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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曜殿的西边,里外三进,是一间很辽阔的练功房。
刘家是在马背上夺得天下。先帝爷对皇子的教养,很重武功,都是小小年纪就送去军营磨练。
义隆是最不受先帝爷待见的皇子。为了让父皇对自己改观,他十三岁就去了滑台从军。也就是那段时光,他与徐家二郎徐湛之结下了异姓手足之情。
义隆的武艺,在众皇子中,是很出挑的。
从前,芜歌最喜欢看他虎虎生威地舞刀弄枪。清曜殿的这处练功房,她从前经常来。那时,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习武,一看就是半个上午。
如今,再踏足这里,芜歌只觉得心口酸涩纷杂到难以言喻。
义隆听到屋外的动静,在来人还没推门进去时,就不悦道:“朕都说了不用膳。滚!”
芜歌身后的茂泰,一个激灵,有些尴尬地朝她挤了挤眼。
“阿车,是我。”芜歌的声音很轻,可话音才落,屋里的动静便停了。她扭头对茂泰:“你去厅里摆好晚膳候着吧。”
茂泰笑着应诺,一溜烟地走了。
芜歌推门进去,就见他执着长枪,立在练功房中央,静默地看着她。她回身,关好门,才走了过去:“你今日一直在练武?”近了,她才发觉一身玄色劲服的男子,早已汗湿了衣裳。
汗珠从他的鬓角滑落,他的肤色因着铁甲营练兵,早晒做了蜜柚色,如今因为练功而折腾起一抹紫晕来。
“虽然立春了,但天气还凉,你这样,很容易伤风的。”芜歌说着,便折去一旁的案几,拿过汗巾来替他擦汗。
义隆一直静默地看着她,由着她为自己擦汗。
芜歌也不知为何,竟被他看得有些心慌。她咬唇:“求皇上收回成命的臣子很多吧?”
“嗯。”义隆不置可否地嗯了嗯。
“那阿车你是怎么想?”芜歌停下手中的帕子,抬眸凝视着他。
义隆的眸子动了动:“朕在想,朕的小幺还爱不爱朕。”
芜歌抿了抿唇,心口是空洞的窒闷:“我若说爱,莫说皇上不信,连我自己都怕是不会信。若说不爱,必是皇上不想听的。”她轻叹:“其实,我也想知道。”她的手捂在心口,眸子里染了雾气:“我只知道,想起你,这里会疼。”
义隆勾唇苦笑:“你就不能哄哄朕?”
芜歌喟叹:“如今哄你的人,太多了,何苦多我一个?”她深吸一气,郑重地看着他:“你今日闷在这里练功,便是觉得那些忠臣的劝谏,很值得一听。你动摇了,是吗?”
义隆一手执着长枪,另一只手毫无征兆地一把揽过她的腰,扣入怀里。他低眸:“但凡朕有过一丝半点的犹豫动摇,朕也犯不着闷在这里整日了。”他用额抵住她的额:“现在朕满脑子想的都是你,色令智昏至此,朕如何能不自恼?”
芜歌暗暗舒了一口气,却是伸手攀住他的腰。她不过微微仰头,就触碰上了他的唇。她轻轻啄了啄,甜糯的声音悉数融入他的呼吸里:“等哥哥他们平安去了关中,我们就好好过。我不会让让你后悔的。”
“徐芷歌,你说话要算话。”义隆甩手扔出手中的长枪,铿地一声,长枪直直扎入墙壁里。他腾出手来,愈发紧地揽住她,埋头狂乱地深吻起来
清曜殿正殿,茂泰正吩咐宫女们布膳。不料,皇后娘娘的銮驾竟然到了。
茂泰暗叫不妙,却是堆着笑迎了上去:“奴才叩见娘娘。”
齐妫扫一眼四下:“皇上在哪?领本宫去见他。”
茂泰打着哈哈:“皇上正在练功。娘娘您也知晓,皇上练功时,不喜人打搅。不如请娘娘先移步回宫,奴才回头告知皇上再去椒房殿看望娘娘。”
帝师这两日,接连来了三次消息,请皇后娘娘务必竭尽所能,劝服皇上收回成命。齐妫不喜欢打没把握的仗,犹豫再三,虽然没有劝服皇上的把握,却是不得不试一试。
皇上的行踪,可不好打听。哪怕贵为中宫,她也是方才才从御膳房那里得来确切的消息,圣驾在清曜殿。心急火燎地赶来,她岂会轻易离去?
“无碍,本宫亲自去瞧瞧。”齐妫说罢,就转身朝练功房行去。
这可如何是好?茂泰暗自叫苦,只得跟了上去。
从正殿走到练功房,是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茂泰谄媚地关切道:“娘娘,您如今怀有龙嗣,切忌操劳。若是让皇上知晓奴才如此不晓事,竟劳烦娘娘凤驾,就会要了奴才的狗命的。求娘娘饶恕奴才,不如先回正殿歇着吧。奴才这就去通传。”
这般遮遮掩掩,倒叫齐妫越发想去练功房探个究竟了。她不悦地瞟一眼那个分明心急如焚却假装镇定的太监,清冷道:“你放心,若是皇上怪罪,本宫会替你求情的。”
茂泰尴尬地扯了扯唇,当真是编不出更好的理由了。
当皇后娘娘领着众人来到练功房前时,冥色已渐落,周遭静悄悄的。茂泰刻意猫着腰,加紧了步子向前几步,高声禀告道:“启禀皇上,皇后娘娘求见!”
练功房里,偌大的殿,一件貂绒大氅铺陈在地板上,相拥的两人正缠绵悱恻地拥吻着。
闻声,两人皆是一顿。
芜歌偏头,心慌地伸手,去够零落在一侧的衣服。
“别动。”义隆捉住她的手。
芜歌这才稍微从方才的慌乱中,缓过神来。她今生所接受的闺仪教养,无不是为了有朝一日母仪天下。眼下这般难堪羞耻的境地,是她平生都不曾料想过的。
她的心又开始疼,脸皮也错觉被撕裂了一般。只是,越是如此,她却越是无所谓地勾了勾唇:“阿车,你的皇后来了。”她的声音不大,却甜腻得近乎能酥了人心。
一门之隔,齐妫听得分明。略显丰腴的脸庞,顿时煞白。她认得这个声音,不,她是认得这个称呼。
普天之下,只有那个贱人才敢这样直呼他的乳名。
“皇——”她不甘心,张口便唤他,可才吐出一个字,就听得里头传来那个男子清润的声音。
“朕谁都不见。退下!”
齐妫觉得透心凉的冷,肚子似乎也不争气地抽扯了两下。她一把捂住肚子。
“娘娘!”茂泰不敢怠慢,立时靠近,压着嗓子道,“您怎样?可要奴才宣太医?”
齐妫捂着肚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道殿门。里面,没有动静。
不,光是听那嗓音,她就想象得出里面是怎样的光景。
隆哥哥,你怎能如此?她攥紧双手,眸子好像一半是烈焰一半是冰寒,看着好不骇人。
茂泰可不敢由着这一大帮人围在外头。他猫腰求告:“请娘娘保重凤体,允奴才送您回宫。”
齐妫冷冷地看向茂泰,冷沉的目光,直叫茂泰不由打了个冷战。
哎,这回,他是把皇后娘娘给得罪彻底了。茂泰心底直喊冤,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再次请道:“娘娘。”
齐妫移眸,冷扫一眼殿门,沉声道:“我们走。”说罢,她由着一左一右两个宫女搀扶着出到正殿,又登上步撵。
一路,她都没再言语。只心底的怨恨,已然无以复加。原本,对于邱叶志的提议,她是极度抵触的。可如今,那个贱人都已登堂入室,隆哥哥早被迷得失了心窍,她除了和邱叶志合作,已经是别无选择。
“翠枝!”齐妫已等不及回宫了,她颤声呼唤心腹。
翠枝赶忙碎步贴近步撵:“娘娘,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御医?”
齐妫比手,已经顾不得隔墙有耳了。她只觉得再不做点什么,她怕是要被逼疯了:“翠贤阁的眼线,可还顶用?”
翠枝警惕地看一眼四下,压低嗓子道:“嗯,奴婢都打点妥当了。”
“你即刻出宫,去栖霞山。你跟先生说,他的提议,本宫应了。”齐妫的目光沉静得可怕,“只是,这种事,犯不着本宫亲自动手。假手于人更好。让他想想法子,找找翠贤阁的门路。”
翠枝的眸子亮了亮,点头称诺:“是。”
“赶紧去。”齐妫不耐地挥了挥手,“就说是替我回娘家捎口信的。”
自从与邱叶志联盟,齐妫广施恩德,在这宫里渐渐有了些势力。与皇上的关系破冰后,也有了随时出宫的令牌。
齐妫觉得她像是在跟时间赛跑。上一回有这样的感觉,是在她倾尽所有嫁妆买凶狼人谷的前夜。
自从隆哥哥从平坂回来,到登基为帝,那段时日,她度日如年,每每都要被梦魇所镇。她没家世,没背景,如何跟徐芷歌斗?如何能如愿与隆哥哥并肩而行?又靠什么问鼎中宫?
在隆哥哥登基之前,她的梦想不过是成为宜都王妃而已。她哪里敢肖想大宋的后位。
富贵果然是险中求来的。便连情意也要靠搏杀。
这次,她绝对不会对那个贱人心慈手软了。绝不!
翌日清晨,徐家男丁如期踏上了流放之旅,负责押送的是铁甲营。心一随行,也是得了皇上默许的。更让人吃惊的是,彭城王竟然自请为关中牧,皇上竟也许了。
义康都来不及回一趟彭城,就领着扈从和护卫,浩浩荡荡地与流放的罪臣同行。
芜歌站在谯楼上,迎着早春的晨风,望着苍茫的天际。她很想为哥哥们送行,可现如今徐芷歌已然成了建康宫里的一抹影子。刘义隆的心思很明显,给她一个潘家女的身份,入宫为妃,那徐家嫡女便只能是自戮而亡了。
一个亡人如何去给亲人送行?
和芜歌一样哀戚的,还有富阳公主。芙蓉与芜歌并肩而立,茫然地望向缥缈的远方:“最是心狠帝王心,为何连送行的这点愿望都不能成全我?此去一别,不知今生还能否再见。”说着说着,泪已滑落。
芜歌扭头,悲悯地看向憔悴不堪的嫂嫂:“人还活着,就总还有希望。”
芙蓉闻声,泪涌得愈发汹涌。她点头:“对。大不了,我熬成老太婆了,才想法子去跟那个老头子团聚。”
芜歌觉得眼角酸涩。她赶忙别过脸去。
芙蓉这才想起正事来:“你约我来这里,是有贴己要紧的话吧。”
芜歌点头:“哥哥他们还没彻底脱险。这段时日,只怕不会太平。我在宫里,毫无根基。”她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如何称呼那个男子,顿了顿,才道,“皇上也不会允许我有什么动作。中宫和六宫众妃的一举一动,就劳烦嫂嫂看紧了。”
“你是怀疑后宫会有人作祟?”芙蓉紧张万分。
“嗯。”芜歌暗叹一气,“朝堂和宫外的动静,你我如今都是无法得知。虽然徐家树敌众多,但政敌既然已经全胜,也犯不着冒大不韪在天子的亲兵手里夺人杀之。我最担心的是中宫。她当初毫无权势倚仗就能买凶狼人谷,如今为后一载有余,势力怕是不容小觑了。”
芙蓉的面色惨白。
“我总觉得除了狼子夜,皇上那些不为人知的势力应该有个得力的心腹在为他打点。但这个人藏得太深,连父亲都不曾把他挖出来。我实在是担心,会横生变数。”芜歌推敲过父亲落败的种种,除了父亲自乱阵脚,过于心焦气躁,敌人隐藏得太深是最重要的原因。
“除了到彦之、王昙首和邱叶志,皇上应该不会有旁人了。这么多年,都不曾有蛛丝马迹。”
“他让我们意外的事,太多了。”芜歌越想越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没真正了解过那个男子,“狼人谷已经是个意外,然后是铁甲营,再接着是杀也杀不尽的暗卫。”
芙蓉只觉得心惊胆战:“那我们该怎么做?”
“我们在明,他们在暗。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芜歌有些痴惘地望回天际,“我只希望这回,他不再是骗我的。”
“应该不会了。”芙蓉不踏实地轻喃,“皇上虽然心狠,却并不是出尔反尔的人。他既答应了你,就不会再变卦。”
芜歌想说,他出尔反尔的事,多了去了。可是,她终究是怀有希冀的,她只希望,他这回能守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