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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间和苏泽锦上一次同蒋军国见面时候差不多的房间。
黯淡的颜色、空洞的摆设,还有穿着囚服马甲坐在自己对面的人。
同样的水杯摆放在两个人的面前,木桌子的边角也是一样的坑坑洼洼,苏泽锦在将目光垂落的时候,还注意到一只小蚂蚁从桌子底下往陈简鞋子的方向爬去。
陈简应该也注意到了,所以他稍微缩了一下自己的脚。
他稍微缩了一下自己的脚。
一只小虫都能让陈简稍微缩一下的脚。
这像是无数个恶梦中苏泽锦听到的一声声质问。
对于所有的不相干的人陈简都能坚守那些比常人高得多的道德,他正直又正义,怎么可能是在最开头杀他的幕后黑手呢?
苏泽锦的目光随后落在陈简脸上。
他发现陈简的神态和动作都没有什么变化。
他的任何一个小动作,自己都依旧熟悉。
可是陈简杀了他。
陈简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一切视线里的景物都开始飞快旋转,苏泽锦看见它们被扭曲成长长短短深深浅浅的色块,在他的视网膜上飞速掠过。
他开始感觉自己所处的整个空间开始震动、颤抖。
一声接一声的巨响从四周传来,就好像一块一块的砖石、墙壁在他身侧剥落。
他知道一切都是幻觉。
这样的幻觉就和他从陈简的话语与神态中猜到对方是杀他的凶手时候所产生的幻觉一样。
轰隆轰隆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回想,飞旋的色块也完全没有静止的趋势。
他好像已经没有办法思考了。
好像这个世界在这一刻已经坍塌到他辨认不出来的程度。
可是就算在这样的世界里。
还是有几个疑问残存着、顽固的、无法磨灭。
陈简为什么要杀人?
陈简为什么要杀他?
陈简所谓的实验到底是什么?
这个实验和他的死亡之间,存在着什么样的关系?
他对着陈简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万事万物都开始归位。
先是巨响与震动的幻觉消失,接着是那些剥落下来的墙壁归于原位,再来连那些飞旋的色块都停下来,恢复了原状。
“……你还好吗?”坐在对面的陈简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
他看着苏泽锦的脸说:“你的脸色很差,要不要叫外面的警察?或者休息一下?”
“没事。”苏泽锦说,他垂下眼看见自己搭在椅柄上的手指正不停地颤抖,他微一用力,指甲泛白地顶在扶手上,颤抖相应地停止了,“先回答我的问题。你对警方供称你计划杀我和沈淮一,还通过电梯事件确实杀了一个人――”
“我准备杀另外一个人。”陈简说。
“为了完美杀死他,我需要有人做我的实验对象。”
“你和对方比较相似。”
“我就选择了你做我的实验对象。”
苏泽锦还垂着眼,他又加重了手指上的力道。
但这一次,不管他怎么加重自己单只手的力道,他的瞳孔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捕捉到自己手指上的颤抖。
他突然暴怒起来,用自己的另一只手抓着这只手使劲往椅子柄上摔!
陈简在苏泽锦砸第一下的时候愣了愣,但紧跟着,他就在第二声、第三声响动中站起来,冲苏泽锦叫道:“苏泽锦,你在干什么!?”
守在外头的警察因为房间内的响动探头看了一眼。
但这个时候,苏泽锦已经冷静下来了。
他的手掌在刚刚两三下的砸击中肿了半只手背,他瘫在椅子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抬起手掌抹了一把脸。
可是泪水还是像突然失去开关一样不停歇地从眼眶中涌出来。
他将面孔埋入自己的手掌之中。
陈简也坐回原位。
他跟着静默了一下,然后对苏泽锦说:“小泽,既然你来了,我有点其他事情想告诉你。”
苏泽锦没有动弹。
陈简说:“我知道你跟沈淮一在一起,但你知道沈淮一是什么样的人吗?”
苏泽锦没有说话。
陈简看上去有点忧心,他继续往下说:“这次我会选择沈淮一为目标,是因为他邀请我。他邀请我杀了他。他把这件事作为一个挑战,‘完美杀人计划’的挑战。我答应了他。他向我提出这个意见的时候,你刚刚送苏爷爷进医院。那个时候,他恐怕就知道我是杀你的人了。”
很长很冷的安静。
陈简冷静地说:“但是他一直没有向你透露这一点,是不是?否则你不会像现在一样震惊。你有没有想过,沈淮一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履行警察的职能抓住我?”
“为了向你证明我对你不怀好意?”
“他根本没有必要兜这么大的圈子,如果他有上面的这些想法,他只需要暗中收集证据并保护自己就好了。但结果是,他从黑暗中站出来,走到我面前,要我把他当成挑战对象。”
“他这么做的唯一理由,就是他觉得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小泽,或许你觉得我在最开头对不起你,但是沈淮一绝对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友好。他是一个非常冷酷的人,在他的心中,你或许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重要――”
“‘或许你觉得我在最开头对不起你’……”苏泽锦终于抬起头,他用奇怪的语调将陈简的话重复一遍,跟着他认认真真地看着陈简,问,“那你觉得,你对不起我吗?”
陈简也看着苏泽锦。
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说:“实验是正确的。”
他担心苏泽锦、为苏泽锦难过,他对苏泽锦的感情毋庸置疑。
但这件事,是正确的。
“所以我算是为实验捐躯喽?”苏泽锦笑道,“但你问过我的意思吗?你问过那些你杀了的人的意思吗?在你眼中,是不是只有你的想法是想法,其他人的想法乃至生命都无关紧要?”
“你到底有什么毛病?”他问。
“你――”他在胸腔中,在自己的脑海里,将这几个字,一个一个地问出来:
“还算是个人吗?”
从陈简那边回来的苏泽锦,整个人都笼罩在痛苦之中。
沈淮一第一次提早结束了来自病人的咨询工作。
其中一部分的原因是这一次的病人有些太过无趣。
那另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你想去见苏泽锦了吗?沈淮在脑子里笑道。
算是吧,我有些期待。沈淮一微微笑了下,回答对方。
他来到苏泽锦身旁。
苏泽锦正坐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晶的发呆。
他的眼睛被灯光刺得难受,盯着光源久了,视线上的那一点就变成了一块黑斑,他将目光移到哪里,黑斑就跟到哪里,他将目光移到旁边的沈淮一身上,沈淮一的面孔也就变得模糊不清了。
但还好他对对方很熟悉,哪怕闭着眼睛也能勾勒出对方的面孔。
“怎么样了?”沈淮一的声音从面前传来。
苏泽锦微微侧了下头,他其实想笑一下的:“很糟糕。”
“陈简完全不觉得他做错了什么,而他杀我的原因,也仅仅只是因为他想要杀另一个人,所以拿我来练手。”
“你还好吗?”沈淮一问。
眼前的黑斑渐渐褪去了。
一张担忧的面孔出现在苏泽锦的眼前。
和苏泽锦刚刚在脑海里勾勒出来的分毫不差。
他果然了解对方。
他真的了解对方吗?
“淮一,”苏泽锦对对方说,“我和陈简见面的时候,陈简还告诉了我一些事情。”
“哦?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之所以会选择你当目标,是因为你邀请他杀你;他还告诉你,在你邀请他杀你的时候,你就已经多半猜出是他在最开头杀了我的。但是你并没有告诉我。”苏泽锦说。
沈淮一没有说话,他看着苏泽锦。
苏泽锦甚至感觉到这样的目光中隐含着责备。
甚至他自己的心灵也在诘问着自己:你这是在干什么?你在怀疑一个将自己完全交给你的人?你在怀疑一个从开头就帮助自己的人?你在为了一个要杀自己的人的话,去怀疑另一个同样被伤害过的人吗?
几个小时前,他问陈简:你有什么毛病?
几个小时后,他问自己:你有什么毛病?
自责和痛苦在这一刻几乎要将他淹没。
但只是几乎。
所以他还看着沈淮一,等着沈淮一的回答。
“这就是你回来之后想问我的?”沈淮一询问苏泽锦,他看上去并没有很生气,相反,他的态度非常冷静,“你还相信陈简,相信他说的话吗?哪怕他从一开始就计划着要杀你?”
“我相信你。”苏泽锦轻声说,“淮一,这一次我相信你。你说什么我都相信你,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他看着沈淮一,目光中几乎透出了恳求:“我发誓,不管你说什么,我绝对不会怪你。”
“我不需要。”沈淮一淡淡说。
苏泽锦定定地看着沈淮一。
然后他笑了一下,笑容说不出的怪异。
沈淮一心头一跳。
几乎同一时间,沈淮也在他心里笑道:终日打雁这回终于被雁啄了眼睛?
苏泽锦倾身上前。
他抱住对方,将一个亲吻落在对方的脸颊上。
这个亲吻潮湿又冰冷,还带着细微的颤抖。
沈淮一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很可怕的错误。
而这个时候,苏泽锦放开他了。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我不需要’……沈淮一,这一句话你说得太顺口了。”
“你并不需要我的原谅,不是因为你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情,而是因为你从来没有让我握有‘原谅’你的资格。”苏泽锦说,他苦笑了一下,“双重人格那一件事是,现在这一件还是。你永远都不像你表达的那样重视我。”
沈淮一沉默了片刻。
接着他举起双手,轻轻鼓掌:“有时候你简直出乎我的意料。非常的敏感,而且头脑清楚。坦白说,迄今为止还从来没有人在心理的掌控上胜过我。”
“你认为我胜过你了?”苏泽锦问。
“没错。”沈淮一给予肯定。
苏泽锦又笑了笑:“还真有点不敢,我从头到尾都被你捧在手心玩弄,你牵着我往哪里走,我不就往哪里走?你让我不怀疑陈简,我就从来没有想过陈简有问题;你要揭露真相,我就刚好接到刘岩的电话,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你更聪明的人了,沈淮一。”
“陈简他是不是也被你玩弄在掌心里?”苏泽锦问,“陈简以为自己已经窥破了你的想法,所以才在心理咨询的时候动手,他也几乎成功了――除了最后我突然到场。”
“而我会到场的时间根本就在你的意料之内吧?你故意在我面前表现出忧虑,精确计算了庭审的时间――”苏泽锦顿了一下,“说起来在这一点上,你是怎么精准计算的?”
沈淮一双腿交叠,他微微一笑,有说不出的优雅:“陈简能在你身上放gps,我就不能放一些窃听设备吗?”
有些事情说破了果然就不值一提。
“原来如此。”苏泽锦点点头,“陈简这回差不多输得一败涂地,他在看到我出现的时候应该就懂了吧?”
沈淮一点点头。
苏泽锦还想说些什么。
但他突然意识到两个人已经无话可说了。
可是沈淮一开口了。
“说实话,”沈淮一说,“我知道你这次去见陈简,陈简会对你说有关于我的事情。我也能想到你或许会问我,或许不会问我。”
“我认为你可能会产生怀疑和暴怒的情绪;也觉得你会将事情埋在心中,就像往心中扎一根针那样;我还想到你会从此不相信陈简说的任何一句话――”他稍微侧了一下头,做出了一个有些费解和意外的表情来,“但我没有想到,你能在这样的时间点上,保持有这种的冷静和敏锐,你简直让我刮目相看。”
苏泽锦花了一会的时间理解沈淮一话里没有直接透露出来的信息,他说:“你觉得在这个时候,我会试图去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我想想,我爸爸杀了我妈妈,我把我爸爸送进监狱,我一直以为的好朋友其实在最开始就要杀我,然后我再把我的好朋友送进监狱。我身旁只剩下钱和外公了。但钱再多有什么用,你能对它们说话吗?而外公呢,我怎么可能跟有心脏病的老人倾述陈简要杀我这种可怕的事情?”
“我一直觉得‘穷得只剩下钱’这句话特别装逼,”苏泽锦双手插在口袋里笑,“但我现在好像真的穷得只剩下钱了。”
“沈淮一,”他红着眼睛,最后说,“如果你是根救命稻草,我豁出命去也要抓住你。可惜你不是啊,我怎么去抓你?”
苏泽锦走了。
走之前还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
沈淮一坐在沙发上。他用指关节轻轻地揉着太阳穴。
意识里的沈淮不满的声音打破沉寂:我听见你心脏的鼓噪声了,它都影响到我了。
抱歉。沈淮一说。
沈淮又饶有兴趣地笑了起来:说起来,以前都是我影响你,这是第一次由你来影响我吧?
――好像是。沈淮一说。
非常兴奋?沈淮问。
“嗯――”轻微的声音溢出沈淮一的薄唇,他的手臂抬起来,指腹与脖颈处的皮肤接触,划出一点凉意。
他微微笑起来,笑容中有说不出的味道:“兴奋得都有点出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