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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豫州
青叶镇的烟花,一连放了三日。
烟花灭了,人也该离开了。
过了几天安逸日子,人都懒了,胡玉娘与岳番日日纠在一块儿出门撒欢,有时候带着小阿宁出去,有时候不带,有时候回来的时候一身泥浆,有时候拿着一小碟儿葱油饼子。
真定大长公主皆缄默允许,长亭却明白这是她的忍耐与即将摆脱她眼中口里“庶民”的如释重负,长亭心里明白却装作什么也不晓得。
过了正月就该启行了,青叶镇的乡亲们与将士们全部出动,将封路的大雪都疏通到了河里和井里。过了二月二龙抬头,二月初五,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出了青叶镇,高乡绅备下两车厚礼,说是田庄里头的农户自家打的野味、酿的果酒、还有几条老乡凑出来的腊肉坨坨,诚如高乡绅所说“礼轻情意重”,真定大长公主未曾推辞,马队后头便又跟了两头骡子。真定大长公主一早打包好了百来柄长刀留在青叶镇,高乡绅瞬时感激涕零——这年头,庶民农户家里头都没多少利器,有把菜刀好炖肉了不得了,真论起来又有多少庶民吃得上肉的?如今世道不安定,青叶镇就算倚靠豫州,要真有什么事儿,豫州怕是也顾不过来。给银两给吃食都是解近渴,给长刀才叫青叶镇上上下下百来户人好说歹说有了抵抗的力气。
故此来送的人不少,口口声声感怀的都是,陆氏大善之家的恩德。
上了马车,白春已将檀香燃好,满秀将毡毯铺得绒绒的,内厢暖烘烘的亮堂堂的,长宁与胡玉娘在凑近轻声,长亭靠在软枕上听白春念书,未隔许久。车轮往前一滚,轱辘轱辘地向前驶去。
满秀斟茶递给长亭,“…总听人说豫州平成,这回俺。哦,奴可算是能见着实在地儿了。”
“那还得等大约一旬吧,豫州大着呢,咱们进了豫州城再回平成满打满算得十天左右。”长亭手抬了抬,白春念书的声儿浅了下去,“要是路走得通畅,估摸着能快点儿。”
满秀点头,手轻搁在膝上,过了良久,想了想方俯身轻道。“昨儿娥眉姐姐管教的绿翠扯着我说了好长时间的悄悄话…”
长亭微愕,“都说了些什么呢?”
“大长公主前儿接了封信,是幽州发过来的。”满秀耸肩,一字一句努力让自己的官话说得顺溜,“…没走官道。戳是正月十五的日子,一路过来将好近二十天,俺就觉着这信不是走的官道。要快马加鞭,送个信十天就到了…”
长亭大赞,“聪明!”
满秀憨实笑一笑,“绿翠说她没听见是谁寄来的,就隔着窗棂听见大长公主说“活该”再将那信又封回了信封里去。后来俺琢磨既然绿翠都能偷偷透信给俺。那娥眉姐姐也应当没啥顾忌的,就又趴上去问娥眉姐姐。这才听明白,那信是幽州的姜郡君写来的,幽州刺史一死,那位掌城的大人把幽州刺史的故旧杀的杀,关的关。姜郡君带着儿女逃了出来。顺道就把信寄到了豫州…”
再傻的人都不可能自投罗网。
姜氏那信铁定是寄给陆纷的,寄来的时候,秦相雍还没把账册子昭告天下,姜氏便以为抓了根稻草要逼陆纷就范——至少要把她和周通令儿女的命保住。
哪知信被真定大长公主截胡了,账本也被赵暨提早拿到了秦相雍面前。
姜氏盘算彻底落空。等待她的是无边无际的逃亡。
就像当日的她与阿宁。
姜氏可怜吗?姜氏尚未懂事的稚女和尚不能担当起责任的长子可怜吗?
不可怜。
成王败寇。
他们要陆绰一家死得透彻,如今不过是原样奉还罢了。
至少,陆家还没有派遣人手去追击,已经仁至义尽了,等等…
“娥眉提到了将士里有人员调动没有?”
长亭偏头问询。
满秀蹙眉想了又想,确定地点头,“有,娥眉姐姐特意交待了,‘一路过去怕遇贼匪暴徒,若姑娘有要紧事能不调动兵马就忍下一忍,大长公主才调遣了百来名将士出城去…’”
长亭笑起来。
她高估了真定大长公主的“善良”,同时也低估了“不留后患”这四个字带给世人的影响。
满秀沉下心来想,云里雾里地搞不太明白,手叠了叠,埋头问道,“娥眉姐姐肯将这一长串事说给俺听,自然是希望俺说给姑娘听。娥眉姐姐是大长公主身边的人,那是不是也代表是大长公主希望姑娘也晓得这些事儿?”
“孺子可教。”长亭赞赏点头。
满秀再蹙眉,“那大长公主为啥想让姑娘知道…还有,为甚不和姑娘锣对锣,鼓敲鼓地说…中间蹿了一道,不容易出茬子?”
长亭笑着默了一会儿,“这就是士族习以为常的教导。”
既是教导她,也在调-教她身边的人。
如果满秀迷迷糊糊答几句就将此事囫囵过了,那自然就没有今日这码子事儿了,长亭自然也不会知道真定大长公主对姜氏的追击,或许真定大长公主会挑一个好时辰将此事揭开,顺道以满秀个性木愣,不适合近身服侍的理由把其他的人,其他和陆家,和她更亲近的人调上来,难道不顺理成章?
要到平成了,对白春、对满秀,甚至与长亭,都是一个全新的陌生的生活。
“在教导我们要谨慎。”
长亭轻抬眸,认真地教满秀,“到了大宅,我出不去小院,可是你可以。我出不了二门,可是你可以。你就是我的眼睛和耳朵,必要的时候,你还是我的嘴巴。论心机,我们玩不过浸淫内宅几十年的那些女人,可我们趋利避害的本性和相互信任的本心是她们望尘莫及的。”
满秀面色慢慢郑重起来。
这又是极长的一段路。
以前是走在归途上,如今…
如今算什么,长亭也说不清楚。
至历城,落榻驿馆。不过再翻一座山就到了光景,真定大长公主偏偏下令全都安顿下来,看架势是在等人,蒙拓折转两次。先托岳番和玉娘说,玉娘再来和长亭咬耳朵,“八成是在等小秦将军回来,石家的人先寄了信来,估摸是和阿拓透了点底儿。”
去冀州明面上是与石猛会面,暗地里却是看探陆长英的小秦将军!
长亭陡然一激!
哥哥究竟醒了没!?
蒙拓告知从京都而来的秦相雍的信笺,真定大长公主一直未曾同长亭谈及,她心里清楚,等到谈及那封信,就是真定大长公主做出选择的时候。
要不要保陆纷。以极大的牺牲为前提?!
这段时日,真定大长公主不好熬。
离平成越近,长亭心里头反倒越平静。如果真定大长公主过不去那道坎儿,无非就是将她草草嫁人或是投进庙里当姑子或是栽一个疯魔病给她,她笃定真定大长公主不会要了她的命。只要命不掉,就还没走到绝路。
她还有哥哥,陆长英在石家很安全,石猛还留着这张底牌要跃龙门呢,等陆长英醒过来了,她的哥哥一定会驾马来救她。
甚至,蒙拓与石家也不可能平静地看着她结局悲惨。
她不怕。
她比谁都有底气。
要想在历城停几天。都可以,一行人都在等着小秦将军,和真定大长公主的决定。
历城在山脚,比山上暖乎些,驿馆里便换上了薄窗幔,长亭每一拉开。便可隔着天井遥遥看到蒙拓落脚的后罩楼,坐在窗棂前,看着看着便觉得舒心极了。
在历城留了两日,小秦将军风尘仆仆归来,回来的时候恰逢黄昏暮色。真定大长公主没叫长亭避让,去请玉娘将小长宁抱回房,也默许了蒙拓与岳老三留下。
小秦将军无多赘言,单膝叩地之后,言简意赅直入主题。
“是大郎君!”
长亭清晰看见真定大长公主神色一舒!
“也醒了!”
小秦将军说得极为大声,怕旁人听不见,“在某本欲先行离开的前一晚醒的!石家二爷亲来唤某,某一进屋,只见大郎君半眯着眼靠在床沿上,见是某便抬了抬手臂,叫某…小秦将军…还说‘对不住了’”
铮铮男儿哭是什么场景?
长亭泪眼婆娑地看小秦将军伸手抹眼睛。
跟在陆绰身边的秦将军是他的长兄,故而才会称他为小秦将军!
陆长英才醒过来却还记得第一句话要对为陆家拼死拼活的将领们,说一声,“对不住了”!
长亭双手捂着嘴,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坠,是陆长英的做派,是她哥哥的做派!
小姑娘哭声呜咽,是喜极而泣,蒙拓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儿,脚下缓缓往长亭处挪了挪——他们之间隔了整整一个大堂,就算尽力挪动,也只是近了几步罢了,杯水车薪。
“那怎么阿英没有跟着你回来!?”
真定大长公主急切之中,一针见血。
长亭打了一个响嗝,神容迫切地看向小秦将军。
“小郎君…”小秦将军难得结巴哽咽,“大郎君他如今走不动道儿!”两个女人皆浑身一抖,小秦将军连声补充,“郎中说是因为气郁于脑,又兼体内久无阳气,只消时日,便有八成的机会能好!”
八成!
长英只有八成的机会走得动道儿了!
长亭一时间手足无措,泪眼婆娑一抬眸却在迷蒙之中蒙拓右手向下一摁,示意稍安勿躁。
“郎中口里的八成,多半都是十拿九稳。”
蒙拓突兀出声,“恭贺大长公主,嫡长孙完好无损地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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