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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有令出征北伐,拨云见日赖瑾涅槃
中秋已过,天气瞬间转凉。早起晚间的风刮的寒浸浸的,秋叶也被染了一层枯黄,就连人的衣裳都换成夹得了。天高云淡,北雁南飞,端是秋风萧瑟之景象。
转过月来又是贾敬的寿辰。是日一早,贾珍先将家中的稀奇果品装了*捧盒吩咐贾蓉送到庙上去。自己则率领合家男丁女眷都朝上行了礼。再晚些的时候,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宝玉等荣府这边儿的人也都跟着来了。赖瑾自然也是一道儿过来。尤氏打量着没有老太太的身影,不免略有遗憾的询问几句。
王熙凤立刻指着贾宝玉和赖瑾两个笑道:“老太太原是想过来的。结果昨儿晚上他们吃桃,老太太看了眼馋不免也吃了大半个。今早五更的时候便折腾开了。这会子刚略好一些,精神头竟实在不足,便也不过来了。”
众人这才释怀。贾珍开口笑道:“我想着老太太最爱热闹的一个人,今日不来,必有缘故。既这么着,也就是了。”
说说笑笑一会子,王夫人不免提到了贾蓉之妻秦氏的病症。尤氏说了好一通含糊不清的往日大夫诊病时候的话,最后方笑道:“昨日冯紫英荐了他从学过的一个先生,医道很好,目下开了一个方子,吃了一剂药,倒也有些见效。”
众人听罢,方才松了口气似的说道:“这就好了。这么年纪轻轻的,倘或因这件事儿有了什么事故,岂不叫人可惜?”
贾宝玉心中一动,开口问道:“这冯紫英举荐的先生,可是一个姓张名友士的?”
尤氏略微诧异的应道:“正是他,怎么宝兄弟也认得他?”
顿了顿,又自言自语的说道:“是了。你们两个向来同冯紫英交好。他这先生此番上京又是住在冯府,你们认得也属平常。”
贾宝玉摇头笑道:“我同这位张先生倒是不怎么熟悉。但这位先生倒是对瑾弟弟推崇备至,引为知己。”
此言一出,众人不免将视线转到了赖瑾的身上。赖瑾轻声笑道:“张先生是个学识渊博,风趣雅致的人。难得又精通医理,我也不过是闲暇时间登门拜访请求赐教罢了。有何德何能让先生推崇备至。”
贾宝玉接口笑道:“瑾弟弟何必妄自菲薄。单只你小小年纪高中科举一项,我瞧着那张先生就叹服的了不得。更何况你同他探讨医理的时候,你所说的一些暇时保养的方子,我瞧着张先生深以为然。”
瞧见众人眼眸越发晶亮,贾宝玉开口笑道:“不过是这几日闲来无事多看了几本医书,又得知张先生精通医理,讨教一二罢了。想着若果真有成效,次后也可以孝敬府上的老太太和太太们。”
邢夫人、王夫人闻言,少不得开口笑道:“瑾儿有心了。”
王熙凤顺口说道:“那瑾弟弟研习这几日,可有什么见效?不如也给蓉儿媳妇开个疗养的方子,我们且试试?”
赖瑾摇头说道:“我不过是赵括之类的纸上谈兵罢了。怎么敢拿蓉儿媳妇开刀。更何况张先生已经亲下了方子,只要照方吃药,以后定会好的。”
众人闻言,也都纷纷响应了一回。王熙凤便说要去瞧瞧秦氏。众人都知道这妯娌两个平日交好,自然也没有拦阻的。贾宝玉倒也撺掇着要一起去,还想拽着赖瑾。赖瑾哪肯去侄儿媳妇的房间探视病患,随意找个借口推脱过去,贾宝玉无法子,只得径自跟了凤姐儿去看秦氏不提。
这厢赖瑾跟着尤氏等人往会芳园吃酒听戏,台子上歌欺裂石,生旦净丑粉墨登场,锣鼓喊叫之声远闻巷外。赖瑾听了一会子,只觉得闹哄哄的吵得头疼,遂起身避了出来。随意在园中闲逛欣赏。但见黄花满地,白柳横坡。疏林如画,西风乍紧。呜呜咽咽的丝竹之声穿林度柳幽幽而来,倍添韵致。赖瑾顺着脚下鹅卵石铺就的羊肠小径直走入后花园,但见天高云淡,心胸也越发开阔。猛然间瞧见一身紫色长袍的贾瑞在假山后头躲躲藏藏的,不免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开口问道:“干什么呢?”
贾瑞冷不防的被吓了一跳。转过身来见是赖瑾,他因早年私塾的事儿,对赖瑾颇为忌讳,当即开口赔笑道:“原来是瑾小爷,几日不见,瑾小爷身上可好?”
赖瑾想到原著中贾瑞得罪了王熙凤最后被治死的情节,皱眉说道:“你好好的不在席上吃酒听戏,跑到后花园子鬼鬼祟祟的?”
贾瑞脸色一白,旋即支支吾吾的说道:“席上太吵了,我不过想出来散淡散淡,就碰见瑾小爷了。”
赖瑾叹息一声,跟贾瑞说道:“那你如今可散淡完了,同我一块儿去席上坐坐吧!”
贾瑞迟疑半晌,但见赖瑾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那眼神清冷的仿佛直入他的内心,不由得越发心虚,讪讪说道:“如此甚好。请容我给小爷带路。”
赖瑾心下略松,只以为此番救了贾瑞一命,倒也算是造了七级浮屠。一番自得不必细说,之后便也撂开手不提。
且说自贾敬寿诞之后,赖瑾又恢复了从前卯时起,亥时卧,每日抽出两个时辰练习骑射弓马外就苦读诗书,研习时文的枯燥生活。十月初的时候圣上下诏命神武将军冯唐率三万铁骑出征西北,锐击北蛮。命振威将军冯汉率领两万兵马直入北蛮境内游击作战,力图最大限度的溃败北蛮军队的有生力量,以其子冯少楠为副手。拜都指挥使王广义为镇北将军,出兵至西北边塞,以作声援。三道诏下,朝野瞬时激荡变幻,近十万大军粮草齐备,出军北伐。乾元帝以登基以来从未有过的果毅坚决并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定下了此番战事。
十月中旬大军北上,在西鼓楼广场上誓师的时候,赖瑾、贾宝玉和薛蟠三个也骑马相送去了。但见旌旗猎猎,刀兵森芒,十万雄狮,壮志凌云。冯紫英、卫若兰、韩琦、陈也俊几个全部留在军中,盔甲加身,手握长枪,骑在神骏的枣红马上,越发衬出少年英武,雄姿勃发。
赖瑾等人在外围静静看着,看着这群年轻力壮的战士们在上位者的鼓动下变得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血战沙场,封狼居胥,看着广场之外的人群中,有年迈的父母低头摸着眼泪,也有看热闹的闲散人拍手叫好,使劲儿的呱噪。众位将士们齐声呐喊着:“犯我大汉天威者,虽远必诛之”。然后滴血入酒,大口饮尽,又将手上的碗摔得粉碎,一个个昂首挺胸,手持刀枪向着遥远的西北战场进发。
也许他们会因功封赏,也许他们会就此消亡。没有人能预见未来究竟如何,多数人所能做的唯有在原地静静等待,张望着远方,希望自己所在意的人能够平安归来。哪怕他们没有功成名就,哪怕他们灰头土脸,只要他们平安归来。
细碎的呜咽声在吵闹的广场上响起,年迈的父母们茫然而期盼的面容在眼前晃动。这些个平凡的老百姓们从来没有太多的想法,甚至他们根本不懂得何为国仇家恨,因为无论哪一位统治者上台,对待他们的都是轻视、奴役、压迫,区别只在于多多少少而已。
然而他们却是上位者意志执行的最直接的体验者。无论是打仗徭役,还是最新政策的施行。上位者们永远高高在上操控一切,然后对立的双方绞尽脑汁钻对方的空子,然后最倒霉的老百姓们就变成了最直接的受害者。哪怕他们由始至终,根本不明白上位者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
所以有诗人云: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赖瑾默默的叹息一声。然后转身归家,继续拿起书本读书。
冯紫英有一句话说的对,好男儿自该封狼居胥,建功立业,扬我声威,震慑天下。古代圣贤也曾说过“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可是他现在做的却远远不够,无论是年少举人,还是高中进士,赖瑾目下所做的一切,对这个看似古老,实则有血有肉的国家没有一点儿用处。
在从前的时候,赖瑾一直觉得重生一世,依旧同前尘一般没有什么变化。他依托着父母,依托着家人,心安理得的享受着目下所拥有的一切。无论是锦衣玉食,还是悉心教导,赖瑾将这一切看成理所当然。他甚至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松散和闲惬,他以能做一个整日间无所事事,拈花弄草的纨绔衙内为奋斗目标,他将所有的一切拼搏努力都寄托在他的爹爹,他的爷爷奶奶甚至是他的太祖母身上。对于世事变幻他能帮把手就帮一把,若嫌麻烦他就冷眼旁观。
他每日间所闻所见,这个古老而繁华的世界是如此真实又如此虚幻,他一直用一种旁观者的态度参与着真实的生活,却从未想过凭借自己的努力自己的奋斗去改变什么。
他就这么得过且过的享受着,就这么循序渐进的走在所有人给他安排的道路上,没想过挣扎,也没想过奋斗,只这般按部就班的活着,形同槁木。
然而今日,他却在烈风袭袭,战鼓声声中悄然转醒。只因他不希望有一天世事变迁,尘埃落定。他依旧如今天一般,只能被动的等待着,只能无助的期盼着。期盼自己的家人自己的兄弟自己的亲朋好友自己努力奋斗,从既定的厄运中摆脱出来。而他自己却只能无力的冷眼旁观。他从今开始,总要做些什么,才好在未来的角逐中,尽更大努力去保护他所在乎的人。
赖瑾的悄然转变没有人留意到。大抵是因为他依旧如从前那般刻苦研习,沉默温润,体贴妥当,闲暇时也从不忘摆弄花草,教养幼弟。每十天往扬州寄去一封家书策论。所以大家都没有关注到一个少年从幼稚走向成熟的转变。而唯一能够有此契机察觉此事的赖尚荣又纠缠于江南官场各脉势力的残酷角逐之中,也放松了对自己大儿子的教导。
于是时间就这么静悄悄的流逝着,转眼瑞雪纷飞,花红柳绿,秋叶静美,春寒料峭。
已到了三年一度的春闱会试。
年十三岁的少年身长玉立,温柔缱绻。仿佛是一副最精致唯美的泼墨山水画,即使就这么静静的站在喧嚣吵闹的考场中,也有一股子岁月静好,淡然悠远的韵致。仿佛是最上等的美玉一般,虽不是那等极目绚丽的光彩,但那玉质莹润的含蓄美感,也叫人看得错不开眼。
因常年练习骑射而起了薄薄茧子的手漫不经心地提着沉重的考箱,十指纤细修长,在日光的照耀下反射出莹润白皙的光芒。少年眉眼精致,气质柔和,因常年练武而锤炼的坚韧意志力化作一股坚定气息凝聚在少年的眼眸之中,让少年的眼睛越发清亮透彻。此刻这澄澈若秋水的眼眸隐带笑意,看着面前有些发愣的侍卫笑道:“劳烦侍卫小哥儿。”
那青年侍卫猛地回过神来,略微尴尬的红了脸面说道:“按照考场的规定,须得检查你的衣冠鞋袜,考箱内所携带一切考具,甚至取暖用的银碳,糕点……”
赖瑾颔首笑道:“小生明白。”
青年侍卫看着赖瑾浅笑不语,暗自吞了吞口水,上前一步。只觉得一股子沁人心脾的宁谧柔和气息将自己包围,青年侍卫的脸颊越发通红,直心猿意马的草草检查一二,便挥手说道:“进去吧。”
赖瑾含笑冲这侍卫道了辛苦,这才提着考箱悠然走入考场。
他的一举一动都流露出一股子旁人没有的雍容闲惬,从容不迫。因此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淹没在考生当中,青年侍卫才黯然叹息一声,失魂落魄的转过头来。
他从未见过这样精致温润的人呢!
赖瑾站在座次榜前找到了自己的座位,便提着考箱从容去找。路过的举子们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赖瑾俱都笑意盈盈的颔首示意,直至到了自己的座位。细细打量一番,无论是采光高度等都很不错,赖瑾更为满意的勾了勾唇角。刹那间显露出的风华叫人情不自禁的看过来。
赖瑾提着考箱慢条斯理的走入号子,先是拿着早就预备好的抹布将里头细细擦拭一遍,然后开启考箱,取出笔墨砚台放在桌案上。然后将暖炉抽出来放入银丝碳,烧了一壶山泉水,泡了一杯菊花茶。清净淡雅的香气弥漫在考场之中,引来众人纷纷侧目。
赖瑾举着杯子淡然笑道:“菊花茶清热去火,亦有明目提神的功效。要来一杯吗?”
临号的举子有些赧然的红了脸面,说不清什么思绪的举起自己的陶瓷茶碗,开口谢道:“多谢兄台。”
赖瑾微微一笑,到了一杯花茶递给那举子。那举子低头看着热水中徐徐绽放的花苞,袅袅热气氤氲而生,心里的烦躁紧张竟也去了大半。于是真心笑道:“多谢兄台,我这下算是好多了。”
赖瑾含笑道不必,那举子又问道:“我是山东临淄人,姓赵名岑字长今。是乾元元年的举子,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赖瑾微微笑道:“我是京城人士。姓赖名瑾,目下还未有字。也是乾元元年的举子。”
赵岑觉得赖瑾这名字有些耳熟,细细想了一回,悚然说道:“你便是传言中我朝年纪最小的举子赖瑾赖小三儿?”
赖瑾哑然失笑,摇头说道:“除我之外,京都再无别的赖瑾了。”
赵岑只觉得不可思议,不免又打量一回,只觉得赖瑾除了身量较之寻常男子略单薄之外,无论是气度风韵都不像是十三岁的孩童。不免摇头叹道:“今日可见什么叫神童了。”
赖瑾摇头笑道:“赵兄谬赞矣。”
说话间,巡考的侍卫们渐渐走了过来。赖瑾立刻闭口不谈。此届的考官们也鱼贯而入,长篇大论的说了些考场纪律之后,立刻分发考卷。
二月春风似剪刀,大抵是说春寒料峭,寒风刺骨。赖瑾端坐于考场内,身边的炭炉里烧着上等的银丝碳,炉上的沸水中住着菊花花苞,袅袅的微香弥漫扩散,就连周围的人都觉得精神一震,思虑越发清明起来。
几个考官似笑非笑的走过来,站了片刻,转身回去,口里还不断说道:“倒是挺会享受的。”
“长的倒也真好……”
“不知学问怎么样。单只凭他这副相貌,倘或过了会试,殿试面圣之后,一个探花郎也是少不得的……只不知是谁家儿郎?。”
“听说是京都赖家的……他父亲正是前科的探花赖尚荣,恍惚和前前科的探花林如海也有些关系……”
“如此说来,倒是一家子探花了。”
赖瑾耳边听着考官们的细碎八卦,莞尔一笑,将面前的考题慢慢展开。题目有三道,全部是四书里面的。为首的一道乃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这句话出自《孟子》的《尽心章句下》。举凡进过学的书生便耳熟能详,并不是什么生僻的考题。意思是说在这世间百姓是最重要的,因为只有百姓多了,才会需要国家,而只有一个国家建成了,才需要选出一个君主来治理国家。因此人民为本,君主为末,君主治国应当以民为本,休养生息,使民富裕。因为只有人民富裕了,国家才能富强。军队才能强盛,朝廷才有能力威加四海,泽披天下。
这句话从表面来看说得很对,可是在这种封建集权达到顶峰,君主甚至被誉为天子的情况下,你要认真相信这句话,你就输了。
比方说前朝有个很有名的大臣名叫于谦的,就是因为相信这句话,反而把自己折腾死了。
因此这种话也就是随便说说,随意听听,万万不能当真的。
至少,你心里也得明白,民为贵,君更贵,社稷可次之。因为你只有把君主糊弄好了,他才肯给你机会,让你去泽披百姓。
赖瑾思及此处,微微一笑,将草纸展开,沾墨挥笔,开始答题……
转眼九天过去,会试已毕。依旧神清气爽的赖瑾提着考箱跟着人群慢悠悠的走出了考场。彼时赖家的小厮车马依旧在贡院外头等着,瞧见赖瑾的身影,立刻迎上前来,伸手接过赖瑾手中的考箱,被考箱的重量坠的情不自禁弯下腰身的小子暗暗咋舌,心里暗道:“这么重的箱子,亏的少爷拿的这般轻巧。”
赖瑾眼眸微转,仿佛看出了那小厮心中所想,不免开口向一旁站着的书童赖安说道:“那箱子略有些重,你帮他抬上马车。”
赖安看够了笑话,这才乐呵呵的应了一声,走上前来,帮那小子将考箱抬上了马车。赖瑾微微一笑。撩起衣摆就要上车,陡然听到身后有人叫道:“瑾贤弟慢步。”
赖瑾回头,瞧见脚步略微急促的赵岑,他身旁还跟着几个同样来参加会试的举子,年少的约二十一二岁,年长的约三十五六岁,俱都是书生风流,意气风发。赖瑾展颜笑道:“原来是赵兄,此番会试,不知赵兄考的如何?”
“还好,还好。”赵岑说毕,又给赖瑾介绍道:“这几位都是我的同乡好友,王洞芝,张显,周若斌。俱都是此番参加会试的举子。”
赖瑾拱手作揖,与众人一一见过。举手投足间,露出一截皓白若羊脂玉的腕子,修长匀称,衬着竹青色的书生长衫,袖袍飞扬之间,一股子掩不住的水墨风流氤氲而出。
众人看的越发赞叹。这样的风流人物,先别说是否声名在外,只但看这副精致皮相,众人也是愿意亲近的。
赵岑看出众人心思,不免心中一动,开口邀请道:“十年寒窗,好容易过了会试,总算能清闲一二。如今天色正好,春光如许,正是踏青郊游的好时候。不知瑾贤弟意下如何?”
赖瑾不过略微沉吟片刻,瞧见人群中也走过来的几个身影,颔首说道:“多谢赵兄之美意,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赵岑听见赖瑾应下来,心中越发高兴,立刻说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我们相约明日,在城外十里亭相聚何如?”
一句话未尽,陡然听到身后有人问道:“去哪儿,不妨也带我们两个。”
赵岑回头,但见两个二十六七岁的弱冠青年站在身后,风度翩翩,君子如玉。不免开口问道:“敢问两位兄台是?”
陆子明哈哈朗笑,开口说道:“我是陆子明,他是秦牧,与瑾儿乃是同窗好友。敢问兄台是?”
赵岑立刻说道:“在下山东赵岑,见过两位兄台。”
于是众人相互厮见,约定了明日郊外踏青之后,各自散了不提。
陆子明拽着赖瑾的胳膊开口笑道:“总算是熬过了会试,不如大家去一品堂吃顿好的再说?”
赖瑾摇头笑道:“我如今只觉得身上疲乏,只想回家沐浴梳洗一番,哪里还有子明兄的好兴致。”
听赖瑾这么一说,陆子明和秦牧两个也觉得身上粘腻汗渍,难受的紧。立刻放开赖瑾的手笑道:“既如此,我们也该回家休息休息,明日再去城郊一道儿散淡也就是了。”
众人又说笑着闲话两句,也都散了家去不提,
且说赖瑾坐着马车归家,进了正堂的时候瞧见赖嬷嬷并赖大几个正在厅上唏嘘感叹,桌上还有几封包好的吊唁银子。不免好奇问道:“这是谁家出事了?”
赖嬷嬷叹息说道:“是塾中贾代儒家的孙子贾瑞,年纪轻轻也不过二十几岁,谁承想一个风寒就这么没了。可怜贾代儒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今竟是一点儿念想都没有了。”
赖瑾听的一愣,脱口问道:“怎么竟死了?”
“还不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赖大轻叹一声,语焉不详的说道:“那二奶奶是何等厉害嚣张的人物,你不招惹她都变着法儿的作践你一回,何况……都是作孽啊!”
赖瑾只听的手脚冰凉,最后叹息一声,开口说道:“好歹也算是同窗一场,哪日送殡,也告诉我一声,我去送送他。”
赖嬷嬷唉声叹气的说道:“你刚过了会试,身上也正虚弱,还是别去了,免得冲撞了你。”
赖瑾勉强笑道:“哪里就这么娇弱了。还是去一趟的好,去一趟尽尽心意罢了。”
赖嬷嬷见赖瑾执意如此,心知他是很重情义的一个人,遂点头应道:“既如此,到了当天我告诉你也就是了。”
赖瑾默然点头,回房沐浴宽衣,然后静静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的。本来出考场的时候竟还觉得有些许疲乏,如今竟全都跑光了。满脑子想的都是贾瑞这个糊涂尿性的东西。浑浑噩噩直到半夜,方才轻叹一声,蒙头睡了。
至次日一早,因与赵岑等人商议妥当了,难免要前去赴会。赖瑾收拾齐整之后,便带着小厮赖安骑马出城了。
彼时阳春二月,杨柳抽枝,新嫩的柳条随风摆动,真是春光如许,天色烂漫,倒是一片好风光。
到了十里亭的时候,赵岑并几个同乡已经在饮酒赋诗了。赖瑾撩起衣摆走上阶矶,冲着几人见礼道:“见过几位兄台。”
话音未落,只听见一阵马蹄声响,秦牧和陆子明两个也都到了。进来便说道:“我和子野原是想去你家找你一起的,岂料到府上的时候你家人说你已经出来了。”
赖瑾开口笑道:“原也没想到你们会去找我,早知道再等片刻了。”
赵岑立刻接口说道:“或早或晚,大家都是要聚在一起的,又有什么相干。你们也太过拘泥了一些。”
一句话说的众人都笑了。略作了片刻,便相约上山。
正值风和日丽,草色新新。漫山遍野的杏花开的最好,叫人不免想起“杏花疏影里”这样的词句。赵岑开口笑道:“这样的好风光,倘或有个会吹笛的再吹上一支曲子,映衬着山花烂漫,春光和煦,那就再美不过了。”
一句未落,陆子明略带期盼的接口说道:“你们不知,当初学习君子六艺的时候,瑾儿就挑了琴和笛两样。那笛子吹的才叫一个好听。真真是个余音绕梁,天音仙乐才配得上。”
众人闻言,纷纷赞道:“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瑾贤弟果然是个风雅至极的人物。”
赖瑾听着众人的赞叹,不知怎么就想起来后世的一部电视剧,心中略起了两分恶寒,旋即开口说道:“本来是说登山野游,谁还能带笛子出来呢?”
众人听了,倒也深以为然。虽然心中暗自惋惜,口中却都纷纷附和道:“瑾贤弟说的也是。何况这山花烂漫,吟诗作对也是好的。”
于是竞相诵起唐诗宋词中关于杏花儿的诗词来,听的赖瑾暗暗好笑。
众人走走停停,不知何时便到了一方古刹之前。但见茂林深竹,粉墙碧瓦,偶尔响起一两声钟磬之乐,分外幽静。一时众人也觉得有些腿酸脚软,不免开口说道:“既然来了,不如进寺庙中上一炷香,祭拜佛祖也是好的。”
顺便还能歇歇脚。
这寺庙悠远僻静,倒也不像山前头的相国寺,水月庵等香火鼎盛。几个扫地的小沙弥也都腼腆安静,嘴很笨拙的样子。但心肠都好,给众人扫静了石桌和石凳上的浮灰,又给众人打了清凉的井水煮了茶送过来,听见众人道谢的时候还纷纷羞红了脸,摆手摇头的说不必。
一时又回了前门阶矶洒扫,众人纷纷叹道:“世风日下,即便是红尘之外也难掩利禄庸俗。像这样心胸平静的出家人也很少了。”
赖瑾开口说道:“昔陶渊明说心远地自偏,大抵说的都是圣贤之人。可对于普通人来说,便是地远心自安。因远离尘世喧嚣,光怪陆离,他们才能真正静下心来修行罢。”
“阿弥陀佛,施主这话倒是着像了。”众人回头,瞧见一个身穿麻衣僧袍的出尘和尚翩然走来,那和尚眉目俊朗,眼眸清亮,端的好相貌。只可惜头山长了一片癞痢,破了几分宝相庄严。走至跟前,施礼说道:“既是人心不稳,无论路途远近都是不稳。既是人心安宁,自然身处何地都是安宁的。所谓世事引诱,光怪陆离,不过是没能守住本心罢了。”
众人起身见礼,赖瑾微微一笑,也不辩解。那和尚见状,颔首赞道:“虽是这么说,但施主竟是个难得心安之人。既来此处,可想卜一封卦,算算前尘后事?”
赖瑾摇头笑道:“既是前尘,何必去想,既是后事,又何必去算?”
癞头和尚哑然失笑,摇头说道:“施主倒是随遇而安。”
赖瑾淡然笑道:“既来之,则安之。”
癞头和尚叹息一声,再次问道:“施主真地不想算一算吗?”
赖瑾摇头浅笑,开口说道:“我已入此中,便是此中人。既然身陷此,何必忌浮沉。”
当日我没想通的时候,你不说来点化我。如今我注意已定,你也休想胡言乱语扰我心绪。
癞头和尚有些无奈,只得惋惜说道:“既如此,公子好自为之罢了。”
说着,又施一礼,转身去了。
一时间众人听的面面相觑,闹不清赖瑾和癞头和尚打的是什么机锋,不免开口问道:“他适才是什么意思?”
赖瑾摇头笑道:“化外方人向来喜欢含糊弄事,我又怎么晓得他心里在想什么?”
陆子明哑然笑道:“那你还和他云山雾绕的说了这半天话。”
赖瑾答道:“我虽不知他想什么。但我却清楚我自己要做什么。既如此,我又何必怕他会将我绕进去呢?”
众人闻言,深以为然。纷纷笑道:“瑾贤弟这话竟是有些道理的。”
一时喝过了茶水,众人觉得歇息的也差不多了,便起身回转,路过山门口的时候,陆子明从荷包里掏出一锭二十两的银子递给那小沙弥权作香火钱。那小沙弥吓得满脸通红,缩手缩脚的也不肯收。只说自家庙上种了田地,并不需化缘度日。师傅也从不让他们收香火钱。
陆子明和那小沙弥让了半日,也没让小沙弥收下银钱,最后只得悻悻的去了。
赖瑾方才笑道:“这才是真正的出家人。自食其力,修行自身。”
众人纷纷点头。秦牧也开口笑道:“子明你还是将那银钱收回去罢。小师傅如此坚定,你若是再拿银钱引诱他,岂不是侮辱人家了。”
陆子明也展颜笑道:“不错,竟是我着相了。”
于是芥蒂全消,同各位书生们说笑着径直到了山脚下,彼时夕阳渐落,倦鸟归巢,已到了掌灯十分。众人各自拜别之后,一一归家不提。
又过了几日,便是贾瑞发引的日子。同样也是会试放榜的日子。赖瑾只打发了小厮赖安去贡院看榜,自己则一身素装前去吊唁。灵堂之上贾代儒白发苍苍,面容憔悴,身形佝偻,老泪纵横。他的老伴儿陈氏在旁陪着,也哭的跟个泪人似的。合族上下亲朋好友来了泰半,人头攒动挤得灵堂略有些狭小。瞧见赖瑾过来,贾代儒勉强抹了一把脸,吸了吸鼻子,开口说道:“瑾儿也来了。你是这塾中最出息的一个人,倘或瑞儿知道你也来吊唁他了,心里一定欢喜。”
一句话未落,止不住又红了眼眶。昏黄的泪水洒在一张遍布褶皱的脸上,看起来是如此的绝望和深沉。
在赖瑾的印象中贾代儒一直是个风骨极坚的老者。虽然性子当中有些迂腐固执,但绝对是个好人。虽然日常教课之上也有些青白眼,但那也不过是生活所迫。他从五岁进学,一直到十一岁离开私塾,几乎日日都能见到这个年迈苍老的身影。却从未见过他这样的悲恸绝望。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没做过任何一件对不起别人的事情,可是他的儿女死了,如今连孙子都死了……他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了。
想到此处,赖瑾不由得眼眶一热。
对于贾瑞的死,赖瑾虽然略尽过力,但老实说他并未放在心上。盖因他一直瞧不起贾瑞的为人,觉得贾瑞最后名败身死全部都是他自己咎由自取。可是当今日看到风烛残年却绝望恸哭的贾代儒,赖瑾突然埋怨起自己来。
如果当初,他肯稍微放在心上,是不是贾瑞就不会死?是不是老人家就不会如此伤心?
赖瑾深吸了一口气,忍着心中愧疚,开口说道:“先生,节哀——”
视线扫过贾代儒形如槁木的苍老的面容,赖瑾突然觉得喉咙哑了,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因为一切安慰的语言都太过苍白无力,因为逝去的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是老人家的全部心血,是他活着的希望。
贾代儒老眼昏花的看着面前长身玉立的翩翩少年,恍惚间竟看到了自己的孙子贾瑞也进了考场成了举子似的。抬手摸了摸眼睛,刚要开口说什么,陡然听到外头一阵喧嚣吵闹,锣鼓喧天。东府那边的小蓉大爷和小蔷大爷兴高采烈地窜进来,拉着赖瑾的衣袖叫道:“会试放榜了,瑾叔叔高中会试第三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合家大小闻言,略微一愣,旋即簇拥上来纷纷道喜。贾蓉和贾蔷两个笑的没心没肺的,拽着赖瑾的衣袖笑道:“老太太太太和所有老爷们都知道了,正等在荣庆堂里,等着你去叩头呢!”
赖瑾闻言,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但见阴冷肃穆的灵堂中,唯有贾代儒并陈氏守在火盆前木木的站着。瞧见赖瑾转过头来,贾代儒勉强勾了勾嘴角,摆手说道:“会试高中乃是大事儿,府中老太太和爷儿们们还等着你呢,快进府去罢。”
这话一出,众人这才想起今日原是贾瑞发丧的日子。贾蓉和贾蔷两个不知想到了什么,暗自不屑的撇了撇嘴,拽着赖瑾的衣袖说道:“瑾叔叔快跟我们走罢,老太太还在厅上等着呢!”
赖瑾无奈,只得挣开众人上前一步,给贾代儒恭恭敬敬行了礼,又给贾瑞烧纸上香之后,方才转身去了。
迈出大门口的时候,赖瑾又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前来吊唁的人有大半是簇拥着自己准备到荣府里头请赏去的,空空荡荡的灵堂之中,贾代儒和陈氏双双跪在地上往燃烧着的火盆里扔纸钱,飞散的黑灰弥漫在空中,越发衬出两个老者的形单影只。
这是赖瑾有记忆中,第一次清晰的认识到自己相熟的人已经死亡。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逝,除了贾代儒夫妇两个心死如灰之外,甚至没能引起旁人的半点涟漪。而在这个看似繁华如织的残酷世道中,倘或赖瑾继续随波,不做抗争,那么接下来消逝的,也许就是他更为看重的兄弟、家人或者是他自己……
再次转过身来,赖瑾抬头看着依旧清朗无云的天空,暗暗握紧了双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