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出城(上)

董无渊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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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一章 出城(上)

    果真如岳老三所言,至第二日晌午后,就离向南边出城的城门口很近了。

    路变得越来越窄,车厢外喧杂的人声越抵越近,一列人马走走停停,越走越艰难,四下喧嚣得就像身处在戏台下头,左边是锣,右边是鼓,什么声音都杂在一块儿,吆喝声、怒斥声、推搡声、还有其他磕磕绊绊发出的声音,长亭听不懂方言,轻抿了抿唇,手里头将衣角揪得紧紧的。

    阿宁抱着软枕卧在胡玉娘腿上昏昏欲睡,胡玉娘几欲张口说话,可忍了忍,最终也没说出句话来。

    顺利出城,便是跨过了火坑,虽看不清前路在何处,可到底过了一关算一关。

    若出不了..

    长亭赶紧摇摇头,没有出不了,什么都做了,什么都备好了,福顺号的账册子、顺道运送的样货、磨得极光的算盘、生意人戴惯了的扳指和貔貅挂件...什么都预备得很妥帖了,除非周通令要在御使眼皮子底下使怪,否则他是不会敢贸贸然封城,得罪来往出行的几大商号,让御使起疑的。

    马车越往前行,长亭心尖便揪得越紧。

    周通令不是傻子,他自然能想到还会有谁知道陆绰身亡的消息,自然也能够明白她们如今的处境!

    如果,周通令要打着缉拿迫害平成陆家长房凶手的幌子,暗里是为了彻底搜寻她与长宁,而突然封城闭地,再不许来往通行了呢?如果周通令连御使的三分薄面都不放在眼里,执意要扣押适龄的有可能的姑娘家呢?如果周通令不按常理出牌,会打这一行人一个措手不及呢?

    如果,如果,如果...

    长亭脑子乱得像浆糊一样,踏出一步是风险,蹲守内城也是风险。就像双脚悬在火盆上,跨与不跨,选择不同,自然带来的结果也不同。临近城门口。长亭心里头后悔的意味渐渐浓烈起来,如果当时蒙拓来询问她的意见时,她告诉他们或许过两天走会更好,是不是如今就会放轻松很多?此间念头一出,长亭愣了一愣之后,咬咬唇,再摇了摇头,没什么好后悔的!如果她们现在在李宅没有出来,恐怕她心里头会很惶恐,会更后悔没有当机立断选择出城!

    世间有很多事都是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选都选了,有什么好后悔的!

    长亭手握成拳。

    马车摇摇晃晃地停了,人声却并未就此消弭,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有男声陡起再如断线坠地风筝似的猛然向低直至无声。

    内厢谁也不出声。满秀战战兢兢地奉了三盏茶来,支着耳朵听外头的声儿,越听越心惊,浑身如抖筛,语声哽咽带着哭腔,“...若是等局势没这样严厉的时候走多好啦,非得赶这么个落运的差时候来。又不是吃屎。咋还非得挑尖尖儿的吃哦...”

    胡玉娘“噗”地没忍住,当即笑出声。

    长亭脸上一僵,看了眼正睡得香的长宁,悄声道,“往后在二姑娘跟前,甭说这些话...”再想了想。“幽州土话也少说些,会说官话就尽量说官话,等会若有兵士来挑帘帐,能不出声就不出声,若问到你了就用官话回。”

    满秀眼眶发红地重重点了点头。

    长亭叹了口气。心里头再过了一遍,正欲再开口,却闻车厢外有人急促的脚步声,当即面色刷白地屏气凝神,眼神直勾勾地看向静静坠下的幔帐。

    “叩叩叩”三声,紧跟着就响起了很稳重低沉的男声。

    “马上要过城门了,在咱们前头还有三队人马。如今约是上头的指令下来了,守城的兵士行举间都很规矩。特殊时期,在我们之前也有搜身的惯例,都是牵到内厢由婆子老妪进行。若咱们实在避不开,只有委屈姑娘了。”

    是蒙拓的声音。

    长亭赶紧靠到车窗旁,连声问道,“可打探到在我们之前,都有哪些人被扣下了?是谁在坐镇城门?幽州的人,还是建康来的人?周通令在不在?来往的商号列队数量可多?都有哪些?”

    每一个问都恰好搔到了痒处。

    幸好陆家的两个姑娘都不是只知道哭哭啼啼的士族女。

    蒙拓暗舒一口气,言简意赅沉声回应道,“扣下的多是形迹可疑,说不出从何处来往何处去的庶民,也有几队拿不出商贩证明的商号马队,过往人马被扣下的十中有三。应当是幽州的官吏与京都来的御使一道坐镇城门,并未拿到周通令的消息,某私心揣测,周通令应当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会将时间耗在这里。幽州乃贯通南北之地,来往商号颇多,甚至举家迁徙的也不少,我们一行人的踪迹十分正常。”

    更重要的事?

    是去下大力遮掩陆绰身亡时,他遗留下的蛛丝马迹吧?

    长亭大松一口气,侧过身去,轻轻撩开幔帐,从轻掀起的那道缝隙里望出去,正好瞅见蒙拓半侧的脸,高鼻深目,薄唇紧抿,目光沉凝,却如千丈之海瞧不见底,看不着真相。

    “多谢蒙大人。”

    长亭轻声道。

    这些时日,好像她说的最多的词儿,便是谢谢。

    谢谢世间的好意与恩德。

    城墙脚下,人烟嘈杂。

    小姑娘声线放得很缓,从繁冗而庸俗的尘世中种种声音里穿插,渐渐其他的声音都沉了下来,只有长亭的声音还在耳畔犹存。

    蒙拓眼神微抬,轻动了动喉头,目光看向别处,点了点头,沉声道,“谈不上谢与不谢,职责所在,不能不从命。”

    长亭抿嘴一笑。

    又是这句。

    职责却没告诉他要为别人出头,职责也没告诉他应当尊重她们的意见,职责也没告诉他,需要顾忌她们正在守孝,需要一进城就去看大夫,职责更没告诉他,他应该在大势之下特意上前来笨拙地安慰。

    可他还是做了,沉默地、周全地、不着痕迹地、很有分寸地全部都做了。

    如今却以职责所在来推脱。

    长亭一笑嘴角边的小梨涡就被带了出来,小姑娘轻颔首,柔声顺着蒙拓的话向下说,“那就多谢您肩上背负的职责了。”

    蒙拓再见身形侧了侧,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两声,手在袖兜掂了掂岳番送过来的用素绢帕子保住的,又像香囊又像布兜子的东西,嗓子眼痒痒的,微不可见地抖了抖肩,将手里头的帕子握得有些紧,沉吟着想了又想,眼看着前方的车队已滚啊滚,滚出了城门,岳老三正欲扬起马鞭赶紧跟上。

    蒙拓再想了想,背过身去,沉下语调略带踟蹰开口,“不用怕。”

    三个字一落地,少年偏过头绞尽脑汁地又想了想,再重复一遍,“不用怕。”

    有的人说的话,莫名其妙的就让人感觉很妥帖。

    长亭素指微翘,将幔帐再掀开一角,静静地看着蒙拓的背影,语声郑重却放得很轻地回应他,“我不怕。”

    天大地大,不过一个死字。

    竭尽所能,她努力过了,她努力地想活下去,她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她没有一步走错了,她走得胆战心惊却步步为营。

    只要努力过了,只要不绝望,就还有希望,就没有对不起谁。

    人做九分,天定一分,他们已经将事情都做完了,如今全靠天意了。

    败了,她便搂着阿宁去见父亲、母亲与符氏、陈妪。

    赢了,她就代替他们活下去。

    无论结局如何,她都没有输。

    又谈何怕?

    长亭单手将幔帐一把放下,如此,便没有看见蒙拓脚下一滞之后,转身回望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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