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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官场大清洗的第三天,清晨时候,天蒙蒙亮。
汴京城的城墙已经有原来一半的高度,外地的工匠陆陆续续被调遣过来,看见废墟般的国都时,皆倒吸一口凉气。
首都的瘪犊子们,是在拆房子玩吗?
有这种想法的人不会死,可要说出来,就一定会死。
外地的工匠不是傻子,怎么会敢在“大臣满地走,国公多如狗”的京城,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昨日有人曾向唐幼仪提议将国都迁徙至清河赵王病逝,王世子暴毙,在京的皇亲贵族不多,明里暗地,唐幼仪已经成为了名副其实的赵国之主。
唐幼仪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
提议的臣子郭甫一晚上没睡着,大清早穿好衣服,随意喝了口冷茶,急匆匆地走出门。
他还没走到柔福帝姬府,隐隐约约看到府前的空地黑压压的一片,时不时晃动一下。
走近一看,嚯,密密麻麻跪满了人,上至国公,下至八品谏书郎,比上早朝还要热闹。
郭甫不明所以,停下脚步,鬼鬼祟祟地在人头中找自个儿熟悉的人。
然而当年老郭做书生的时候,家里穷,没法像大户人家肆意点油灯,夜里只能借着别家的灯笼摸黑看字儿,久而久之,眼睛就没那么好使了。
初秋清晨,天光初至,不甚明,老郭眯眼看了好一会儿,各式各样的头冠看了不少,却没认出哪个是熟人。
得,老郭心一横,脚一软,跪在身着八品谏书郎袍子的官员后边,莫名的委屈。
恩,先把头低下去,防止被熟人认出来,毕竟大清早跪在街上还是挺丢脸的,好说歹说也是个五品官儿,老郭要面子。
大门紧闭,跪在外边的无人敢去叩门,住在里面的也没人来开门,维持着尴尬而又安静的默契。
不一会儿,跪在地上的老郭就麻了,他这官儿不用经常早朝,跪拜业务不怎么熟练。
老郭捂着腿想站起来,又害怕自己成为出头鸟,脸上的表情那叫个酸爽,头不断地上下摇摆,忍耐着膝盖和大腿上的酸痛。
于是本不想成为出头鸟的老郭,一不小心成为人群中最显眼的那颗。
又过了半刻,老郭眼里已经看见成片的金星,苦着脸拉了下前面人的衣袍,颤颤巍巍地说道,“谏。。。谏书郎老哥,咱,咱们要,跪到啥,啥时候啊?”
谏书郎不理他,甚至身子都没动一下,像死了一眼。
“老哥哟。。。”
老郭还想再与谏书郎互动,只听“嘎吱”声响,朱红大门从中敞开,门内站着个八尺少年,英俊儒雅,霜白的根发又为他添了几分成熟老练。
这人老郭熟悉,以前老跑他家学书法,三年过去了,狗爬似的字变成鸡爪似的,也算进步明显。
那个写字奇烂无比的少年,如今已是赵国的监国圣人,一人之上的存在。
真是个光怪陆离的时代,本是为了限制唐同尘王权的秦墨,在唐同尘死了,忽然就超然于赵国官员体系,几乎有一人当国的架势。
秦墨察觉到人群中最不一样的老郭,侧目过来,朝他微微一笑,眼里有些惊讶,似乎在好奇为何老郭会跪在在这里。
老郭不是傻子,可他近视啊!
所以他没能意会到秦墨的意思,反而把头低下去,老老实实地跪着,心里不断嘀咕,这是监国圣人,这是监国圣人,不能惹。
默念三遍平常心,老郭心无旁骛,只想跪着,青石板超舒服,这里的人又多,官职又大,才华也举世无双,我超喜欢这儿的。
“诸位请回吧。”
秦墨的声音不大,打断了郭甫的思绪,惊呼声接踵而至,安静的街道嘈杂起来。
老郭晃了晃头,如释重负地站起来,环顾四周,只有他与秦墨站着,其他人没有起来。
刚才还宛如死人一般的八品谏书郎忽然活了,脑袋铁打似的不怕疼,嘭嘭嘭往地上砸,阳光终于从东方照射而来,光明席卷大地,老郭终于能看清了些,依稀从谏书郎磕头的间隙,看到青石板上沾染一抹猩红。
血?
这么拼命?
来不及多想,就听谏书郎声嘶力竭地喊道:
“监国圣人!臣愿竭力辅佐柔福帝姬陛下,臣愿以身祈大赵安康!”
陛下?以身祈?
老郭迷糊地看向四周,旁人没有任何疑惑,就连站在门后的秦墨脸上也没有半分惊色。
别开玩笑了,柔福帝姬明明是殿下,称呼为陛下未免也。。。
思绪一滞,老郭呆呆地望向秦墨,满脸惊惶。
整个赵国,除了秀王之外,三代以内已经没有活的男性继承人了,这样的情况放整片大陆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他再看了看周遭跪着的人,脑子里忽然涌出一个词。
王世子派。
往日朝堂上正是这些人在指点江山,而他们也有一个共同的身份,支持立唐同尘为新赵王。
支持谁并没有错,前朝皇帝登基也颇费周折,最后的赢家理所应当地接收了败方的支持官员。
今朝只有一名继承者,哪怕是个傻子,也明白到底该站哪边,是吧?
可谁又知道,一夜之间,镇南军气势汹汹来了,又被莫名其妙地打败,然后王世子唐同尘死了,王世子的师父也死了,汴京成了废墟。
本该扶持的人没了,无头苍蝇一般的官员心里犯了嘀咕,到底该谁当新王呢?
有个人告诉了他们答案,没有用嘴,而是用刀。
青州徐州加起来,拢共八十九条人命,血淋淋,人地很。
没有人看见他们是怎么死的,后来传出来,是秦墨做的。
不敢信,却也不敢不信。
所以他们来了,所以他们跪着,所以他们此时掏心掏肺地效忠。
怕的,是门后俊秀少年的刀。
要的,是这条可以残喘的命。
老郭原以为秦墨杀人只是个笑话,结果现在看来,恐怕是真的。
想通了其中的缘由,他没有跪下,只是失望地看着秦墨。
臭小子比以前稳重几万倍,可现在怎么看,怎么觉着没以前顺眼了呢?
读书人动了刀,与莽夫又有什么区别?
于是他咬了咬牙,迈着发软的腿,往人头涌簇钻,一把老骨头快给挤散了,才走到朱门前。
阳光透过他的身子,往台阶上投映出一道歪斜的影子,周围的嘈杂声忽然静了下来。
老郭头一回被人群瞩目,心里颤颤发虚,纵横的脑门上开始冒汗。
哎,早上该吃了饭再来,不然肯定遇不上这事。
可遇上了,也不能装作看不见,对吧。
读了几十年圣贤书,官是没做多大,可“仁”字儿刻在心里,死了,被锤烂了,挫骨扬灰了,也不能丢。
“秦小子,你的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吗?”
声音不大,尾音完全变了,听起来奇怪极了。
他心里其实也很怕,可他的腰杆比谁都挺得直,像扎根险山的青竹。
霎时间,整个世界安静了,至少说,整条街道安静了。
跪着的官员眼睛瞪得溜圆,从中透出深深地骇然。
而秦墨抿着唇,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死定了,这老头子死定了,那可是秦墨,杀人不带声儿的!
良久,秦墨叹了口气,脸上泛起若有若无的苦笑。
“昨天已经有人说过了,我回他,习惯且麻木,所求不过一个心安。”
“呸!杀人能让你心安,你是那食人心肺的豺狼?”
“嘶。”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反而老郭本人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后,倒是没那么慌了。
远方传来工匠抡捶声,叮叮当当,颇有节奏。
像极了葬礼上的碰钟声。
“老师又怎知我心安是因为杀人?”
秦墨又笑了,额上叠起淡淡的皱纹。
众人这才想起来,秦墨曾师从郭甫,两人的关系并不一般。
自己的老师,应该,不会杀吧?
也不一定,两夜连杀近百人的,还能用常识来判断吗?
“我。。。”郭甫一时语塞,满腔热血忽然缩回去,只剩下肚中的饥饿,以及膝盖的酸麻。
却见秦墨朝郭甫长长地鞠了一躬,吓得跪着的官员连连闪身,好像秦墨马上要大开杀戒一般。
郭甫脑中嗡嗡直响。
“老师有人间风骨,今后赵国就拜托您了。”
说罢,他站起身,两扇门缓缓合上,门缝中能看见他的背影,有些佝偻。
老郭茫然地望着里边,这到底是咋回事啊?
一群人站起来,哪怕贵为国公,也露出谄媚的笑容,对着郭甫抱拳道贺。
“恭喜啦,郭大人,日后飞黄腾达莫要忘记下官啊!”
下官?别闹了,你是国公,该我自称下官才对!
“郭大人老骥伏枥,赵国风骨,升官宴下官一定恬着脸去。”
里三圈外三全,老郭在中间,茫然无措。
视线穿过人群,落在刚才不搭理他的谏书郎,此时正惦着脚不停地跳起来,似乎想蹭个脸熟。
刚才的我你爱理不理,现在的我你高攀不起。
现实就是这样荒诞,老郭说不出话来,只剩下呜呜嗯嗯,应付着周围的“大官们”。
谁是风骨?
老郭自认为不是,可现在秦墨说了句,他就是了?
谁是风骨?
围在周围的官员肯定也不是,他们的脊梁已经被秦墨的刀碾碎。
谁是风骨?
这个问题,到第二天他才清楚。
一个名叫燕秋的少年敲开了他家大门,牵着匹白马,身子骨瘦弱,喊他的时候也是结结巴巴的。
“是秦墨让学生来找您的。”
秦墨?
老郭挠了挠头,瞥了眼门后堆成山的名刺,还没从昨天的“风骨”中回过神来。
随后燕秋递给他一本小册子,上面写着,“对论十策”。
他接过来,随手翻了翻。
表情由懵逼到凝重,只用了半页。
良久,他合上册子。
原来这位才是赵国风骨。
后来,燕秋做了郭甫的关门弟子。
后来,燕秋成为大赵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宰相,时年二十九,未至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