涂改眷清,他自己朗诵两遍还觉得押韵。
他站在她面前说:“这不是写你一个人的诗了,你不相信,你看。”罗苡说:“我不想看。”丁小开学京戏腔说白:“喏喏喏,小生有请娘子,观看了吧。”同时,配以演戏动作,拱手作揖。罗苡说:“非洲象的面皮。”
丁小开说:“在夫人面前么,面皮是老了的好呵。”京白道完,丁信诚把诗稿放在罗苡手上。她拿起一看,是漂亮整齐的手写式印刷体英文。她默读这“桑纳”体十四行诗,译成中文大意是:
窗前射入银光,喜字烛灯霓虹辉映。温柔春意,斗室满馨香。被翻轻浪,琴瑟合奏乐曲篇章。处女神悄然远去,喘息,甜蜜空间回荡。神游仙镜,幽洞探奇,同登高峰销魂殿堂。长相守,携手携老,笑容欢语久长。
这天上午,他和她笑谈诗文。出外午餐回来,丁信诚想起了他们婚后去南京,要定下的主意。于是,正经地说:“罗苡,我有个想法同你谈,请你考虑。”罗苡说:“啥想法,要我同意?”“我请你向厂方辞工,搬家去南京,避免做牛郎织女,两地相思,日子难过。”
罗苡说:“啥人想你,你自说自话。”她脉脉含情地看着丁信诚,又说:“我舍不得离开糖果厂好地方,我到南京去,没有工做,去做啥?”丁信诚说:“当家庭生产工程师。”罗苡说:“我不愿,我不愿依赖别人,我愿意自食其力。”
“当内政部长,做家务劳动,也是自食其力。家庭,是社会细胞,夫妻互助,宜其室家,谈不上啥人依赖啥人,说到依赖,应该说,我依赖你,没有你,我哪有幸福。”罗苡说:“你就是这样,讲正经,又吃豆腐,生产工程师啦,内政部长啦,我偏不生产!”丁信诚说:“像你这样体育世家运转正常的合理机器,我供料,你会不生产?说不定已经有了化工产品了。”罗苡说:“你呀,家主婆豆腐,都穷吃。”
她假嗔地起身进卧室。他起身追到她面前,拦着她。她举起双拳,在他胸前连续轻打,边打边说:“我不要听你,瞎三话四。”他说:“你打,我要你打,让家主婆打,越打我越开心。但是请你明确答复你去不去南京?”罗苡说:“我不去。”
罗苡对丁信诚迁家南京的,起先不肯。经丁信诚一再央恳,她软化了,她毕竟是爱他的,终于答应了随丁信诚一起搬居南京。丁信诚说:“你到南京去,都是为了我。要你放弃心爱的工作,离开一同做工的好姐妹,这是我的自私,我感谢。我想,我们在一起,日子过得一定很甜的,安定的。我每月工资,三口之家省俭的话,可以够用。当然,生活是穷的,但是,穷的是物质,精神是富的。我自豪,我有个好家主婆,我有人家用黄金钻石换不来的感情,我是全世界最富有的人,最幸福的人!好了,我还有六天假,我只预备提前一晚回去。”罗苡说:“那么,还有五天白相,我同妈讲一声,我送你到镇江,玩金山寺、焦山,去看浩浩的长江,吃镇江风味菜、肴肉、干丝。”丁信诚说:“还有镇江醋。”罗苡说:“我不喜欢吃醋。”丁信诚笑着说:“我想,我永远也不会有醋吃。我今晚去徐蕴昌住所拿带去南京的物件。明天坐早班火车走。”
丁信诚和罗苡在镇江度过了五天蜜月,恋恋不舍地分手,丁信诚送罗苡上车回上海,自己回南京。
在新绥公司的职工履历卡上,丁信诚已填过已婚,当然,他这次结婚,是保密的。他回到宿舍的头晚,躺在铺上,听着同室住的同事睡熟鼾声。他回忆在上海、镇江十多天新鲜、和谐、快乐的日子,真是他有生以来最美好的时光。时间过得特别快,真令他回味无穷。
租房子,是丁信诚回南京要做的头项要事,他请托同事们找,下班后自己也找。
七天来,一无所获。第八天,他下了班,用仅有的一张饭票,在饭馆晚餐。餐毕小坐,记着要买半个月的饭票,但发觉带的钱不够,他想起了徐蕴昌交给他的结婚收支账,还没有看。记得小徐曾说,有大笔钱结余。丁小开离开饭馆,回到宿舍。室内无人,他打开锁着的皮箱,拿出公文包内装着的结婚账单,在桌边坐下。先看付出项,账上记载,罗家没有开支过一分钱。丁信诚想,罗太太没有要他聘金财礼,买这买那,又主张一切从简,不浪费不摆阔,都是为他和罗苡今后着想,再仔细看所列开支,都是举行仪式必不可省的。由于有小章、大周洞明事理,该用则用,该免则免,再加小徐热心,三个人合成诸葛亮,才会把婚礼办得既热闹得体,又节省钞票。同学朋友们的贺仪都比较实在,使他在婚礼之后还有结余。
想了一会儿,他的眼睛瞄到装满结余款的信封,信封上写着结余款五百六十七元四角三分。所给三百元婚礼备用金未动支,共计余款八百六十七元四角三分。他心里踏实多了。
第二天他终于在离公司步行半小时的地方,租到了房子。房子是两楼层,独家住,四室一厅,水电俱全,光线明亮。底层住的是商人房东。于是,丁信诚用快信通知罗苡,请她辞工搬家。罗苡从镇江回到上海,照常上工。她对新婚的感觉,是和丁信诚一样的。
她接到丁信诚的来信,便同罗太太商量了,第二天,就到工厂里辞工。辞工回到家中,便考虑到如何搬家,如何找周治仁、章志义、徐蕴昌和好朋友来帮忙。她想了很久,总觉得麻烦朋友太多不好,又不好意思叫姐妹们帮忙,只好和罗太太说:“妈,这次搬家,我不想告诉任何人,到了南京,我们再给朋友们回信。至于姐妹们、工友们问我,我还是实话虚说,行期还没有定,先辞了行,避免人家客气送我们上车上船,耽误做工。”
罗太太点头同意。搬家前夜,丁信诚回到上海,他主张把罗家原有很少的家具丢掉,到南京买新的。但罗太太是遭受国难,由富变穷,过惯了穷日子的人。她把老格言搬出来说:“惜衣有衣穿,惜粮有粮吃,惜物有物用。在上海,我们是客居,到南京还是客居,作客他乡,有旧的用随便带着一点算啦。当然,不够用的,还是要买,像床,就要加买一张五尺多宽的,将来有了小宝宝,可以带着睡。”罗苡羞红了脸说:“妈,你少讲两句好不好。”丁信诚听着,眼看罗苡,只是笑。罗太太说:“生个小宝宝,有啥难为情的,说不定你已经有了,我等着抱小外孙呢。”她说过话,就笑了。罗苡说:“妈,请你不要讲,你不要讲!”丁信诚内心高兴极了。这个家,开始充满了慈祥和欢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