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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方述平回到学校时,并没有听方国梁的话就去办公室。怎么可能啊,我怎么可能乖乖地站到办公室去挨你熊啊……
方述平决心与方国梁耗下去。怕什么?横竖就这样了。反正,他们一家在蒲塘里已经被人整成这样了。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把我们怎么样?
最后这一句,是方德麟经常讲的一句话。现在,方述平也学得非常像了。
方德麟经常斜着头讲这句话。斜着头,是非常狠的样子了。方述平也发现了,你真的把头斜过来,这世界也就顺过来了。
可是,没容方述平多想,这里上课钟一响,方国梁就气呼呼地闯进了教室,又把坐在位置上的方述平连拖带拉地拽了出来,站到办公室去,给我好好想问题,好好交代问题。
一边又吼道:好家伙,就坐到教室里了?方述平,你想得美!问题还没有交代清楚,你就想坐到教室里?这是人民群众的教室,是蒲塘里广大人民的教室,你要坐进去,是要得到蒲塘里广大人民的承认的。
把人民抬出来了,方述平哪里吃得消呢?方述平在全班同学的眼光里被拉了出去,心里非常难受,也非常愤怒。他想哭。但还是沉默着,狠狠地将方国梁的手从自己身上扒开,然后甩掉,自己慢慢走出了教室。
教室里鸦雀无声。方述平都感觉到了,所有的眼睛都看着他,所有的目光交织在一起,非常强劲有力,像方述平的小手,在方国梁那双大手上挣扎。
方国梁搡了一下方述平,又拉了一把。意思是嫌他走得慢了。
方述平没有客气,甩开了他的手,自己走向办公室。
方述平走到办公室的样子显得非常孤独。他没有回头,但他看见了,身子后面,有几十双眼睛在看他,有姜晓香的,有方大林的。
当然,更有姜银芬的。他都能感受到姜银芬的目光。还是那一道目光,充满了温柔,充满了忧伤,充满了无助,也充满了迷惘。
那一道目光会说话,将内心的所有无助与悲伤都说出来了。只有那一道目光,那一道少女深情的目光,让方述平疼痛的心灵带上了一层慰籍。
姜银芬的心都要碎了。她盼望着,述平不要出事,述平不要出事。
可是,她却帮不上半点忙。她不知道,大人们的世界里发生了什么事,她更不知道,述平怎么会一脚踏进了大人的世界。
述平长大了,长得比她都要快了。看看,就是他,做下了他的几个哥哥都不敢做的事,做下了让方国梁头疼的事,做下了让姜晓桐火冒三丈却不敢发作的事,做下了让方国强也不敢出头的事。
述平一夜之间长大了。
姜银芬想到这里就忍不住了,她轻轻地啜泣了起来。后来,她伏在桌子上,慢慢地哭着。
但就是这个方述平,把一切都搞乱了。
唐山大地震了,初一年级也大地震了。
整个一天,方述平没有回教室,整个一天,老师们没法子为初一年级上课。整个一天,所有老师来都宣布,这一节课自习,大家自己看看书吧。
可是,有谁敢看书呢?都在悄悄地谈论着方述平,都在悄悄地问着方述平会不会被抓起来,会不会被关进兴?化大门朝西的那个看守所。
方国梁从办公室里一会儿出去,一会儿又进来。进来一会儿后,又出去。第二次出去的时间稍长了点,差不多是一节课。方述平知道,一定是上课去了。
按理说,是上课去了。方国梁是青年教师,课务重,什么杂事儿也都得他来。方述平对方国梁一开始挺有好感的,觉得方国梁这人天生是做先生的料子,不能把他总是安排在生产队里扛猪屎耙子,那太辱没人了。方国梁刚刚做教师那会儿,方述平就觉得,这方国梁像是做了很多年先生似的。他从没有把方国梁当做一个新先生,他从来都是对方国梁充满了好感。
唉,骨子里,方述平竟然是喜欢方国梁的。
那些年,方国梁有事没事就喜欢到他们家,与二哥跃进一起,结麦秸辫子,听爸爸讲三国演义,讲济公传,讲十把穿心扇,讲沉香救母……
那年月,只有方述平家能听到这样的故事。
可现在,方国梁也变了。
方述平还站在里间,站在阴影里。有一阵子,他很想坐下来。站着太累了。被罚站的滋味就是这样的,累,而且寂寞,而且无助。
他开始看办公室里的东西了。
其实没有东西。南面是整个一面墙,砖头缝儿现在清晰得很。东面的窗户,窗棂条安在外面,窗台上有几个蜘蛛网,窗棂条是竹篾做的,边框是木头的。墙北边是一个大柜子,里面是书,作业本,地球仪,化学试管,烧杯,天平,弹簧秤……
大树根被人的屁股磨得溜光润滑的。
办公桌上,有作文本,有语文作业本,有粉笔盒,有蓝墨水瓶,有红墨水瓶。红墨水瓶里插着钢笔。不对,这种笔不能叫钢笔。钢笔是可以插在衣兜里的。这种笔,应该叫“蘸钢”。不对不对。“蘸钢”才应该叫钢笔,可以插在衣兜里的应该叫作自来水笔。“蘸钢”嘛,就是要蘸墨水来写字的钢笔。
门槛内侧的砖缝里爬出了一条蚯蚓。方述平想,看来,晚上或者明天得下雨了。
墙根处冒出了些草。是常见的那种莎草。我想去拔下它们,可想了想,还是没挪脚。
方国梁进来了一次,很快又转出去了。
后来,又进来一次,在办公桌上翻了一会儿,然后从一堆书里抽出一本书,夹到腋下,走了出去。
这个下午显得特别漫长。后来,放学的钟声响了,方述平转过身来,从窗棂格里,看着同学们背着小板凳和书包向西走去。同学们有的走得很快,有的走得很慢,走过那一片空远得近乎像荒地的操场,然后折而向南。再接着,他们转过大队的卫生所的墙角,然后就消失了。
方述平很想和同学们一起走。可是,没有得到方国梁的同意,他不能离开学校。
后来,姜晓桐和其他先生也都回到了办公室,这次他们欢声笑语,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快乐。
再后来,他们像是下班了,校园是一下子安静下来的。
又隔了很长时间,方国梁才慢慢地走进办公室。
方述平的心一下子又吊了起来。他估计方国梁肯定是跟姜晓桐他们商量好了,一定会把他关在这里一夜的。
如果是那样,就太怕人了。关一夜?这一夜该怎么办呢?时常听人说,夜里会有鬼出来抓人,还有河里会有水獭猫上岸抓小孩子摁进水里。那还不是把人魂都吓丢了?
走进了办公室,方国梁迟疑了一下。后来,便坐了下来,是慢慢坐下来的。一坐下来,双手就交叉在一起,撑在了桌子的边沿上,很威武也很旁若无人的样子。然后,那张严肃的脸,看向了门外。
方述平发现,这么长时间了,方国梁竟然很少正眼看他。方芥舟看出来了,他心虚。
这一来,方述平反而来了劲,心头也踏实了许多。
很久,方国梁才像终于作出决定似的,问:方述平,问题你想清楚没有?这是什么性质的事情?你想清楚了没有?
语速很慢,但很坚定。
方述平不想回答。于是,就没有开口。
有一阵,他想软下来,算了,说不定,家里的大人都已经开始吃晚饭了,也不会再管他在外面如何如何了。甚至,还不一定知道他还在方国梁的办公室里挨训哩。但他突然想到,自己就这样站了一天,不能就这样软下来。如果这样收场,传出去,同学们的唾沫星子要溅得他满脸。什么姜二狗,什么方大林,什么姜晓香,什么方银根,什么方小俊、方小忠,会有事没事就会拿他取笑一通的。
这不行。
于是,方述平回答道:我没有什么想清楚不想清楚的。我没有做错什么。
呵——
方国梁转过脸来,但没有看向方述平的脸,而是平视着前面,这样正好看着方芥舟的胸前,说:
那这么说,倒是我错了,是我把你请到办公室里的,是我要你来交代清楚问题的。一天了,你没有交代你有半点错,那倒是我错了?嗯——
我没有说你错。再说,你也不是请我到办公室。你那样子,还能叫请?
什么?我不是请你来的?
哼!方述平哼了一句,隔了很久,才说:你是大人,你说是请就是请,我反正觉得你不是请的样子。那种拉我来的样子,就是请我的样子?
什么?你还强词夺理?
我没有强词夺理。是你用词有问题。你还先生哩,你用错词语啦!
什么?方国梁“嚯”地站了起来。
方述平心一横:怎么了?你想打我?我不怕!你真要是打了我,我几个哥哥,我爸爸,他们明天肯定会来收拾你!你以为你是先生就可以打学生了?你以为你是先生你就可以把我怎么样了?老实告诉你,我想了一天了,大不了,老子明天不来上学了,你管得了吗?
方述平说到这里,就想哭了。
方国梁说:你我以为这样就能吓得住一个人民教师?你要晓得,你撕大字报就不对,你是与人民为敌,与人民对着干!
什么人民?哪家的人民?你告诉我!谁是人民?人民是谁?还人民呢?我爸爸都说了,不就你们几个人写的,贼喊捉贼,自己做了个套儿,让我们钻,最后说你们是人民。你们是人民,我们也是人民。我们没有与人民为敌。我爸爸还曾经是人民子弟兵哩。我爸爸扛过枪,过过江,吃过糠。就是为了人民翻身得解放。比你这号人民教师强!
方述平不看方国梁,对着墙壁,一边像在舞台上扫机关枪一样地给了方国梁一梭子。
乖乖不得了了,你方述平还一套一套的了?
是的,我方述平一直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优秀演员,能说得很。
方国梁伸出了拳头,想打下去。可是,又缩了回去。
方述平没有激他。方述平心里到底是有些怕了。他本来想迎上去,说,你打,你有本事你打我几拳。
方述平到底还是怕了。这黑灯瞎火的时候,他还真怕了方国梁。