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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秦恬开始了她四点半起九点打烊全年无休的生活。
她拿出了当年学英语的拼命劲,捧着本字典四面和人对话,没事就在嘴里叽里咕噜,这词典里面差不多有了八国标注,她好赖还是看懂了不少,再加上以前哥哥打下的人际基础,很快就在饭店工作人员中混的风生水起。
她不是什么特别活泼开朗的性格,只不过有时候有点老好人,没事还冒点憨气,但是该精明的时候也不落下,又有那么点现代带来的自我调侃的幽默,很招人喜欢,尤其是厨房的几个大叔大婶,成天介跟她介绍自己而儿子。
桑塔婶婶是厨房的帮工,虽然只是洗洗碟子叫叫号打打下手在空闲时清洁下厨房,但因为干的久了,也成了酒店元老级的人物,她超级的和蔼可亲,把秦恬当女儿一样的疼,还常跟她说起自己的儿子卡尔。
只是秦恬不怎么愿意和桑塔婶婶谈起她的儿子。
她还记得那天,帮桑塔婶婶洗碗,忽然听她说:“对了秦恬,我的儿子和你哥哥差不多大呢,是个好小伙哦!”
“哦?”秦恬略有兴趣,“怎么从没见他来过?”
“他啊!”桑塔婶婶一脸骄傲和假假的抱怨,“孩子大了志向也大,他在军刀骑兵部队呢!”
一旁的主厨汉克叔叔笑道:“那可是我们波兰最精锐的部队!你桑塔婶婶见人就要炫耀一番,哈哈!”
秦恬沉默了。
她当然只有沉默,记得当初高中历史老师侃大山时曾感叹,二战的惨事有很多,其中就有波兰骑兵,拿军刀砍坦克……
何等的英勇和无畏才能鼓起勇气用血肉之躯去抵挡那铁甲的怪兽?他们前赴后继,舍生忘死,最终没有守住自己的祖国。
她实在没法对桑塔婶婶说出恭喜两个字,只是在沉默很久以后小声问:“他,什么时候退役啊?”
桑塔婶婶哈哈一笑:“怎么会!我让他不当到将军不要回来!”
汉克叔叔取笑道:“小姑娘这么快就盼着英雄归来了?”
秦恬当然不会被这种等级的调笑“羞红了脸”,只是微微一笑,低下头默默地洗盘子,脑子里已经在酝酿不久后该怎么安慰这位好心的婶婶。
她没有金手指也没有雄辩之才,无法发展波兰军备也无法劝桑塔婶婶把儿子叫回来,无可奈何的事情多了,自然只有默默蛋疼,所谓坐看云卷云舒,这种世外高人的感觉原来这么郁闷。
作为华沙首屈一指的酒店,艾森豪芬酒店的客人都是上流社会人士,秦恬虽然只是一个一楼餐厅到厕所的过道清洁工,却也是大开眼界,那些政客,艳星,军人,富商,在一些自以为没人的地方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她好几次进洗手间洗拖把听到一男一女在隔间里面撞门板,走出来看到她低眉顺眼的洗拖把又变成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到了餐厅更是雍容高贵不可侵犯状……
这样的社会怎么可能不败啊,还好这年头没有针孔摄像头,否则还不知出多少艳照门。
秦恬不是什么没见识的小妞,至少大学期间该看的都看了,对这些倒还淡定,有时候到厨房帮工或者扎堆聊天的时候还能拿出来说笑一下。
在这个没电视机看没时间听收音机的时候,所有工作人员都对每一天下来看到的听到的八卦新闻特别感兴趣,每天工作结束后都要扎堆交流很久,秦恬本来并不热衷于八卦,上辈子就是个同龄人中的奥特曼,可是现在却对此极为感兴趣,因为真是最好的练口语和听力的地方。
“财政部长又和丽丽勾搭在一起了。”
“丽丽前天不是刚和瑟维奇将军来开房过吗?”
“呵呵,将军阁下哪有财政部长有钱啊……”那人又小声道,“听说前阵子的军需拨款,落实到军队只剩下一半呢!”
“什么?!”桑塔婶婶愤怒了,“怎么可以这样,那那些小伙子吃什么?用什么?”
“呵,那些人才不管这些呢,有钱就行,饿死的又不是他们。”
“上帝啊,惩罚这些魔鬼吧。”桑塔婶婶双手合什。
“刚才我整理房间的时候丽丽刚出去,我还听到她诅咒玛丽莲。”
“玛丽莲?那个华沙艺术家剧团的新秀?”
“恩,前天晚上看到她了,可真是个美人啊,刚跟财政副部长搭着呢。”
“哎哎,估计不久后华沙上流社会的新交际花就要换人啦。”
“呵呵,恬,听懂了多少呀?”
猛然被问到,秦恬一愣,迷茫的抬起头苦笑:“你们说的好快,我只能大致明白,具体细节听不出来……”
“给我看看。”凯伦凑过头来,看秦恬手中的笔记本,“咦,这次听到的确实挺多,有进步啊。”
“嘿嘿。”秦恬打了个呵欠,“你们还聊吗?十点了,该睡了吧。”
“是啊,该睡了。”众人互道晚安,纷纷散开。
秦恬回到自己的小阁楼,看着挂在墙上的日历,现在已经是五月十三号了。
她一直在回忆二战的历史,对于这一段历史,因为当初选择学德语二外,那个德语老师要求他们每天做德语演讲,她做过好几次,因为资料好找,大多是说关于二战的和希特勒的。
她清楚地记得,闪击战就在不久后,九月一日。而似乎现在,或者一个多月前,德国已经在制定进攻波兰的计划了……好像叫什么白色计划……
那场战争来的快结束的也快,她不记得有没有很惨烈,此时她无处可去,她完全不记得哥哥信中自己在法国的家,也不知道在中国的家,更不知道怎么过去,只能龟缩在这儿。
而关于这儿的犹太人,她始终没有打听到消息,莉娜的叔叔那天后没再出现,她无处可找,托几个波兰人问,要么就是打听不到,要么就是一脸厌恶的不愿意帮忙。
德国曾经拿帮助犹太人当借口进攻很多国家,殊不知其中有很多国家反犹情结并不比他们少,秦恬无门无路的,只能暗自龟缩在这酒店中。
期间她还认识了不少差不多年龄的年轻人,有几个是兼职的大学生,他们气质良好,长相不差,正适合在酒店大堂中穿着侍者制服在人群中穿梭,有些则是这儿帮工的子女或者长期工,他们比较能吃苦又年轻力壮,平时比较累的活都由他们来做,薪水比较高环境又好,年轻人们闲暇时便聚拢在一起说笑,两个酒店经理是好人,在工作不那么多的时候,对他们的玩笑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秦恬无数次在谈笑一半后突然顿住,然后默然的观察众人欢乐无忧的表情,她并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实在是战争的阴影太大,总让她半夜惊醒,总让她恍如梦中。
她一直有着不安定感,在这无依无靠的地方,在这个注定要做亡国奴的地方,无处可去,也无人可依,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究竟何处是去处?
这时候,波兰甚至都没有飞往美国的飞机,而首先,她不知道怎么飞,其次,让她离开这儿刚刚熟悉的环境再孤身去另一个大陆,她没有这个勇气……
她也曾经抱怨过那个不负责任的哥哥,可是又知道自己的抱怨是多么任性,没有人相信这儿会有战争,他的哥哥在酒店给她打下了扎实的人际基础,在他心中恐怕中国战争结束了他的妹妹依然是绝对安全的。
走一步算一步,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天气渐渐转冷,离秋天也越来越近了,秦恬越来越不安,她无法对周围无忧无虑的人说什么,只能身体力行的节约着食物,平时酒店提供当点心的黑面包粗粮面包都是易保存的东西,她会吃一半,放一半收藏在小巷子里。周围的人都不理解,自然没什么人效仿。
秦恬并不知道战争前自己一个老百姓该准备什么,只是本能的储存着食物,一天又一天的逐渐成了习惯,直到穿上了来时的大衣。
八卦会又一次展开,这一次,不知为什么,汉克叔叔提起了一战。
在他的观念中,那还是世界大战,甚至只是大战,因为欧洲人的骄傲让他们看不到其他地方的战火,汉克叔叔竟然参加过一战,这倒是从未听他讲过。
“那时候我不算参加战争,只能说,我被卷入那场战斗。”汉克叔叔抽了口烟,回忆道,“我那时候是一个餐馆的小伙计,在边境上,那时候很危险,我躲在那儿,军队经过,就把我捎上了,没走多久,我们就遇到了俄国人。”
“哦不!”有人惊呼。
汉克叔叔大笑:“怎么了?没什么啊,我们人多,才半个小时,对方就没声了!”
“你们在哪儿遭遇的?”有个男孩问道,满脸热切。
“卡廷。”
秦恬一怔,她略微回想了一下,确认汉克叔叔说的是卡廷没错,她立刻想起看过的卡廷惨案,那阵子刚好二战六十周年,这种类似的揭露二战秘闻的战事特别多,她有些纠结,卡廷惨案说的好像是二战吧,二战还是一战?
汉克叔叔继续道:“我跟着队伍一直走,一开始什么动静都没有,可突然,我旁边的大哥一把把我按在地上,紧接着我身边就躺了一具尸体,是在我身边的另一个战士,他没躲过去。那是可耻的偷袭,我们什么都没干,已经倒下了一片的人。”
年代的久远让汉克叔叔的叙述有了些许淡定和沧桑的味道,但是其中的内容依然让人轻松不起来,他吐着烟圈望着厨房雪白的墙壁,不知在想什么。
所有人围成一圈抬头看着他,在期盼,但又怕他说下去,因为在场大多数的,都是波兰人。
“树林里,俄国鬼子穿了他们那难看的脏兮兮的军装,我们看不到他们,只好躲起来,队伍里有一百多个人,指挥官,那个大胡子大声的喊着什么,我完全听不清楚,子弹一颗颗的从耳边射过来,那么嗖的一声,你想象不到,就好像一个个死神从你身边飞过,它们想尽办法要你的命,我躲在树后,一动都不敢动。”
“你受伤了吗?”一个女孩问道。
汉克叔叔摇摇头:“我才十几岁,没有枪,也没有经过训练,当然不敢探头,倒是那个救我的大哥,一探头,脑子就被打了个对穿,血浆混着血液,全喷在我脸上。”
所有人条件反射的想象,然后都绿了脸。
桑塔婶婶粗声道:“汉克!别说那么恶心的东西,等会还有重要的晚宴要准备呢。”
“呵呵,好……”汉克叔叔做了个鬼脸,继续道,“现在我说的轻松,可是,战争啊……”他叹口气,“刚才这个人还跟你说话,下一秒他就死了,而刚刚集结的队伍,五六个人,还没背上枪,一颗炮弹下来,轰!就只剩下了一个坑,里面,鲜血,碎肉,内脏和泥土,你无法相信上一秒这儿还站了这么多人。”
“我躲在树后面,却一直都没有昏过去,我几乎是清醒的看完这一切,然后,然后我在一个小镇离开了队伍……本来我想加入他们,该死的俄国人……可是,我终究没敢,那时候的我,太年轻,只拿过盘子……”
“别内疚,汉克,遇到那样的情况,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有人安慰道。
秦恬抬头,看到桑塔婶婶的表情不怎么好看,忽然想起,她有一个在波德边境枪骑兵团的儿子,顿时有些揪心的感觉,似乎战争,快来了吧。
汉克叔叔屡次提到俄国人,倒让她想起历史书上提过的苏德互不侵犯条约,老师说那个条约已经侧面反映了德国欲侵犯波兰的野心,而且就在不久以后,九月的样子,二战爆发了。
而此时,已经八月二十五日。
条约已经签订,波兰毫无知觉,两个大国秘密签订了那个叵测条约,它正在两个恶棍的地图上被划分。
心慌一阵阵汹涌,秦恬伸手搂住了桑塔婶婶的脖子轻声道:“婶婶,让萨特哥哥回来吧。”
“这种时候,怎么能退呢?”桑塔婶婶笑了,“现在哪有战争啊。”
秦恬被桑塔婶婶搂着,面无表情,她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面目面对这些,毫无知觉的波兰人。
九月初德国就来了,离战争开始,还不到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