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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岚是在很多年后才想明白那晚的事。
母亲所喝的玄参和熟地两味药材,并不是为了安神,而是为了中和她随身携带药囊的味道。那药囊里加了名为\"殊红\"的致幻药材,那晚她故意递给范姨娘,就是为了让她暂时昏迷。待她醒来后,只会说出最后在水池边见到甄夫人,但根本讲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甄夫人死遁后,范姨娘难以洗清谋害主母的嫌疑,注定会被侯府废掉。
据说这位范氏原本出生书香门第,可惜因为父亲嗜赌,以至家道中落,进侯府原本是为了聘做女夫子。甄夫人太清楚她为了给谢侯爷做妾,对老夫人使过什么手段,所以在这场戏里,她必须为女儿斩除所有可能的威胁。
可谁也没能算到,范姨娘和甄夫人身形相近,又因为握着那枚药囊沾染了主母身上的药味,在那个暗夜,稀里糊涂地,被当了替身推进花池,第二天才全身肿胀地浮于池水上……
究竟是谁杀了范姨娘,刚重生的安岚还不懂去想,毕竟她骨子里还是前世那个心思简单的宠妃,未来的日子就像棵业已长成的大树,只要修去丧母这根旁枝,就能永远葱郁繁茂,庇荫她一世的安稳荣华。
可安岚并不知道,她满心期待的那条坦途,早已在半路偷偷转了弯……
甄夫人虽然最终选择留下,但谢侯爷和她之间的关系,并未因范姨娘的死而被修复。相反,谢侯爷几乎再没踏进过她们的院子。安岚却发现母亲比之前快活了许多,时而和傅嬷嬷对弈,时而赏花饮茶,连陪她玩耍时都多了笑容,根本不似丈夫被冷落的哀怨妻子。
安岚也缠着母亲问过许多次,那晚为什么要离开,甄夫人却只让她的头枕在自己胳膊上,摸着她的头发柔声说:“岚儿放心,娘亲不会再离开你,以后的路,我们一起走。”
小女娃在母亲手臂上蹭了又蹭,贝齿张开又合上,却始终不敢说出口:可她很想爹爹啊。那个前世给了她全部宠爱,令她深深依赖的爹爹,究竟去了哪儿呢?
到了九月,谢老夫人的病已入膏肓。某一日,安岚悻悻歪在窗边,看着刘管事踏着满地黄叶匆匆跑近,她原以为会等到祖母的死讯,谁知却听到让她震惊不已的消息:谢侯爷又纳进了一位姨娘,而那个人,竟然是她前世的继母王佩娥。
王佩娥的祖上隶属琅琊王氏在渭水的一族,虽然只是旁系,出身却比母亲还要高。谁也不明白她为何甘愿给谢侯爷做妾,毕竟宣武侯府早已不复往日光鲜,谢侯爷也不过是个虚架子而已。
直到老夫人总唤王氏去房里,盯着她的肚子笑得容光满面,下人们才敢在私下偷偷议论,原来这位王姨娘进门时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
谢老夫人最终没熬到这个可能的孙子出世。当安岚和一众小辈跪在祖母的灵堂前,听着爹爹惋惜的哭喊,不知道这算是幸还是不幸。因为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王氏肚子怀得并不是男孙,而是她前世的继妹安晴。
这件事对安岚来说,仿佛一道惊雷劈开云层,将其中深藏着的暗黑和霾雾悉数展现。前世,王夫人是在进门五个月后才有的身孕,爹爹得知这消息,最开始并非狂喜,而是将安岚叫到身边,反复询问,问她是否愿意接受这个弟弟或妹妹。怕她伤心,又为她名下多购置一处宅院,还让王夫人在祖宗牌位前起誓,会继续对安岚视如己出,绝不会对她有任何怠慢。
原来,许多事在不知不觉中都已经变了,而那个疼惜她,事事以她为先的爹爹,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安岚因此偷偷哭过许多次,尤其是当她发现安晴渐渐长大,几乎取代了长姐前世受到的所有宠爱。可再多的不甘,夜不能寐的反复设问,也终究会随时间而渐渐变平淡。
到了十二岁时,安岚日日跟在母亲和傅嬷嬷身边,圆肚子瘦出了杨柳腰,小肉脸尖成了芙蓉面,杏眼里总像浮着层光,笑起来时,能让旁人看得失神。而这位从侯府长成的小美人胚子,又开始日夜焦灼地期盼,还有四年,她就能等到那位在佛寺前解救她的俊俏王爷,还她如前世般的似锦前路。
这一次,她会让自己谨慎提防,绝不能再死在封后前夜。
可这念头在每次见到安晴时,都会歪到古怪的方向。那晚为什么会那么巧,安晴突然要吃甜食,而毒又恰恰只下在自己的碗里?但永禧宫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安晴如何能给自己下毒,她又有什么理由要谋害自己?
如果是前世的安岚,绝不会对从小感情深厚的妹妹有任何怀疑。可到了这一世,安晴仗着谢侯爷的宠爱,只在人前对这个嫡长姐恭敬,私下碰见时却总是冷淡而倨傲,甚至故意拿谢侯爷送她的珍稀物件在安岚面前炫耀显摆。
每当这时,安岚都反复劝解自己,她这时还是个不足六岁的小女娃,犯不着和她计较。直到有一日,她被琼芝拉着去撷芳院赏花,正好看见王姨娘和几个妇人围坐在廊亭里说话,安晴穿着桃红色襦裙,手里举着个刻着异域纹样的檀木匣子好奇把玩,匣盖上嵌玉镶金,一看就不是俗物。
安岚原本只想远远避开她们,可一瞅见那只匣子就猛地收住脚步,她记得再清楚不过,那是从西域献进皇宫的一种密香,据说用了几乎罕绝的材料制成,一共只做出五盒,每一盒都价值千金。恰好谢侯爷进宫领赏,皇帝就将其中一盒赐给了他。前世,谢侯爷特地将这珍贵的香膏,作为生辰贺礼送给了最宠爱的长女。而现在,它却落在不足六岁的庶女安晴手上。
安岚觉得胸口仿佛被什么狠戳了下,好不容易长成的厚茧被扒开,重新淌出浓血来,脚步似乎不听使唤,直直朝那边走了过去。安晴一见她过来,就笑眯眯地说:“看,爹爹送我的,说是今上御赐的呢。可惜只有一盒,不能分给姐姐你了。”
王姨娘斜斜瞪了女儿一眼,然后逼着她朝长姐好好行了个礼,挑眉道:“别听安晴乱说,就一盒香,不是什么稀罕玩意。”
这时,旁边一位妇人添油加醋地道:“怎么不稀罕,据说这一小盒,能抵得上乡下半栋宅子。侯爷二话不说就给了二小姐,这可是不一般的恩宠啊。”
这些年,甄夫人几乎只在留在自己院里,把府里的中馈全让给了王姨娘来执掌。那妇人也是个看人下菜碟的,一个是即不受宠也无财产在手的嫡小姐,一个是正如日中天的王姨娘,当然得拍后者的马屁。
王夫人脸上仍是喜怒不显,眸间却带了浓浓的得意之色,打开匣盖,用指尖挑出一些抹在安晴手腕上道:“再贵重也就是盒香,咱们府里什么香没见过,不过给安晴随便用用,无需太当回事。”
安岚眯起眼,轻按着裙摆坐下问:“姨娘知道这香应该怎么用吗?”
王姨娘的手指微微一滞,她刚吹嘘完不稀罕这香料,安岚就接上这一句,摆明是想打她的脸,淡淡笑了笑道:“香膏无非是用来擦或做成香丸,岚姐儿觉得应该怎么用呢?”
安岚歪头也跟着一笑,眼里却藏了些狡黠。王姨娘这话确实毫无错处,偏偏她前世用过这香料,还差点闹出了笑话,没人比她更清楚这香膏的真正用途。于是微微倾身过去,用手在安晴旁边扇了扇道:“姨娘不觉得这香膏气味太重,甚至有些刺鼻吗?”
王姨娘的脸色微变,可很快故作惊恐道:“岚姐儿莫要胡言,太后御赐的香膏,怎么能说刺鼻,让有心人听了去,可是要出祸事的!”
可安岚已经笑着站起,轻轻抬起下巴道:“这香料是源自西域,只怪那献香之人言语不通,没说清这香看起来像香膏,其实里面掺了犀角,只能同百合花一起烧,用来熏衣裳或裙袜,才能烧出最特殊清新的味道。可如果用在人身上……”她突生出玩心,弯腰又挑起一小块香膏抹在已经听呆的安晴脸颊上,挤眼道:“那味道……可不太好闻。到了明日,只怕会让我们家这位二小姐,连丫鬟都想捂鼻绕道。”
安晴眨了眨眼,然后气得大哭起来,王姨娘一把攥住袖子下的手,掐着掌心让自己冷静下来,那几位妇人面面相觑,一时尴尬地不知怎么说才好,而安岚已经优雅地把石凳上的裙摆拉回,转过身,带着扳回一城的暗爽,脚步轻快地离开。
可谁知道,她这无心的报复玩笑,却给她和甄夫人,都带来了一场谁也无法预料的祸事。而她的命格,也因此而彻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