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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晃,又到开年。
杨启程手里有了点余钱,便寻思着从扁担巷里搬出来。杨静逢年过节还要回去住,然而小姑娘如今愈发大了,两人住那么一个闭塞的小房间里,终归是不方便。最后,杨启程委托缸子帮忙看了套房子,一次性付了半年的租金。
正这时候,那谣传了三四年的拆迁,终于出了政策。
缸子高兴坏了,他奶奶住的这两层楼带个小院儿,拆下来怎么着也得上七位数。缸子心思便开始活泛,这一趟趟入藏,赚的都是辛苦钱,既然做生意,那就得做个大的。正好,之前那厂长卷款逃跑的厂子要拍卖,缸子便跟杨启程商量,等拆迁款下来,两人就把厂子拿下来,自己来做。
有了上次教训,这回杨启程十分谨慎,这事不是一拍大腿就能办下来的,里头许多关窍,背后要是没人指点铺路,压根打不通。上百万下去,很可能连个水花都砸不出来。
然而缸子有一点说得不错,要做生意,就得做个大的。倒买药材赚差价是最低端的活,利润的大头还是在生产销售那一块。好比说一支口服液,成本只有几毛钱,经过包装上市,一支就能卖出十倍的价格甚至更高。如今这一块市场还没饱和,蛋糕烫手,就等着有胆识的人去分。
两人正为这事儿连番奔走,杨启程收到厉昀的一条短信——她过生日,邀请他去。
这一阵,杨启程总是无端想起缸子那句话:知道昀是什么意思吗?
他觉得这姑娘就像她名字一样,连那点儿小心思,都显露得十分透彻——小心思,得让人看得出来才有意义。
这不是一个多复杂的人,家世也甚为清白,性格、相貌更是挑不出一点错。
一个男人,拼搏一辈子,也无非就是为了这么点儿事。
而他之所以还在犹豫,就是厉昀这条件,于他而言,实在是过于出挑了。
无论他摆出什么姿态,都有点儿像在倒贴。
生日当天,杨启程前去赴约。
一桌子人,都是厉昀的朋友。杨启程自知跟他们不是一路人,不咸不淡地寒暄着。倒是厉昀,时时处处以他为中心,无论说什么,话锋最后总要将他捎带上去。
吃完饭,一行人去舞厅唱歌。
杨启程早年在这样的场所待惯了,只觉得吵,自己找了个角落坐下抽烟。
没抽几口,一人拿着话筒喊他:“给你们点了首歌!”说罢将厉昀往他跟前一推。
杨启程往屏幕上瞥了一眼,《广岛之恋》。
他指间捏着烟,缓慢地抽了一口。
摇晃的灯光里,烟很快散了。
他抬头看向厉昀。
厉昀也在看他,微仰着下巴,轻咬着唇。
杨启程眯着眼,坐着没动。
前奏快放完了,杨启程还是没动,厉昀脸上的表情渐有些挂不住,“这个歌我不太会,你们唱吧。”说着便要把话筒递出去。
正这时,杨启程忽然把烟掐了,站起身,“换一首。”
厉昀目光微敛,片刻,嘴角抿出一抹笑,低声问:“唱什么?
杨启程接过话筒,走近一步,手虚虚地往她腰间一搭,低下头看着她,声音沉沉:“……陈百强的那个歌。”
厉昀眼皮一动,“……《偏偏喜欢你》?”
静了半瞬,杨启程沉缓地“嗯”了一声。
散场的时候,厉昀把朋友一一送上车。全部送完,转头一看,杨启程正靠着车边抽烟。
她立在原地,一时没有出声,也没有走过去。
街上汽车驶过去,寂静被打破,转瞬却又归于更加浓稠的寂静。
厉昀呼吸不自觉地放缓了,脚下也仿佛下陷着,有点落不到实处。
她轻轻地攥着手指,缓慢走过去。
杨启程这时候抬起头,“都走了?”
厉昀点头。
杨启程站直了身体,弹了弹烟灰,“送你回去?”
厉昀抬眼看他,“再陪我一会儿。”
杨启程“嗯”了一声。
厉昀又说:“……你没送我生日礼物。”
杨启程看她,“想要什么?”
厉昀说:“得你自己准备的才作数。”
“你想要什么,我送你。”
厉昀沉默了数秒,轻声说:“我有点怕你。”
杨启程咬着滤嘴,笑了一声,“怕我什么。”
“不知道,”厉昀抬着头看他,“……觉得你很远。”
她声音很低,最后一个字仿佛是跌进了夜里。
她说完,谁也没出声。
夜一时仿佛更静。
她也不敢再看杨启程,缓缓地低下头,伸手要去拉车门。
这时候,她手忽然被杨启程一把抓住。
她心脏霎时漏跳一拍。
紧接着,听着杨启程略带着调笑的声音,“……远吗?”
她咬紧了唇,没有吭声。
下一瞬,他体温靠得更近,烟味铺天盖地地罩拢,她呼吸不畅。
“……还远吗?”
她勉强支撑着,紧盯着自己踩在地上的靴子。脚下仿佛是软的,使不上劲。
“……那你送我一句准话吧。”过了许久,她终于找见自己的声音。
又是沉默。
她不着急。
到这时候,突然反而不着急了。
杨启程许久没动,最后,丢了烟蒂,一脚踩灭了。
“……你知道我以前是做什么的吗?”他不再是一副调笑的语气。
“……大概知道。”
“我什么都没有。”
厉昀绞紧了手指,“……不用你有什么。”
杨启程静了一瞬,低头看她,“……不怕我利用你?”
“……那你得一直利用。”
一辆车经过,头灯的光将两人照亮,又疾驰而去。
沉默片刻,杨启程打开车门,“送你回去。”
厉昀看着他,“酒醒了吗?”
杨启程一顿,“醒了。”
送回了厉昀,杨启程把车开回缸子替他找好的新房子。
房子里没有家具,只准备让杨静住的次卧里剩了一张钢丝床。
杨启程走进去,也没开灯,就坐在床板上。
屋外的光线照进来一缕,身前是明,身后是暗,然而暗与明的界限却也是模糊。
他心里莫名地烦躁,却又带着一种心安理得的坦然。
人一旦寻求着和普罗大众一般无二的活法,大约就意味着开始堕入平庸了。
平庸并不意味着不好。
起码平庸足够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