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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焰坐在后车座上, 斜靠在窗边, 望着外面沉沉的夜。
车内隔音效果好,听不见外面渐大的雨声, 可是天边不时有闪电划过城市的夜空, 粗大、雪亮。
“不回京华碧水苑了。”他望着窗外,忽然对着前方的司机道。
司机一怔“那您要去哪”
成焰茫然沉默一会儿,才低声道“先沿着这条路开吧。”
出去十几公里, 外面的景象就从豪宅区变得荒芜, 司机心里忐忑,可又不敢多话, 只有默默沿着道路往前行驶。
成焰望着车外,浑身像是都没有什么力气。恍惚中,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路口, 正是拐往城乡结合部的那一个。
贫穷与富贵,也不过只有这短短数十分钟的车程。
他忽然开口“您好, 麻烦停一下吧就在这。”
司机吓了一跳,赶紧慢慢靠近了路边“成先生,您要去哪,我把您送到位。这里黑灯瞎火的, 怎么好下车”
成焰打开车门, 外面飘着的雨点瞬间打湿了脸, 他低声道“我朋友住在附近, 没事的。这么晚了, 您也赶紧回家吧。”
司机有心阻拦, 可是成焰淡淡的语气客气而疏远,没有叫人拒绝的余地。
眼看着前面单薄的少年身影在那儿孤零零站着,好像就要消失在黑夜里,司机心里一急,匆匆地从车后拿了一柄黑雨伞,追了上去。
“成先生,您可别淋雨啊夜里黑,要不您先打个电话,叫您朋友来接一下”
成焰怔怔地接过来,昏黄的路灯下,雨点越来越大,被大风吹着,很快就淋湿了小半边身子。
“谢谢啦。”他轻声道,转身向着马路对面走了过去,消失在没有光的地方。
已经是深夜,又是风雨交加,路上没有半个人影。
成焰沿着熟悉的岔路,慢慢前行着。这里是他死之前一直住着的出租房,虽然距离电视台极远,可是胜在有辆公交车正好路过,早上通勤的话,正好赶得上早班车。
当年从医院消失,他独自去了外地躲了一年。
对着那张毁容的脸,对着断过又再植的手指,对着一夜之间蜂拥而至的谩骂和诋毁,才不到二十四的他,也曾经像是行尸走肉一样,心灰意冷。
更何况,身上还有一笔巨额的商家违约款呢
因为他个人的原因,导致一堆大大小小的代言商家损失惨重,公司焦头烂额,可是杀了他,他也没有办法赔出来,除了做一个可耻的逃兵以外,他别无他法。
浮浮沉沉的日子,一个个不眠的夜晚,他本以为自己就会这样,在这外地没人认识的地方烂成一团泥,可还是有一个小小的意外唤醒了他。
窝在小旅馆里,在一个失眠了整夜后的清晨,他闯进了街对面的网吧。
那个时候,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很想看看,一年过去了,是不是他毁容的照片还在到处流传,是不是还有那么多讥讽和谩骂。
几乎没有了。
新的偶像们在崛起,旧的“炫境”已经宣布解散,好兄弟沈木轻的个人专辑已经在筹备,最新的单曲静水湖畔随着电视剧大爆而传唱。
而他那些丑闻,终于渐渐被新的明星新闻迅速替代,只要他不主动出现在人们眼前。
在那个破旧的网吧里,他漫无目的地看了很久,一直到临走前,他看了一眼自己过去的贴吧。
铺天盖地的脱粉回踩、幸灾乐祸的路人围观,都还在。
连贴吧的吧主姑娘都已经哭着宣布弃站了,没人管理那儿,就像是一个大型的垃圾抛弃场。
但就在打算起身离开的那一刻,一刷新,一个帖子顽强地被顶到了上面。
“我相信他是无辜的。无论你们怎么说,我都相信他我心中的陈岩,一定不会倒下,他会带着作品回来的”
发帖人的性别是男,吧龄2年,id是一串很随意的数字。这个粉丝没有发过几个主题帖,这个帖子始于他出事后的几天。
看看那主题帖后面长长的回复,原来,是这个粉丝一直每天顶一次贴,后面一开始还有人讥笑和围观,可是慢慢地,就只剩下了这孩子一个人。
看上去,就和那些可怜的、因为伤心欲绝而不愿意接受现实的脑残粉没有什么区别。
那时候的他,坐在一群彻夜通宵上网的社会青年中,独自一个人戴着口罩,忽然就泪如雨下。
当天,他就结账离开了那家小旅馆,坐车辗转回到了原先的城市。
再往后,他就找到了吴静安,才知道原来的公司也宣布破产了。
而那些赔偿款,是吴静安私人掏了腰包,他说他卖了老家的一套房子,才筹够了钱。
那时候,他是感激极了吴静安的。无论如何,有人帮他还了这笔债,他才能心安,才不至于一辈子直不起腰来,无法堂堂正正开始新的生活。
那时候的吴静安,仗义又体贴,一再地说,相识一场,这些钱陈岩有钱就还一点,没钱,也千万不用放在心上。
签下那张给吴静安的两百万欠条后,他开始到处找工作。
手指残了,他拿着吉他重新一点点练;脸毁了,他可以戴着面具跳伴舞,躲在角落里唱和声。
可终究还是没人愿意用他署名的歌了。
劣迹艺人的名字,明晃晃地出现在作词作曲栏上的话,极有可能牵连歌曲都没办法打榜。
最后,还是吴静安好心地专门来游说,与其匿名卖给那些压价的无良中介,不如以后都卖给他们轻静工作室,就当帮一帮沈木轻。
有什么好犹豫的呢吴静安说得对,卖给别人,他或许多多少少有点舍不得、有点不甘心,可是拿去给木轻,他真的心甘情愿。
那是他以前最好的朋友,那是在他最绝望时、每天偷偷来医院看望他的队友,更是在他逃到外地躲藏时,按时往他卡里打钱的好兄弟。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那笔死死压了他十年的钱,不是什么吴静安自己卖房子所得,它们来自于林烈凯的爸爸
吴静安在撒谎,居心叵测地、用谎言绑住了他。
所有的事情都串了起来,它们互相之间彼此彼此联系、又互为因果。
有人精打细算,做好了圈套,铤而走险;
有人则漫不经心,无意间为虎作伥。
在李琪的忽然出现下,各种线索和端倪都有了归宿,有一种推测能自圆其说、揭示出真相。
可是它又偏偏无法证明、更无法向人倾诉。
就算他想用尽全身的力气,向着全世界大声嘶喊,这个世界也无人愿意聆听,只会把他当成一个疯子看待。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这条路他走了五六年,就算是摸着黑,他也认得通向那间出租屋的路。
风雨中,他一直摸到了那间熟悉的出租屋前,才狼狈地停了下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儿。
或许仅仅是因为,这儿才是他成年后,一生中曾经待过的、时间最长的地方。
一切尘埃落定后,他到处找工作的时候,沈木轻也来找过他,要给他钱,要无条件资助他,可是他又怎么能要呢
心安理得地拿别人辛苦挣来的钱,他做不到。
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把工作攒下来的每一分钱、卖歌得到的所有报酬,都第一时间打给了吴静安,用来偿还那笔遥遥无期的欠款。
因为窘迫,因为想多节省点钱,他是搬过几次家的,越搬越远,越搬越差。
一直到最后几年,他才在星二台找到了那份相对稳定的工作。
这一做,就是五六年。
有不需要露脸的舞蹈,他总能因为能力过硬而第一个上场;需要和声和伴唱的时候,他躲在灯光打不到的角落,也能有机会偶尔唱唱歌。
实在没有上台机会的话,大家也因为他听话和肯卖力而愿意差遣他,搬运器材、整理后台,打理需要熨烫的服装,他都做得任劳任怨,也真心实意地高兴着。
都这样了,还能近距离地接触舞台,还能这样一点点攒钱,慢慢还清债务,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让人们慢慢忘记那些事,忘记那些脏水和污点,已经是老天给他的、最大的慈悲和善待了。
那间住了五六年的出租屋里黑着灯,他踌躇着走过去,在一片黑黢黢的夜色中,看到了门前的破门毯边,有一袋垃圾袋。
对啊,一定也早就换了新住户,哪里可能空着呢
他疲惫又茫然地,在那个熟悉的屋门口坐了下来,身上滴着水,浑身冰凉。
实在是太累了。
从昨晚到达那个私家大宅子开始,就是一片鸡飞狗跳。然后又在游泳池里耗尽了体力,偏偏林烈凯兴致勃勃,要拉着他去见家长。
也不过是一个夜晚,却像是过了小半辈子那么艰难。
假如昨晚,他没有跟着林烈凯回家,没有忍不住非要帮过去的自己辩解,那么一切,会不会还是那么幸福,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林烈凯焦躁地冲着电话嘶吼“你怎么回事说了叫你送他,你把他扔在路边”
林家的老司机声音惶恐“对不住对不住,少爷我劝了几句,他不听啊,坚持要下车,我也不能硬拦着。”
“他在哪儿下的车”林烈凯怒叫。
“就在清河路边上,夜里黑,我、我也没记清楚。”司机有点害怕,“可是他说了,他朋友就住在附近,应该去朋友家过夜了吧”
林烈凯低低咒骂了一句,猛地挂了电话。
都怪他气得糊涂了,满心以为司机肯定把成焰送回了他们的公寓,所以一路上他也没问,就风驰电掣开着车直奔这里。
可是,死命按了半天门铃,对面也没人开门。
他这才想起来打电话给司机,果然,根本没回来
为什么不回家他妈妈和妹妹还住在这儿呢,他到底有什么心事,以至于要深夜不归,在雨夜里一个人失踪
而成焰的手机,落在了他的车上。
手表已经指向了凌晨四点,他在公寓间的走廊上来回踱步,终于忍无可忍,重新跑向车库,驶向了郊外。
清河路成焰在清河路下的车
漆黑到浓如泼墨的夜色中,雨依旧在不停地下,雨刮器在车窗前飞快摆动,林烈凯焦躁无比地沿着那条路,来回地、反复地开。
没有人。
路边根本连个晚归的行人都没有,这种鬼天气里,就连路过的车辆都少得可怜。
疯狂地在路上开了好几趟,林烈凯终于掉转车头,重新向着公寓的方向而去。
也许已经回来了,也许已经疲惫地躺在家里。
他没带手机、好像也没带钱,又能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