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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汉转过脸来将他一打量,粗声问:“小子你就是季桓之啊?”
他的声音犹如虎豹打鼾,寻常人头次听了都不免两股战战。但季桓之觉得自己诏狱都待过,还没有缺胳膊少腿就出来了,也算是经历大风大浪的人,没理由怕他。更何况自己莫名就被释放,一出门就被人带来见这个大汉,那么对方应该也没什么恶意。于是他从容答道:“回大人的话,小人正是。”
大汉见季桓之没有被他唬住,反倒心生几分欣赏来,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暂时把烟袋放在盛瓜子的碟子上,说:“本官是北镇抚司百户熊广泰,今奉命调查驿馆刺杀案,你同时作为疑犯和证人,有义务协助我们调查,明白吗?”
“原来是熊百户,小人失敬。”季桓之暗暗吃惊:熊广泰亦是北镇抚司十三太保之一,是这几天找我的第二个有名头的人物了。
“不过——”
“不过什么?”熊广泰瓮声叱问。
季桓之问道:“不过熊百户为什么不将我带到衙门里,而是在此间茶馆见我呢?”
熊广泰也不瞒他:“你问这个呀,因为你毕竟是南镇抚司的人,本官若是将你带去北镇抚司衙门审问调查,一来于制不合,二来你的上司也没面子,所以我命人将你带至茶馆,在坊间说话、问问题也方便许多。”
熊广泰提到季桓之的上司,这才令他想到,也不知最近这些天南镇抚司里的人有没有谈论过关于自己被东厂当做刺客抓走的事情,也许事发突然,他的上司们还没来得及想法子处理。
“小子,我现在问你,你究竟是不是刺客?”熊广泰忽然死死盯着季桓之的脸问。
尽管尽量保持克制,季桓之还是被那种逼迫式的探询目光盯得发毛,他答道:“大人何出此言?小人非但不是刺客,还是那晚穿街过巷追捕刺客的人。”
“你不是刺客?那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放出来吗?”
季桓之对此颇有疑惑,于是说:“小人正有此疑问。”
熊广泰冷笑一声道:“因为你目前的身份是刺客的同伙,为了减轻罪责,所以愿意配合北镇抚司追查刺客以及背后主谋。明白了吗?”
季桓之先是一惊,而后又有些释然:也对,也只有通过这种说法才有理由放他出来。
熊广泰补充道:“正因如此,为了防止从犯反抗或是逃跑,必须加以管控——你们几个,给他铐上。”
季桓之对此已经有心理准备了,所以主动伸出两手,让锁链和手铐铐住了自己的双手。
“既然是犯人和证人,那这把刀也就别挂着了吧。”熊广泰示意下属再缴了季桓之的佩刀。
季桓之眉头微微一蹙,但又迅速舒展开,他并不想惹眼前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生气,唯有任凭对方处置。
熊广泰见他态度驯服,颇为满意,于是掏出无常簿,声音放温和了些,问了他几个问题,无非就是问一些刺杀案当晚的事情,和李密那一日进诏狱提审的问题差不多。截止目前,除了知道刺客的身高体型、衣着武器外,并无其他收获。
熊广泰思忖片刻,又问道:“你说刺客是从屋顶降至李总兵下榻的屋子的,驿馆二楼总共几间屋子?”
季桓之答道:“驿馆房屋从上面看,形状是一个拐,一共五间屋子,李总兵的屋子在中间。”
“喔——那当晚另外四间屋子分别住的都是什么人?”
“都是李总兵的随行护卫,一共八人。一楼五间屋子住的都是驿卒和守夜人,连我在内一共五人。”
还会补充作答了,小子挺机灵的。熊广泰这般寻思。接着继续问:“那你上屋顶追刺客的时候,另外四间屋子的屋顶瓦片有没有被揭开?”
“熊百户问这个作甚?”季桓之随口说着,脑子却一个激灵,仿佛明白了熊广泰的意思:如果二楼五间屋子恰好只有李总兵的屋子屋顶瓦片被揭开,那么说明刺客很有可能是提前知道李总兵住在哪间屋子的。因为如果他不知道,应当会一间一间地找,而即便找错,他也没有必要再将揭开的瓦片还原。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刺客运气真的挺好,五分之一的几率恰好撞着,第一次就找到了李总兵的房间。
“没有。”季桓之经过一番回忆,给出了他的答案。
“那么那一日白天你有没有在驿馆周围发现可疑人等?”
季桓之已经领会了熊广泰的意思,便回答道:“驿馆外围有一圈木头栅栏,养着马匹骡子,驿馆周围是一丈宽的开阔路面,路面的对面都是平房。如果有可疑人向驿馆内窥视,既容易被察觉,也得不到太大收获。”
熊广泰拿起烟袋嘬了一口,让烟从鼻孔里喷出,乍一看就像是山魈在呼瘴气。他沉默一会儿,表情严肃地说道:“那么照此看来,驿馆里一定有刺客的同伙了。否则,诏狱又怎么会默认了你是刺客同党的说法,同意以协助调查为名的理由放你出来呢?”
一时间,季桓之竟无言以对。
熊广泰又道:“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你就是刺客的同党。”说完,他唤来一名小旗,对其耳语几句,小旗便带走一半人退出去了。稍后,熊广泰抓了把瓜子,丢下十几个铜板在桌上,起身对季桓之道:“现在本官要再去一趟凤鸣阁,让你和王嫽对质。”
“但听熊百户吩咐。”
季桓之跟着熊广泰一众下楼,同时一直注意撩着手铐的锁链,尽量不让它发出声响,毕竟带着这东西叫人瞧见了丢人。
一行人再次来到凤鸣阁,由于老鸨之前见过熊广泰一次,知道他是来办案的,所以也没有横加干涉。另外还告诉他之前和他一起来过的那个年轻点的锦衣卫正在三楼王嫽的屋内,二人正在聊天。
“看来今天运气不错,那申用懋估计玩得肾亏,回家吃烤串补一补去了。也不知三弟问出些了没有。”熊广泰自言自语在前面走着,他直上三楼,来到一扇蒙着刺绣锦缎的黑漆木门前,连续轻扣了三下,又重扣了一下,然后咳嗽了一声。
稍后,门打开了,熊广泰命手下在门外守卫,自己带着季桓之走进去,然后随手锁上了门。
此刻王嫽正坐在窗边一把南官帽椅上,手里握着白色手绢,心神不宁地看向刚刚走进来的二人。“啊,又是你们——我说过了,我不知道刺客是谁,更没有藏匿包庇刺客,你们不要再来了。”
“王娘子,方才不是聊得挺好吗,你怎么突然紧张起来了?”和熊广泰一样穿着深色便装的李密此前一直在这里半谈心半问讯式地在和王嫽聊天。而他其实也明白,没有权贵在场的话,熊广泰便不会摆出一副谄媚的脸,而不谄媚别人时的熊广泰,模样的确有些吓人。
“王娘子,麻烦你站起来一下。”熊广泰道。
“什么?”
“站起来。”熊广泰设法让自己尽可能温和些,但他的嗓门还是挺大。
王嫽被吓得一颤,腰腿跟弹簧一样绷直,立马从椅子上起来站定了。
熊广泰又转头问季桓之:“小子,你看她身高体态和刺客比起来如何?”
上一次对方是坐着的,季桓之这一次有机会仔细打量了王嫽的个头,将其和记忆中的刺客一比较,他摇摇头:“不,她比刺客要高一些。”
不是。熊广泰挠挠鬓角,贴过去问李密:“三弟,你一早就来了凤鸣阁,有没有更多的收获?”
李密耳语道:“我观察王嫽许久了,她两手白皙细嫩,双足金莲三寸,绝不可能是身怀武艺的人。不过有一点很奇怪。”
“哪一点?”
“她说截止前天申用懋离开凤鸣阁,他们二人在共度了七日。也就是说直到第五日,申用懋才为她作肖像画。”
“这有什么问题吗?”熊广泰并不认为哪一天作画有什么可疑之处。
可李密却说:“申用懋替王嫽作画的前一日,就是季桓之追刺客到凤鸣阁的那一日。”
熊广泰思考一阵,随即会过意来:“一大早就起来作画……好像是这么回事。”
旁边季桓之默不作声,却一直在注意屋内另外三人的言谈举动,他听到两名锦衣卫的低语,也顺势思考起来:
话说那一夜我闯入凤鸣阁后院,在凉亭内的地面上发现了一滩朱砂印,而第二天一大清早,申用懋就替王嫽作画。他们熬到凌晨才睡觉,刚睡下没多久就急忙起来,赶在凤鸣阁刚开门的时候就画画了,这样一来,就可以说朱砂是颜料了,他们的行为难不成是在掩饰什么吗?如果真的是有掩饰的目的在,那么恐怕就连申公子也和刺杀案脱不开干系了。
他思考的时候,熊广泰和李密就敲定了下一步的行动:
“看来只有把申用懋抓回去,仔细拷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