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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母亲醒过来后, 病情就慢慢开始好转。再过几天,已能下地被扶着走路了。
医生说她每天都要这样走一下,有助于身体的恢复。白锦绣就常扶着她出来,在院子或者门口走一会儿路。
村里的人现在都认识了她,虽然不再像她刚到那天那样全跑过来围观,但除了住边上的石头母亲和另几个常来一起照顾聂母的妇人外,其余人看见她, 还是不大敢靠近。
白锦绣原本的计划是他母亲只要没危险了,她就立刻回广州。现在她的身体已经有所恢复,听医生的意思,接下来一段时间, 只要继续吃药,注意休养, 应该也就没大问题的。自己可以走了。
她对那个人是真的心灰意冷了,半点也不想再扯上什么关系,甚至不想听他再多说一句话了。自从知道他不把和自己结婚的事告诉他母亲的那一刻起,他只要一开口说话, 她听了就要生气, 想一脚踹死他的冲动——她不想把自己给气死。
但是现在, 她却又不是很想走了。
虽然她已决心和那个人就此一刀两断, 这是真的,她白锦绣没什么拿不起放不下的东西,但是他的母亲和他不一样。她人真的很好。说话总是轻声细语,看着她的时候, 目光那么慈和,还那么地疼她,总是怕她累,不让她做任何事,催她去休息。虽然是个乡间妇人,一举一动,斯文又端庄,总是让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就没了的娘亲。
她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自己要是现在走,医生肯定也会回去。万一医生走了,她要是再有个复发,那就不好了。
于是白锦绣又继续留了下来。虽然住的地方因为简陋,以往的一些生活习惯,譬如洗澡如厕什么都被迫改变,刚开始有点不便。但路上过来的时候在野地里都睡过,这又算什么。她很快就适应了。
这天傍晚,雨停了,吃过饭,她就像前几天那样,扶着他母亲走出院子,来到门外散步,逛了一圈,遇到几个住得远些的村里妇人,见她们走来问他母亲身体安好后,仿佛想和自己招呼,又不敢开口,目光显得有些怯。她不想她们怯自己,就主动露出笑脸,说:“我姓白,叫白锦绣,家住广州西关。往后你们要是有家里人去广州,需要帮忙的话,尽管来找我。”
妇人们受宠若惊,连声道谢,纷纷对聂母道:“白小姐人真好啊!还特意大老远来这里照顾你。是婶母你什么人啊?”
聂母含笑,看了眼默不作声的女孩,说:“是载沉在广州做事认识的尊长人家里的千金,载沉有事离了广州,请她留意下我,正好我不争气出了这个事,她是受托来看我的。”
妇人们哦哦地点头,连声夸奖,问东问西,和聂母拉起了家常。
白锦绣刚开始听到妇人们向他母亲询问关系,有点紧张,现在不知怎的,心里忽又有点难过了起来。
“累了吧?回去了?”
她忽然听到耳边有人轻声问,抬眼,对上他母亲投来的关切目光,一下就驱散掉了心头阴影,甜蜜蜜地笑:“好,我扶您。”
她扶着他母亲转身回家,慢慢走到石头家边上,一头半大猪仔也不知怎么回事恰好从猪圈里跑了出来,石头在后头追赶,猪就拱开院门蹿了出来,大约是受了惊,嗷嗷地叫着,不偏不倚,朝两人的方向冲了过来。
白锦绣何曾见过这样的情景,吓得跳了起来,下意识地扭头就想跑,突然想到边上还有聂母,慌忙又抱住了她,把她挡在自己的身后。
“去!”
聂母冲着猪仔喝了一声,提起拐杖扫了一下。猪仔就改了方向,嗷嗷叫着从边上的一个泥水坑里趟了过去,溅出一片污泥,跑掉了。
“乖囡你没吓着吧?没事了,没事了!”
聂母赶跑了猪,立刻安慰还挡在自己前头的白锦绣。
白锦绣扭头看了眼石头追着猪跑远的背影,惊魂未定:“我没事。老夫人你还好吧?”
聂母笑道:“我也没事。都怪那只小畜生,吓着你了。走吧,回家了。”
白锦绣见她都好,这才放下了心,定了定神,扶着她进了院子。
她的裙裾被猪跑过水坑时溅了一大片的污泥,聂母让她先去换衣服。
她出来时带的衣服不多,只有换洗的三两套,这两天断断续续在下雨,衣服都还没干。就说洗下污泥就行,不用换了。
他母亲说:“湿哒哒的不能穿,当心着凉。我还留着年轻时穿过的几件衣裳,旧是旧了些,还算干净,你要是不嫌弃,先暂时换一下。”
白锦绣说好。聂母就打开一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厚重的樟木衣箱,从里面拿出一套月白色的褂裙,递了过来。
白锦绣接过散发着清香的樟丸气味的衣服,到自己睡的屋里换上,走出来,聂母端详了下,笑道:“我给梳梳头吧。”
白锦绣就坐到了她的边上。
聂母在窗前给她梳头。她的手很巧,很快就帮白锦绣梳了一个发髻,端详了下她,笑道:“乖囡生得可真好看啊。”
白锦绣照了照镜,镜子里的她穿着朴素却雅致的老式褂裙,发髻简单却真的很漂亮。听他母亲夸自己,心里有点甜,拉她手撒娇:“是老夫人你的头发梳得好才对!”
他母亲就笑了,一边帮她整理着还掉在外头的一绺碎发,一边闲聊:“绣绣,你在广州应当和我儿子也算熟的吧?他也不小了,那边有没有什么女孩看得上他?”
白锦绣心咯噔一跳,果断摇头:“没有!怎么可能!”
自己刚说完,忽然觉得不对劲,一顿,急忙改口:“我也不知道。”
她说完,又偷偷地看他母亲。幸好她神色如常,只是笑着叹了口气:“我儿子他从小就笨,两三岁了还不开口说话,那会儿我还以为他哑巴,愁了好久。后来可算说话了,又呆得很,一路呆到大。现在想必也是不会讨女孩子的喜欢。偏偏人又离我那么远,我想管也管不了,有时想想都犯愁。”
白锦绣不说话。
“对了!”她仿佛突然想起什么,注视着白锦绣。
“上回也是广州那边有个人带着好些东西大老远地来看我,说是白小姐派来的。当时我问哪个白小姐,他又不给我说清楚。是不是就是乖囡你啊?”
白锦绣支支吾吾:“……是我……我也是感激他救了我妹妹,所以叫人来探望一下老夫人您……”
“老夫人你坐着,我去看看医生在忙什么,怎么还不过来给你检查身体。”
她站了起来,急忙走了出去。
幸好这段过后,他母亲再也没在她面前提及过半句关于她儿子的话了。白锦绣慢慢又放松了下来。
第二天,午后,聂母吃了药,在屋里午睡。白锦绣睡不着,忽然想起一件事,从床上爬了下去,蹑手蹑脚地经过聂母的房前,走向对面的一间屋。
这里应该就是他小时候住的地方。
门没锁。白锦绣看了眼身后,做贼似的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子四四方方,显然已经很久没人住了,但干干净净,应该时常有打扫。里面的摆设非常简单。靠窗一张旧书桌,桌上有笔墨纸砚,桌下一张椅,此外就只有床和一个衣柜,别无多物。
白锦绣屏住呼吸,环顾四周,视线落到床底,看到那里好像有只旧木箱,就走了过去,把箱子从床底拖了出来,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些旧书,应该是他小时上私塾念过的。除了书,还有个蝈蝈笼子以及木头枪和木头刀之类的东西。
白锦绣好似发现新大陆,又紧张又兴奋,蹲在地上,在箱子里翻来翻去,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看到一本饮冰室专集,书都毛边了,显然是经常看的,顺手拿了出来,翻了翻,发现扉页上用毛笔端端正正地写着一列字:“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旁边还有一个备注:“乙巳年三月二十一日深夜。自勉。”
白锦绣掐了下手指,应该是在他离家外出前的十四五岁时留下的。想象着少年的他一脸严肃地于某个深夜在这个房间里提笔写下这一列字的情景,撇了撇嘴。
不可夺志?
不想睡她,最后还不是强行留下她睡了,还不止一次,睡得挺欢。
不要脸的男人。
她扭头,想找个笔,把他的这几个字给涂黑了。
“绣绣……你在哪儿?”
身后忽然脚步声,他母亲的声音飘了过来。
白锦绣吓了一大跳,慌忙把书丢了回去,又手忙脚乱地将刚才被自己掏出来放在床上的蝈蝈笼和刀枪那些东西一股脑儿扫了进去,正使劲推着箱想塞回床底,身后的门已被推开,他母亲出现在了门口。
白锦绣脸顿时涨得血红,赶紧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刚才睡不着,我想来找找看,有没有什么书可以看……”
他母亲笑了,说:“就在这个箱子里。我刚醒来没看见你,以为你去了哪里,这才找你。没事,你慢慢看,我先走了。”
她转身要走。白锦绣哪里还留的下,忙追了上去扶住她:“我等下再看吧。”
他母亲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说:“没事。你随便看。”
这时,院子外头忽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掺杂着噼噼啪啪鞭炮声的唢呐声,仿佛来了很多人,很快,有人就在门外喊道:“聂老夫人在家吗?我们来给老夫人您报喜啦!”
聂母和白锦绣对望了一眼,说:“出什么事了?你扶我看看去。”
白锦绣扶着聂母走了出去,看见院子里涌入了一大帮人,当先一个剪了辫子前额剃发却还没完全留回的人快步上来,朝着聂母恭恭敬敬地鞠躬,自称太平县县长,随后迫不及待地拿出一张报纸说:“老夫人!大喜啊!鄙人今天才知道,令郎乃我新民国之功臣,功劳赫赫!这不,报纸都登了!令郎在南京做大官啦!陆军部要员!我赶紧带着人来通知老夫人您!我太平县自古人杰地灵,今日又出令郎这样的英才,实在是地方荣光,我等与有荣焉!”
他话音落下,身后那些本地缙绅纷纷附和,后头的鞭炮和呜哩哇啦的唢呐声又响了起来。
村民全都来了,聚在院子外头议论纷纷,喜笑颜开。
白锦绣拿过报纸瞥了一眼,见是几天前的旧报了。头版登着一张会议合影的照片,果然,他也在上头的后排。
她见聂母看着自己,就点了点头。
聂母顿了一下,也没多大表情,脸上只是露出微笑,向县长道谢。
县长十分热情,要将聂母接去县城居住,说房子都给她准备好了。聂母婉拒,说身体有些不便,让石头母亲等人帮自己接待客人。
众人听说了她前些时候昏迷的事,不敢让她太过劳累,一番恭维贺喜之后,终于散了。
县长一干人等是被太公给请去参观祠堂了,聂家的院子里,热闹却还远远没有结束。
前头那批人刚走,后脚又来了一个穿着马褂拖着辫子看起来像是本地富户的肥胖男子,边上还有个媒婆。原来来人就是太平县里赫赫有名的大财主黄老爷。
黄老爷今天亲自提着东西上门,恭维了一番聂母,媒婆就将聂母搀进屋里,笑嘻嘻地展开三寸不烂之舌,说黄老爷家有个小姐,年方二八,貌美多才,贤惠可人,与聂载沉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诚心联姻,百年好合。
聂母看了眼一旁的白锦绣,对媒婆笑道:“我前些日刚得到消息,我儿子在广州那边已经有了要说亲的人,黄老爷的美意,只怕是要拂了。劳烦你帮我向黄老爷赔个罪。”
媒婆大失所望,但还是不死心,又苦劝,说讨媳妇还是本地好,知根知底。聂母态度坚决。媒婆说得口干舌燥无计可施,最后只得怏怏而去。
“绣绣,这种事,没有我儿子自己点头,我是不会在家里给他说的。万一他在外头有自己钟意了的人呢?你说是吧?”
媒婆走了,他母亲说。
白锦绣勉强笑,点了点头。
当天晚上,她辗转了一夜,第二天就向聂母提出告辞,说家里还有事,现在她病情稳了,自己也该回去了。
聂母诚恳挽留,见她不肯再留,也就不再强留,答应了下来。
白锦绣住了最后一夜,次日早,带着聂母和石头母亲等人给她准备的许多当地土产,离开了这个地方。
临行前,聂母给了她一封信,请她回广州后转交给她的儿子。
白锦绣答应,收了信,循着原路,又是一番跋涉,这日终于回到了广州。
算时间,从出发到回来,过去了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
张琬琰早等得脖子都长了,终于等到她平安归来,放下了心,问东问西,白锦绣绝口不提自己去了那个地方,用在路上预先想好的话搪塞她。
她回来两天之后,得知一个消息,聂载沉昨夜回广州了。
一早,她收拾完,穿好衣服,准备去工厂。临出门前,拿出那封带回的信,在心里斗争了好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偷偷先给拆了。
信上只有四个字:“见字速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