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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我跟老谢还提了个问题。我问他,如此重大的考察活动,为什么不用专业队伍,而要从社会上招募毫无经验的人来干。老谢说,首先我的认识就不对头,连什么叫专业都没搞清楚。他举例说,我那位好兄弟,且不论为人如何,若说钓鱼,真没几个比得上。那就叫专业。老鬼不仅是野钓专家,而且具有极强的户外生存能力,能独自一人在山里待几个星期。
老谢又说,因为时间关系,这次考察并没有进行太多准备,所以陆羽农才想了这么个办法,重金招募各行业精英加盟。他挑选的人各有专长,且有个共同特点,就是都具有丰富的野外作业经验,心理素质过硬,抗压能力强,适应在极端环境下工作。老谢说,他对这个方法非常赞同,因为像这样的考察活动,国际上大都采取这种用人模式。
我不得不承认,他们的选择是正确的。我深有体会,进入溶洞后,犹如进入地下迷宫,时间一久,一般人很难保持头脑清醒。
又跟我聊了一会儿,打消了我许多顾虑,老谢便回房休息去了。我把他送到门口,目送他离去,听着他的脚步声上了楼梯,穿过走道,进了房间。
我也早早上了床,但迟迟无法入睡。回想今天跟谢家父子的对话,回想起他们所说那些事,我内心思潮起伏,久久不能平息。
我难以入睡,可能还有个原因:太安静了。今夜,整个村子好像只有我跟楼上那对父子三人。
我枕着双臂,竖起耳朵,希望能捕捉到一点儿声音,以帮助我入眠。就在这时,就像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愿望,楼上果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声先是在老谢那边屋,接着又蹿进了老爷子房间。我感觉情况有异,寻思着,是否有必要上去看看。我从床上坐起身,打开手机,时间是凌晨两点。
这时,我听见有什么东西重重摔在地上,声音沉闷。我担心是不是老人家摔跤了,赶紧从床上翻身跳了下来。我又听见楼上有人说话,于是站住不动,仔细去听。说话声很小,既听不清说些什么,也分辨不出说话的是谁,听起来,像是在商量什么事情。伴随着小声说话,又有一阵悉悉索索,像是穿衣服的声音。接着,我听见有开门声,然后就安静了。
“得上去看看。”我对自己说。
我想开灯,但摁了两三次开关,灯也没亮。可能停电了。山里经常会停电。我把老谢给我那只手机调出手电功能,打开灯光,把外套披在身上,穿上鞋,开门走了出去。
走道上的灯还亮着,只是显得昏暗了些。
老谢的房间房门紧闭,敲了几下,没有人应。此时,四周悄无声息,安静得出奇。我想,如果老谢不在自己房里,就应该还在隔壁。我走到隔壁房门口,犹豫片刻,弯曲十指轻轻敲了敲门。虽然没怎么用力,但如此安静的夜晚,我相信里面的人怎样也能听得见。
敲了三声,屋子里没有任何反应。我想起今天下午,老爷子也是悄无声息就回来了。于是转身下楼,去看他们是不是到下面去了。
走到一楼,大堂也没亮灯,一片漆黑。我举着手机,找到墙壁上的大灯开关摁了两下。果然是停电了。我想,走道上可能是应急灯。我走到大门口,发现玻璃门被一把链子锁给锁着。看来,那父子俩没出去。
从听见楼上急匆匆的脚步,到我上上下下找这一圈下来,总计不过几分钟的事,我不知道,他们能去哪里。
我决定再上去看看。
我又走到老谢房门口,贴着门仔细听,里面没有动静。接着,我又走到老爷子房门口,将手放在门上,还没使劲,那门便开了条缝。原来门没关严。出于礼貌,我再次敲了敲,叫了几声“叔叔”,里面还是没人应声。我又提高嗓门叫老谢,仍是没人答应。我决定进去看看。
推开房门,里面没有光亮,漆黑一团。我举着手机,挨着照过去,屋里空空如也,没有人影。我又试着去开灯,也是不亮。
这房间虽大,但布置简单,一目了然,除
了卫生间,没有任何可以隐匿的空间。我找了一圈,没放过任何角落。这父子俩,就像凭空蒸发了。
为了找到线索,接下来,我开始检查房间里的情况。检查到书桌时,我看见书桌上有两点绿幽幽的暗光,在灯光没有照射到时,显得很明显。我走过去,站在那张老旧结实的书桌前。书桌上摆放着一摞书,最上面一本是翻开的,骑缝压着一只深色木雕把玩件。那东西油浸光润,拴着锦绳,吊着两颗小珠子。发出暗光的,就是那两颗珠子。
被翻开的,正是老爷子下午看的那本古册子。
老爷子在看这本书的时候,戴上了洁白的手套,翻阅时很小心,可见这是本非常珍贵的书。出于职业习惯,我对古书很感兴趣,忍不住看了看。
这本书名叫《八庙怪录》,版心中标有书名、卷次、页码及刻工姓名,标准的宋版书。从版式上看,可能为南宋后期的建本。因为北宋刻本大都是白口,左右双栏或四周双栏,与南宋时期的有所不同。从有书耳和牌记来看,这书应该是坊刻本。
判断了古本成色,我又顺眼瞄了瞄上面的内容,左页中,上下排列,左右对称,共八个大“字”,像一幅插图,又像对联。细看下,那八个象形体却又不是文字,而是跟九檐风铃上一样的奇怪符号。
我又看右页,因为字体形格疏朗,所以字数不多,只见上面写道:......傩鬼之仪,俯勘通灵之地,其山内有大井,方圆极阔,上下极深,临渊筑台,得时而沐——好像是说,什么傩鬼的仪式,是在能往下看到启迪灵魂的地方,那山里面要有口井,那井还得又大又深,然后在旁边建个房子,可能还得住下来,碰到合适的时候,就要下去沐个浴什么的。
虽然读过不少志怪书,但我以前没看过这个故事。
我不敢翻动老爷子的东西,瞄了两眼,就把视线移向别处了。
*
很快,我发现有个值得怀疑之处,就是那大衣柜。我走近那组衣柜,轻轻拉开柜门,一股凉气从里面冲出来,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定睛一看,衣柜背板上赫然开着一个洞,黑漆漆的,不知通往何处。
很显然,我面前是一道秘密入口。
经过短暂的思想斗争,我鼓起勇气,钻进了衣柜。
衣柜后面是一个楼梯间,一直朝下。因为这是顶楼。如果谢家父子果然进了这里面,肯定沿着楼梯下去了。我举着手机下楼,下行了两层,楼梯依然还在向下延伸。这是一幢三层楼房,再往下,应该是地下室了。思忖间,我看见旁边有道门,而且没锁。我推门进去,见里面堆满大大小小的木箱,像是个仓库。我用手机照射一圈,除了成堆的物资,沿墙还摆着铁皮柜,上了锁。室内一扇窗户也没有,临街的卷帘门紧闭着,上面灰尘仆仆。
回到楼梯间,我继续下行。我没想过为什么要这样做,好像这问题根本不值得考虑。往下走了没多久,两壁已不再是石灰墙,而是黑黝黝的岩石——我进入了一条地下通道里。
通道里铺着石梯,并不陡,高度和宽度都很适合通行,偶尔会转个弯,然后继续朝下。随着不断深入,石壁变得坑坑洼洼,而且越来越潮湿,有的地方开始有水渗出。我忽然意识到,这种通道有几分熟悉。这条路,正是利用地下密密麻麻的管状溶洞建的,只是不知会通往何处。
我决定继续前往,一探究竟。
半小时后,我的鞋子里已经积水,走起来,会发出踢踏踢踏的声音。我把脚步尽量放轻,一边走,一边仔细聆听。前面好像有了动静。
那声音时断时续,不甚分明,有时是细语声,有时是脚步声。我甚至还听到了苍老的呼吸声。我决定循着那些声音而去。
又走了一段,空气中忽然传来丝丝凉风,吹得我打了个哆嗦。这时,时有时无的细语声已没再出现,但隐约能听见低沉浑浊,犹如潮汐涌动的波涛声。转了个弯,前方忽有一道亮光。我停下脚步,关掉手机上的照明,只见前方
头顶,有一束淡淡白光从崖缝中投下。原来,我已走进一条山谷之中。山谷顶端被岩石拥蔽,只有一条裂缝,月光正从那里透射进来。
在谷地中央,正对着顶上裂缝,地面有一个圆形大洞。洞口围着一圈打磨光滑的条石,形若古井。借着月光,我发现这处山谷完全封闭,除了顶上那道透光的缝隙,再无别的出路。难不成,他父子俩进了那井里!
带着怀疑,我慢慢走近古井。那井口十分开敞,直径足有五米,在那一圈围合的石台上,有一个位置垫着两步台阶。我踏上去,探身往井口里看,见大井内壁,竟有一条螺旋形石梯盘旋而下。
大井深不可测,底下雾气弥漫,依稀传来嗡嗡的蜂鸣。那声音,竟与龙桥河断流那夜,我在悬崖下入口处听见的声音十分相似。
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想也不想,抬脚就踏上石梯,开始往下走。
石梯长长短短,并不规则,就像一根根钉入石壁的柱子——其实就是些矩形石柱。好在石柱排列有序,高低错落,间隔合适,正好能够通行。
柱形石梯绕壁而下,走起来令人眩晕,却又让人欲罢不能。这时,我似被什么东西吸引着,越走越快,完全停不下来。渐渐的,走进了雾气里。随着深度不断增加,雾气也在悄然发生变化,由混沌水雾,到出现凝结的雾状粒子,再进而变成一颗颗晶莹的小水滴。那些水滴透着微光,越往下,颗粒越大,到后面竟形成了豆大的水珠。水珠浮于空中,仿佛附着在某种透明物质上,悬而不坠,熠熠生辉,如同巨大的珠帘。
我完全无法理解这种现象。
借着珠光,四周更加清晰可见。目力所及,另有一层潾潾泛光之物,在底部轻轻荡漾。
疏忽间,已走到石梯尽头。脚下的珠光颗粒渐渐稀少,弥漫在井中的,再次转化为清亮的白雾。至此,再无去路。
这时,视线穿透薄雾,我竟看见几个微小纤薄的人影,站在井壁伸出的一方石台上。那石台距我少说还有五十米,已贴近波光粼粼的水面。几个人站在石台上,身被皎洁白光,如同几张人形纸片。
我蹲下身,尽量俯身探头,往下面看。我看见有个女的。
开始,我以为那女的是老板娘,可感觉又不太像。因为是俯视,只能看见她的鼻梁很挺,与老板娘那种委婉的脸型完全不同。那女的身材应该很修长,穿着奇怪的长袍,披散着头发。除了她,其他人则因为穿着斗篷长衫,罩着头,无法分辨容貌。从身形看,另几个应该是男的。
几个人好像在观赏什么很有意思的现象,看得非常专注。我想知道他们在看什么,可从这个高度,除了波光,水里什么也看不见。
过了会儿,我感觉有股冷空气自下而上,吹得人浑身冰凉。原来,有来自井底的高压气流,通过洞顶裂隙,制造出了抽风机一般的对流效果。我不明白这股强冷空气来自何处。没多久,冷空气忽然加强,形成一股刺骨的劲风,差点把我掀翻下去。我赶紧伏低身体,用力扒住石柱,继续朝下面看。
因为强风,下面那几个人此时看上去变得很不一样。他们不再单薄,而是像发酵的面包一样,一个个鼓了起来。尤其是那女的,不仅头发根根竖起,千丝万缕向空飞舞,煞是好看,而且因为服装的原因,长衫下摆也飞舞起来,向上包住大半截身体,就像开了一朵莲花。
我正看得目瞪口呆,只见那女的忽然伸出手,从身后一位穿斗篷的人手上接过一物,用手举着,直伸向水面。转瞬间,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从下面袅袅传来。那声音凄惨悲切,令人毛骨悚然。
大约有一两分钟,我都跟吓呆了似的,完全不知所措。当我回过神来,只听从下面深处传来一声轰然巨响,再看时,井里雾气翻腾,一个巨大气泡从水面下喷涌而出,刹那间,银光闪耀,一个卡车头般的大鱼头,自光与雾中冲出,咧开大嘴,露出两排尖牙利齿,仿佛要将那几人一口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