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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素姑姑不是才上公爷府办完差吗,怎么回来提上铃了?是差使办砸了?”马六儿把大银盘的一边架在腰上,模样像乡里端簸箕的农妇。
素以瞥他一眼,“谙达,这是万岁爷的恩典。”
马六儿直头,心道这恩典赏的真要命。再瞅瞅她,穿得忒单薄,好心提她,“多穿儿,半夜里下霜,冷着呢!”
她手里铃铛照旧摇着,蹲蹲身道,“谢谢谙达,我带了包袱在墙角上搁着,回头冷了再添。我这儿事没完,就不耽搁功夫了,谙达您忙吧!”
马六儿头,看着她笔管条直的往内右门上去。身姿很不赖,就是声口有瘆得慌,半夜听了叫人肝儿颤。
素以徐行正步,亮嗓子又是一句唱平安。微微扬起脸,入了夜,空气里细碎的薄雾扑面而来。宫门上的灯也杳杳的,像是隔了很远似的。听老辈子里人雾天最容易遇见脏东西,她提铃走一回就一炷香时候,但是每隔两个时辰得来一趟,所以榻榻里是不用回了,只能露天找个地方打盹,这一呆就是一整夜啊!想想真怕,现在还有人走动,等到了三更,宫门上撤了门禁,这偌大的天街就剩她一个人了。一个人在雾里摇铃……
她打个哆嗦,不敢皇上的不是,全怪自己没眼色。别人跟前她可以很好的周旋,偏每回遇见万岁爷就克撞。也不清是为什么,大概八字犯冲避不开。
回头看看鎏金铜狮子下的香,时候差不多该到了。再回到乾清门前,这一趟就算走完了。她抚抚手臂,挨着东边的八字琉璃影壁坐下来。青砖上不许铺垫子,只能幕天席地。解开包袱抖出件斗篷来,紧紧的裹上。倚着花卉盒子看看天,可惜了今晚没有月亮,否则披星戴月也是种美好意境,还可以苦中作乐一番。
燕禧堂里皇帝靠在床头看今天进的日讲,外面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他也可以定下心神读会子书了。罚那个宫女提铃其实真不是个好主意,大约胆子很,唱起来都带着抖音。让她绕乾清宫打转倒不像在惩戒她,更像是在惩戒自己。她那个嗓门,高一声低一声的聒噪得厉害。皇帝不由叹气,里头确实也参杂了些偏见,有意的难为她,不过出于自己在某些方面的私心。
他这个皇帝做的什么滋味他自己知道,始终没法子放开手脚。皇父虽奉养在畅春园不问政务,于他还是很有约束的。到底他就是个儿皇帝,总归不能跳到框外去。皇太后陪在皇父身边四平八稳,他也只能找个不相干的丫头撒撒气。这么干有歪斜,不愿意承认,但却是事实。
素以并不知道这些,她还在苦苦纠结着为什么自己的运道那么不好。灰心丧气的坐了一阵,宫门下钥完毕到二更人定只有半个时辰。似乎没怎么休息,梆子声音隐隐绰绰的又来了。她木蹬蹬的站起来捋袍子,抬眼一看,只见养心门外宫女挑着两盏八角宫灯过来,后面跟着个怪模怪样的人,极其健壮的腰背,歪着脑袋。她眯眼仔细瞅,往前迈了两步,才看清原来是太监驮着个人。背上的人兜头拿大红鹤氅包着,很快就进了养心门。素以愣了会儿神,想起来以前听品春她们什么老公背人进幸。她没见过驮妃太监,现在方知道原来主儿们就是这么来给万岁爷卯的。真像西洋景似的,有意思透了。
她乐呵呵的盘算,回去一定要告诉品春和妞子。手里铃铛一摇,大踏步的朝月华门上去。走进内右门夹道,这地方简直就像个喇叭,一儿响动都显得尤其大。她也不想那么高声儿,又怕皇帝听不见她偷懒耍滑。不得已儿,直着嗓子喊了声“天下太平哟”,真是掐着鸡脖子的声调,不大好听。
皇帝皱着眉头把手上的书搁下来,燕禧堂门上帘子一打,和贵人包着锦被直挺挺的被送上了龙床。荣寿上来掀床尾的黄绫被,引和贵人往上钻。这是老规矩,妃子没有坐床沿歪身倒下的权利,得从龙足那头蠕虫似的爬。皇帝低头看,和贵人才入宫不久,侍寝上动作不娴熟,钻个被窝熬得面红耳赤。
屋里太监打个千儿躬身退出去,和贵人好不容易爬到皇帝腋窝处,抬头瞧瞧,有不好意思,“主子。”
皇帝头,没话。
和贵人接着爬,总算到了,暗暗吁口气。皇帝身上衣裳捂得严严实实,她只好抓被子掩着胸坐起来,“主子,奴才给您更衣?”着上手解他中衣上的带子。
两手都忙活,没空遮挡胸前,年轻稚嫩的乳挺立在他面前,皇帝打量一眼,总算找着心猿意马的感觉。可是凑巧,“天下”又“太平”了。哀凄绵长的一声呼唤,像冷水把他浇了个透心凉。
和贵人没留意那个,只管红着脸伺候他脱了上衣。皇帝有副好身板,骨架不显粗犷,匀称修长没有肚子。再加上那张漂亮的脸,天上地下找不出第二个这么齐全的人物来。老百姓欠福气不能得见天颜,总以为皇帝应该是那种又老又丑满脸横肉丝儿的,其实咱们万岁爷真不是。据薨了的慧贤皇贵妃是汉家美人,宇文氏这头又是鲜卑出了名的毓秀之家,生出来的儿子没有一个跌分子的。
她满含爱慕的望着他,临幸穿了像交差,但至少这刻感到温暖。两个人坦裎着,皇帝再冷的性子,眼下这情形还是很有人情味的。
他放她躺下,欺身上来吻她。才碰着嘴唇,那阴魂不散的铃声又来了,天下太平、天下太平……皇帝烦躁至极,突然发现一兴头都没了。
他翻身坐起来,冲外头喊,“进来。”
荣寿和马六儿齁着背一前一后进了燕禧堂,估摸着是出了什么岔子,两个人私底下交换眼色,上前打了个千儿,“听万岁爷示下。”
和贵人不知道哪儿做错了,吓得脸色煞白。皇帝看她一眼,别过脸叹息,“送主回去,记个档,下回补上。”
这种事还带赊账的?底下两个奴才没敢吱声,马六儿击了下掌,进来四个太监抬人。和贵人被裹进褥子里扛上肩头,临走巴巴儿看皇帝,眼里泪光。
皇帝覆着额头仰天躺倒下来,马六儿跟着敬事房太监走了,剩下荣寿在边上搓手,“主子可是圣躬违和?要不要奴才宣太医进来请个脉?”
皇帝竖起一条胳膊,有气无力的摆了摆,“那丫头话嗓门还行,提铃怎么成了这样?”他使劲摁着太阳穴揉揉,“吵得朕脑仁儿疼。”
惹主子不豫的必须遭殃!荣寿和主子一条心,她都害得龙马精神萎顿下去了,他这儿就得下死手的整治她。他磨着牙,“万岁爷不喜欢她,奴才让人把她的嘴封起来,扔到北边当秽差去。这丫头是该往死了罚,鸡猫子鬼叫,叫得奴才都发虚。她这声口简直就是犯上!”想想不够,又上升了一个级别,手指头往房一指,“等同行刺!奴才叫她给主子爷官房,罚她上辛者库洗衣裳去!”
皇帝瞪他,“她再不济是旗人家姑娘,好名好姓的,官房罚辛者库,就因为她嗓子不好听?”
荣寿噤住了,敢情错了?皇帝的心思深,他的榆木脑袋总是够不上。他眨巴着眼睛,“那依主子的意思呢?”
皇帝心烦意乱,抛了声下去,自己对墙睡下了。
荣寿怏怏退出来,安排人上夜,自己拖了条毡垫子打横歪在燕禧堂和梅坞的夹角里。离主子近好听见响动,防着主子起夜要人伺候。抬头看看天,起雾了,歇山上蒙了一层霜。他抱着铺盖卷吸溜鼻子,连着打了七八个喷嚏。好个秋啊!心里还琢磨着,这阵子蟹爪该痒痒了,明儿嘱咐寿膳房做蟹黄膏孝敬万岁爷。万岁爷吃食上图新鲜,一准儿能喜欢。
乾清宫前一片地界,大大,也。从日精门到月华门来回倒腾也就几百步的距离,溜达一圈要不了多久。素以在雾里走着,身上冷,心里又怕,只好把公爷给的石阑干香牌紧紧捏在手心里。头趟提铃就遇上大雾天,真是天要亡她。铜狮子脚下的檀香烧了一半,细细的一红光隔着雾气闪烁。她咽了口唾沫,盼着它快熄了,熄了好窝下来歇会子。
她走十步啼一声,那铃声伴着嗓音在空旷的天街上回荡。走得久了觉得四面八方全是眼睛,她在明处,鬼怪在暗处,不定什么时候就纵起来把她吃了。
才交二更,漫漫长夜要熬过去何等的吃力呀!眼下已经有头重脚轻了,她又累又怕,几乎发不出声音来。调子更难听,有哀嚎似的。
皇帝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烙饼,被她弄得睡意全无,心里恼火,索性披了衣裳坐起来。叫声荣寿,那奴才连滚带爬的进了门槛,“万岁爷要什么?”
“你去瞧瞧那宫女,别言声,暗里查验她有没有偷懒。”皇帝拧着眉头道,“要是有一儿不守规矩,即刻拿下去赏笞杖。”
鸡蛋里挑骨头,怎么也能找出茬来。荣寿嗻了声,“奴才请主子示下,是杖毙么?”
皇帝满脸不耐烦,“朕先头的话你没听明白?”
荣寿嗳了声,“那奴才这就去探,抓住了辫子来回主子。”
皇帝嗯了声,横竖睡不着了,干脆下踏板找鞋,径直往养心殿里去。朝廷里大事情多,各部折子堆得像山,就算整夜不睡都批不完。趁着这阵脑子清明先料理掉一部分,来奇怪,那铃声能醒神,批阅起来倒越发顺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